第十章 流星
>> 这一夜,阿雪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只知道自己现在头脑十分清醒,兴奋与紧张像利刃一般刨削他的身躯,让他感觉身子轻盈起来。
今天状况绝佳,阿雪心想。司法考试合格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当时,他看了论文的考题,题目的意思仿佛直接渗入大脑一般,在他思考怎么作答之前,答题纸上已经写满文字。简直就像神明附体一样,不知不觉中,所有到目前为止输入他脑内的东西,完全流畅无碍地输出到试卷上。那时他不只意识变得异常清晰,连第六感也活跃起来,感觉痛快极了。
阿雪知道,当时那种亢奋与专注力,在这一瞬间又回来了。
>> 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客房里,刚好够铺三床棉被。神童戴着口罩,微微吐息着。阿雪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觉得他还有点发烧。旁边的房东睡得很熟,还发出磨牙声。
为免吵醒睡梦中的两人,阿雪轻手轻脚地折好自己的棉被,推到房间角落。他走到窗边,轻轻掀起窗帘。窗外是一片小巧典雅的庭院,覆盖在一片轻薄的白雪下。黑蒙蒙的天空不断落下如灰烬般的雪花。
>> 玻璃窗接触到阿雪的叹息,马上结成一片灰白的雾气。阿雪、神童和房东三人散发的体温,让房里变得比较温暖。
>> “我倒觉得学长你可以拿到区间优胜。”
“怎么说?”
“因为学长从以前到现在,说过的话都一定会达成。司法考试也好,箱根驿传也好,学长不是都说要做,然后都做到了?”神童又双眼含笑地说。“所以,这次请你也一定要说出来,说你要拿下区间优胜。”
在神童这股沉静却有力的压力之下,阿雪说了声:“好,我拿。”
“好了,那就没问题了!学长一定会跑出好成绩的。”
神童看起来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阿雪低头看着他,不禁笑出来。
>> “不管人家怎么鼓励,想克服压力,最后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 两人一边慢跑,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在下着雪的昏暗湖畔道路上,只见阿雪和神童吐出的白色气息袅袅飘散在空中。
>> “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做出这么乱来的决定?”
“现在不乱来,要等什么时候才乱来?”
>> “应该会很痛苦吧,”清濑的声音非常冷静,由此可知他一定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了,“但是我不会后悔。”
>> 这种比赛太适合我了,阿雪心想。因为跟人拼高下不是他的强项,反倒是针对情报研拟方向与对策,从中找出发挥自己实力的方法,进而达成目标,才是他擅长的。
>> 阿雪的眼镜因为急速上升的体温而蒙上一层雾气,但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后,视野又马上恢复清晰。
>> 这种事,干吗征求我的同意?为什么竹青庄的人,都随便认定我喜欢胜田小姐?想到这里,阿走感觉有如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就像那种刚睡着不久却猛地向下坠落而惊醒过来的感觉。
我喜欢胜田小姐。
原来我根本没资格笑双胞胎迟钝。只不过,这份感情是如此安静,又好像很理所当然似的存在心里,难怪我一直没有发觉。
叶菜子的每个身影,阿走都珍藏在记忆里。不管是并肩走过的那个夜晚,还是叶菜子曾经围过的围巾颜色;在夏天云海翻涌的天空下,叶菜子望着我们练习时的侧颜;第一次见到叶菜子那时候,她踩着脚踏车朝商店街远去的背影。
阿走一直看着叶菜子,却也看到叶菜子的视线和心情,总是投向双胞胎。
