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8

我以前是一个很丧的人,一周崩溃五次,无时无刻不在被小沮丧包裹着那种。然而进了大学,我突然就很少再丧了,我总是积极地面对生活,有什么活我都抢着去做,我做什么事都要写提纲写计划。我每天嘴角上扬,在朋友圈发些积极向上的文字,打网球,新想法,人生志向,吃的水果,和朋友聚餐,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健康生活,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真的很努力很努力。我拒绝悲伤拒绝消极。我和家里打电话说,我觉得我长大了,因为我不再丧了,丧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我以为我会一直积极乐观下去,遇到困难也能从容一笑,什么事都可以理性解决。我以为我不需要谈恋爱,因为我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我追求着效率,直接,逻辑,秩序,我过得好像还挺不错的。

但是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雨了,成都夏天的暴雨,像一种神迹,总是在夜深人静心灵和身体最脆弱的时候悄然来临。我想起我窗前的那棵大树,我给它拍了好多照片,从光秃的树枝到发芽到绿叶成荫,然后在一个阳光照亮叶子的早晨我走进了高考考场。我还梦见我回到了小时候,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外面竹影重重,山像阴森森的巨兽,我害怕得睡不着,敞开着门听客厅里的挂钟kituokituo地响,山谷里有火车呼啸而过。我突然觉得我过得并不好,往日的积极乐观就像一个糖油果子,它不断膨胀,表面光鲜,