“原来是这样。”阿走总算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为此惊讶不已。
>> 感情的事,不是比赛,没有输赢。叶菜子的心,只属于叶菜子。城次的心只属于城次。而阿走的心,同样的,也只属于阿走,任谁也无法夺走,无法改变。这是一个不受任何框架束缚的领域。
>> 越是紧要关头反而越有耐性的阿走,就连初次发觉自己喜欢上一个女孩子时,也像牛在反刍食物一样慢条斯理地咀嚼品味。
>> 下坡道跑起来很轻松,阿雪心想,全身都感觉到加速的快感。在这样的速度下,迎面而来的轻柔雪花打在身上,感觉就像小石头砸来一样微疼。阿雪努力保持全身平衡,顺着斜倾的路面踏出脚步。速度带来的快感,让他完全忘了对跌倒的恐惧。
>> 路旁的杉树树枝,因为纯白积雪的重量而下垂。树干因为受潮而变黑。整座山竟然过了一晚,就化成黑白色调的美丽世界。而这些美景才映入眼角,就立刻往后方流逝,比电影胶卷的卷动还要快速,还要平顺。
>> 阿走,没想到你都一个人待在这么寂寞的世界里。嘈杂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眼中的景色瞬间稍纵即逝。虽然这感觉舒服到让人不想停下脚步,但这毕竟是你只能一个人独享的世界。
>> 一旦跑出这种速度,确实就像中毒一样教人沉溺其中,想跑得更快,想看见更美丽的瞬间世界。那感觉,或许就是所谓瞬间的永恒吧。但是,这实在太危险了。得用这副肉身不断去挑战才能到达,这是何等的严苛,又过度凄美。
>> 他追求的目标并不是日复一日锻炼身心,只为瞬间的美丽与悸动。就算会沾满一身污浊,他也宁可选择在人群中度日。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突破万难通过司法考试,一心成为律师。
过了今天,一切就结束了。但在人生中,能体验一次这种速度带来的快感,夫复何求啊。想到这里,阿雪脸上不由自主浮现浅浅的笑意。阿走,你可别跑得太远。虽然我知道你追求的世界有多美,但那里未免太寂寞太寂寥了,不是我们活生生之人归属的境地。
>> 只要能让他在人的生活里、在人的喜悦与悲苦中驻足,阿走一定可以变得更强。怎么在这当中取得平衡是非常重要的,就跟在积雪的山路上奔驰是一样的。
>> 阿雪突然觉得,自己一直放在心上那些微不足道的芥蒂开始慢慢融化。而天空的雪花就像他的心境转变一样,这时也完全化为雨水。
>> 当尼古接过接力带、轻触到阿雪指尖的那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即使受尽寒风吹袭,湿透的指尖仍然灼热,阿雪真正的心意借此传给了尼古。
>> 两秒……阿雪不禁笑了出来。区区两秒,只是呼吸一次就逝去的短暂时间。这么些微的差距,让我没办法取得这个区间的优胜啊。
“算了,”阿雪说,“这两秒,对我大概就像一个钟头一样长。”
>> 天空持续飘着细雨,尼古的头发已经完全湿透。比起干燥的日子,在雨天里跑步呼吸会比较顺畅。幸好今天没什么风,否则在淋得一身湿的情况下,再加上箱根的寒风吹袭,跑起来会死人的。现在气温大概只有1度。
>> 尼古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海浪卷上岸的胖人鱼,尴尬得不得了。早知道至少也先把小腿毛刮一刮。真是失策,完全没想到自己毛茸茸的小腿会这样放送到全日本所有家庭客厅里的电视上。
>> 虽然清濑也会采取强势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但他从来不曾苛责那些没有跑步经验的人,也绝不会伤害他们的情感,或看不起别人引以为傲的事物。他总是配合每个人的性格,不厌其烦地引导着大家,让他们愿意主动面对跑步。
>> 大学时期加入田径队,毕业后被企业赞助的运动社团延揽,接着挑战世界的舞台——到底有几人能成为这样的选手?当目标越远大,越能看出天赋才能的光芒有多耀眼。尼古在自己的实力范围内尽可能累积经验与练习,却也因此越明白,有一种境界是他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的。
>> 过程中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意义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不是在说什么漂亮话。跑步的目的,当然是要取得胜利,但胜利其实有许多种形式。所谓的胜利,不单是指在所有参赛者中跑出最好的成绩。就像人活在这世上,怎样才算“人生胜利组”,也没有明确的定义。
>> 因为对方的优点而被吸引,又为彼此的缺点而激动,尼古觉得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证据。像友情或爱情这样美丽又珍贵的情愫,确实存在清濑和阿走之间。
>> 清濑和阿走间的心心相系和争吵冲突,总是让尼古再三玩味。
>> 看到KING无法保持冷静,姆萨决定随他去,因为不管跟他说什么,KING就像在转轮里咕噜咕噜跑的仓鼠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 KING这个人的神经出人意料之外的纤细,要是硬逼他别动,可能反而会让紧张感积压在体内,之后一口气爆发。
>> “啊……”
KING发出不知是附和或叹息的声音,接着倾身把额头贴到膝盖上。保持一个动作静止不动的他,身体自然而然因为不安而颤抖。
>> 之后两人暂时陷入沉默。坐在地上的他们,各自从低矮的角度愣愣望着眼前的风景。选手、工作人员或来加油的观众,来往穿梭在中继站里,现场有如庙会一样热闹。只有KING和姆萨的周遭,仿佛被声音和时间遗忘了一般的安静,感觉像被隔绝在蓄满紧张感的水槽里。
>> 姆萨与榊对峙,继续说:“世界上哪有这么痛苦的游戏?榊同学你应该也很明白才对,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话来跟我们吵架?KING马上就要上场比赛,请你别再说这种会扰乱他心情的话。”
帅啊,姆萨。KING身上裹着大毛毯仰望姆萨,觉得他很靠得住。
>> “好天真啊。”榊的眉毛又竖了起来,像在教训一个玩泥巴的小孩子说:真拿你没办法。
>> “我是无所谓了,不过要是让灰二哥知道了,我想你应该会血流成河。”
>> “我想也是……”城次身子扭来扭去,一副苦恼不已的样子,“看来我最好还是等接力带交到你手上之后再走……不知道叶菜妹会不会等我?”
这还用说。叶菜子无论如何,一定都会在大手町等双胞胎到来。就算要等到半夜、等到被大雪掩埋了,她也不会离开。
虽然心里这么想,阿走嘴里却故意说:“很难说哦……”
阿走已经算很钝的人了,但是跟城次的钝比起来,就像看着一只犰狳在地上慢慢爬一样,让人忍不住在一旁干着急。这样稍微逗他一下,应该无害吧。
>> 阿走和城次的谈话,他好像都听到了,嘴角挂着一抹笑,让人联想到涅盘中的释迦牟尼微笑。他那颗光溜溜的头,在今天这种微阴的天气里依然闪闪发亮。
>> 是了,长跑就是这么寂寞,尼古心想。像在没有星星的夜空下,踏上旅途一般的孤独与自由。跳动到极限的心脏,涔涔的汗水冷却后又马上让肌肤发热、血液流窜奔腾的肌肉,这一切的感受除了尼古自己,都没有任何人知道。到跑完既定的道路、抵达既定的地点为止,都不会跟任何人有接触,尼古必须独自面对这场旁人无法理解的战斗。
>> 心里那分无法压抑的热情,就像跑步孕育的孤独与自由一样,都在尼古心中发出灿烂的光芒。只要曾经拥有,让它长存心中,这样就够了。
>> 尼古相信自己身体的感觉,就像没有星象指引也能远渡重洋的候鸟
>> 尼古摆动起肌肉灼热的四肢,展开猛烈的冲刺急起直追。东体大的选手也抓住这个时机,像弹射而出的箭矢一般加速。喉头涌上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但尼古还是强忍着有如全身要被压扁的痛楚,全力向前
>> 尼古在倒下的同时,动手把手表上的马表按停。他已经横渡了与时间竞赛的世界,没有必要继续计时了。
>> “你会紧张吗?”
“拜托不要问,害我想起紧张这件事。”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清濑口气很认真地道歉。
“不过,你本来就很容易紧张不是吗?比如快要大考了、交报告的期限快到了、明天要去面试打工、绝对要看的猜谜节目不知道会不会没录到……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当成紧张的理由,让我一直都很佩服。”
“你是打来找我吵架的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说,反正紧张是你的常态,所以就算你现在会紧张,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不是摆明来找我吵架吗?KING本来想这样吐槽清濑,却不知为何反而笑了出来。
>> “怎么帮?”
“帮你把面试穿的西装压在床垫下睡平,或是帮你烫衬衫啊。”
“不必了,再见。”
>> 清濑说话的感觉,仿佛他觉得自己过了今天以后就没有未来似的。
>> 我不能输的,不是榊。我不能输的,是自己那颗受到一点挑衅就昏头、忘却自己实力的心。
KING做事向来胆小谨慎,所以自尊心也特别强。他很怕受到伤害,所以无法跟人深交。而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生性胆小,所以表面上总是装出开朗、很好相处的样子。
>> 但是,真要问他有没有可以诉说烦恼的朋友,他却想不出任何人。要是再问他遇到困难时,哪个朋友会跳出来帮助他,他更没自信能答得上来。
>> 他心里的疏离感依然如影随形。
KING怎么也学不会跟人保持一种若即若离、自然而然的绝佳距离。不管身在何处,不论和谁相处,他都觉得自己像漂浮在半空中。虽然他可以八面玲珑、避免与人争执,却没办法向任何人敞开心胸,只会为了掩饰软弱而虚张声势。面对这样的KING,当然没有人会想踏入他的内心世界。再加上KING自己认为,觉得寂寞是很丢脸的事,结果他的表面功夫也越做越好。
>> 他们就算没有约好、没有问过对方的意思,却总是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就算不讲话,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算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也很自然。
>> KING从来没有交过这么心灵相通的朋友。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开心过日子,却也仅只于此。
KING很讨厌自己。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很讨厌,却不知道怎么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 只有在跑步的时候,KING不用强颜欢笑,不必汲汲营营找寻自己的归属,不必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要集中精神去跑就可以。
>> 通过藤泽警察署后,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沿途的观众却没人打算撑伞,只是挥舞着箱根驿传的小旗子为选手加油。相对于静静落下的蒙蒙细雨,纸做的旗子摇动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阵阵声响交叠,配合着KING的前进方向,有如波涛一般起起落落。
>>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这么亲密过,也不曾和别人一起打从心底欢笑或生气。将来我想应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年,我一定会怀念又感伤。
灰二,我真的很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
一场让我不想醒来的梦,一场我希望能够永远徜徉其中的梦。
>> 在箱根的“王者”六道大学,藤冈是王中之王。就连涌进中继站的观众,也对他十分敬畏,只敢从远远的地方看着他。这块塑料垫,宛如在狂风暴雨的夜里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的航空母舰,坐在上头有种与世隔绝、远离尘嚣的感觉。
>> “喂,我是清濑。”铃声还没响满一声,清濑就接起电话。
“灰二哥。”冒出来的声音竟然有点沙哑,阿走赶紧清清喉咙。
>> “其实,”清濑突然严肃地说,“我是骗你的。”
“什么!”阿走发出几近怪叫的声音,令城次好奇地抬起头。
>> “这一年来,我看着你跑步的样子,跟你一起生活到现在,”清濑的声音有如一潭深邃的湖泊,静静地浸润阿走的内心,“我对你的感觉,已经不是‘有没有信心’这句话可以表达的了。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阿走,我心目中最棒的跑者,只有你而已。”
>> “城次,我也喜欢胜田同学。”
阿走终于亲口说出自己对叶菜子的心意,但这个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可是城次跟她如果可以顺利发展下去,我觉得也很好。我说真的。”
>> 阿走高举右手,就像雾里的一盏明灯。KING伸长握住接力带的手说:“对不起,阿走。”
KING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接力带用力塞进阿走的右手。那一瞬间,阿走的左手顺势轻轻一握KING的拳头,上头满是汗水和雨水。KING,你完全不需要道歉啊。
>> 下雪了。如灰烬般的细小雪花落下,在视线中欣然狂舞,阿走这才发现下雪了。刚才还只是像雾一样的细雨,什么时候下起雪来的?难怪感觉变冷了。
>> 关节的活动非常滑顺,血流也毫无阻碍地把氧带到全身。尽管不觉得自己很出力,双脚踏在地上的每一步,却清楚感受到路面传来的触感。
阿走的状况十分良好,内心却像无风的水面,宛如一面可以映照未来的魔法之水,清澄透澈、静谧无声,没有一丝涟漪。
>> 周围的景色与喧嚣,再一次逐渐脱离意识的认知。映入眼帘的景色,已经见山不是山,就像焦距对得太准的照片一样变得平面而失真。至于声音,就像置身室内游泳池一样,宛如回音一般从远方传来。灼热的皮肤,好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覆着,就算碰触到飞舞而下的雪花,温度的感受也如梦似幻一般,没有真实感。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让阿走的身心处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平稳与零感的状态,但他自己对此还没有半点自觉。
>> “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其实是一种傲慢。”
>> 就像道行高深的僧侣,透过坐禅达到开悟的境地;又或者像萨满巫师,跳着节奏单调的舞步,进入神灵出窍的状态——阿走透过“跑步”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行为,进入了一个不同次元的境界。
他的专注力,有如一根紧绷的丝线,来到濒临断裂前的张力极限;他紧张又高昂的情绪,就像水盛满土钵,再多加一滴就会溢出钵缘。阿走就是保持着这样的精神状态,心无旁骛地向前跑。
>> 灰色的天空下,落地即融的雪花,寂静无声、纷纷不绝飘过眼前。
>> 他感觉脑子开始发烫,就像一头看见猎物的肉食动物,伸展曲线优美的肌肉,一眨眼便敏捷地逼近猎物。
>> 乘着下坡的冲力,阿走追上了前方集团并超越他们。他没有并排齐跑观察状况,丝毫无意在他们身边多做停留。这样子一口气拉开距离,更能抹杀对手反击的干劲。
>> 跑步是力量,而不是速度;是虽然孤独,却也跟他人有所连结的一种韧性。
>> 灰二哥,你说“信心”这个字眼不足以表达你心里的感受。我也这么想。因为任何说出口的话都有可能变成谎言,而百分之百的信任只会自然涌现在心里。这是我头一次明白,信任自己以外的某个人,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
>> 没想到薄纸做成的旗面划开了他的手掌,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细细的伤痕。
阿走舔了舔手上渗出的血滴。他不觉得痛,也没有生气,反而是因此察觉自己的手因为太冷而冻僵了,脑中闪过“对了,我怎么忘了戴手套”的念头。
>> 既然是祭典,所以,大家开心就好了,阿走豁达地想。我不奢求有人理解自己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跑步,在这项运动中投注了多少体力与精神。这种痛苦和兴奋,只有跑者自己明白,但跑者可以和现场所有人分享参与比赛的喜悦。不论跑者或观众,都能够一起感受、一起玩味这一路连绵不绝直到大手町的热情欢呼声。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跑者和观众将道路化成一条流动的河川。
>> 他的体内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刺穿,而且因此爆裂。从那个点涌出的力量,扩散到指尖。不,好像不是扩散,而是汇聚?这股能量的流速实在太快,让他难以判断分辨,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道漩涡吞没。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声音远离,大脑冷澈又清晰。阿走感觉仿佛正在俯瞰着另一个自己奔跑中的身影,呼吸也突然变得顺畅无比。飞舞的雪花,一片一片极鲜明地飘过眼前。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与狂热仅有毫厘之隔的静谧。没错,无上的寂静。仿佛奔跑在洒满月光的无人街道上一样。淡淡的白色光辉指引出他该前往的道路。
>> 清濑脸上仍带着笑,心里却已经披上一层不让人看穿的盔甲。
>> 藤冈脸上终于露出微笑,但那个表情,就像明明吃下什么很苦的东西、却仍硬要说很甜一样。
>> 藤冈那些队友中没有任何人发现,即使他跑出决定胜负的成绩,同时创下区间新纪录,但藤冈心里仍然存在着一片无可填补的空虚。
这不是因为他输了,而是因为他不满足。而且正是这个原因,驱使他继续跑下去,变得更加强大。
>> 从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晚上起,我就知道了。我一直等待的、一心一意追求的,就是你,阿走。
>> 阿走让清濑亲眼目睹了自己心目中的跑步。那是他长久以来不断渴求,却因为遍体鳞伤而不得已打算舍弃的梦想,阿走却轻而易举地将它展现在他眼前。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没见过比阿走更美丽的生物。
宛如划破夜空的流星。你奔跑的姿态,就像那一道冷冽的银色流光。
如此璀璨夺目。我可以看到,你奔行的轨迹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 他大部分的意识与感觉,宛如已飘向遥远的岸边;他全身的神经无比清醒,意识却轻飘飘地浮游着。他对这个状态完全无能为力。它就跟在半梦半醒的浪潮间浮沉时,那种如梦似真的情境一样;像是明明已经起床准备上学了,睁开眼却惊愕地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
>> 络绎不绝的人墙发出的欢呼声,有如滚滚洪流一般传入阿走的眼睛与耳里。
>> 清濑的样子有如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一样,定定凝视着阿走。他的神情喜悦中又带点哀愁,对阿走绽开笑颜。
>> 没有必要呼喊对方的名字。只在接触的一瞬间,眼神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 阿走再次开始呼吸,贪婪地大口吸气,心脏狂暴地跳动,肩膀剧烈上下起伏。飞舞而下的雪花,一碰到阿走的皮肤就立即化为细小的水滴。
>> 走了几步之后,刚才跑步时的高昂情绪渐渐平复。就像滑翔机翩然着陆一般,阿走的脑子慢慢找回现实感。
>> “ZONE”的意思是指在精神高度集中下,身心产生变化的一种特殊状态。据说,经过严酷训练的运动员在比赛中发挥体能极限时,有少数人可以达到“ZONE”的境界。
>> 当年刚到东京时最让他惊讶的事,就是这里的晴天怎么这么多!然而,夜里看得到的星星却少得可怜。岛根虽然阴天的日子占多数,记忆中的天空大多是灰色的,但一到夜晚,云层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
这一带的街道,感觉跟清濑的故乡相似。人们没有被封闭在沉默的灰色景象中,而是脚踏实地生活着。
>> 夏天的田园间,飘散出甘甜的香味。夜里练跑的时候,那条路上会出现无数发出淡淡黄绿色光点的萤火虫。清濑还记得,藤冈曾经面露恶心的表情:“这数量也未免太多了。”
>> 清濑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被关在黑漆漆的箱子里、却还在继续生长的丑陋植物。头顶上明明已经被盖死,根部也已经枯萎腐朽,却还是贪婪地想伸展枝叶;明知自己无法突破肉体的限制,却还是不能放弃跑步。
>> 他觉得,放弃跑步,自己也跟死没两样了;而当精神死去,肉体也会跟着衰败。他没办法忍受自己变成行尸走肉。就算他大脑里的某个地方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却还是在田径比赛的世界中一直拼战到极限为止——因为他找不到别的方法让自己的心继续活下去。
>> 不管跑不跑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同理,也有各自的喜悦。不论任何人,都有他必须面对的烦恼;即使明知愿望无法达成,也挣扎着向前进。
>> 当我知道自己的脚受伤、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跑步时,我感觉自己被背叛了;把一切奉献给跑步,它却背叛了我。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跑步以更美丽的姿态复苏了,回到我的身边。
>> 阿雪同情地看着阿走。
“你啊,被他骗了那么多次,怎么就是学不乖。”
无所谓,阿走心想,两眼直盯着不久后可以看到清濑身影出现的转角。被骗多少次都无所谓。只要灰二哥说他要跑,我就会等他。我会一直静静等下去,等着亲眼看到灰二哥使尽全力跑来的那一刻。
>> 他的右脚无法承受加速的力道发出嘎吱声,痛觉宛如直接连结在神经上,直冲脑门。
>> 阿走站在终点线后方,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强忍着悲伤与绝望的表情,看起来也像在生气一样。
>> 我一定会跑到那里的。拂过身边的强风告诉我,我还在跑。我正在用自己的身躯,体现我心目中的跑步。好痛快。这辈子从来不曾比现在还要幸福。
啊——清濑突然看向天空。大楼上方宽阔的天空,覆盖着厚实的云层,但清濑确实看到了。
云端的角落隐隐透着阳光,露出微微泛白的光。
>> 阿走看到了。突然仰头望向天空的清濑,仿佛找到什么珍贵又美丽的东西,脸上浮现豁然清明的神情。
>> KING全身颤抖着忍住呜咽,神童和姆萨伸出手轻轻环抱住KING的肩膀。阿雪摘下眼镜交给尼古,用手背揉揉眼睛。城次和王子相互击掌,一旁的城太把下巴埋到怀里的尼拉背上,流不停的泪水把尼拉身上的毛都弄湿了。
阿走和清濑并肩站着,看着对方的脸庞,然后同时开心地大叫出声。就像狼群利用嚎叫传达讯息一般,竹青庄的房客们一个接着一个发出“啊呜——啊呜——”的呼号,搭着彼此肩膀围成一圈。
>> “当然有!”阿走大声回答,“信心这种东西,用什么话来说都不够!”
清濑笑了,打从心底开心地笑了。接着,他环视每个人的脸庞。
“你们看到顶点了吗?”
尾声
>>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甘甜花香味,混杂在黄昏的空气中。
>> 电车车窗透出车厢内的灯光。这一天多摩川仍然安稳地流动,夜色开始缓缓洒下。河边杳无人迹。阿走缓缓放慢跑步速度,从河堤往下跑了几步。柔软的草丛包覆着他常穿的慢跑鞋。
阿走坐在河堤上,盯着对岸霓虹灯的水面倒影好一会儿。
>> “要拆掉真的很可惜,”一年级新生说,“我也很想住在竹青庄呢。”
“地板会破掉哦。”
“原来这是真的?”
“嗯。”
>> 阿走扯了一把河堤上的杂草,又放开手让杂草随着河床上的风吹走。
>> “你刚才问我灰二哥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
“他是个骗子。”
“咦?”
“他很会说谎,你要小心别被他骗了。”
“什么?”一年级新生听得一头雾水。阿走淡淡一笑。
他明明说“我没问题的”。大骗子。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只要出赛,以后就再也不能跑步了。那一天,他却骗了所有人。就为了遵守和我之间的约定,也为了实现我们所有人的梦想。
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这么纯洁又残酷的谎言。
>> “灰二哥,你还记得吗?”
清濑没有反问阿走记得什么,只是静静微笑着。
庭院一角传来一阵欢笑声。虽然还不到夏天,但他们点燃了一颗不合时节的小型烟火,潮湿的火药味随之飘向空中。阿走和清濑肩并肩站在那里,目光追随着硝烟的白色轨迹向上。
那一瞬间,天空绽放出光点,在每个人脸上照映出缤纷的色彩。
>> ——阿走,你喜欢跑步吗?
四年前春天的夜里,清濑这样问阿走。就像一脸纯真的孩子在问,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
>> 信念发出的光芒,永远存在我们心里。在黑暗中照亮延伸向前的道路,清楚地为我们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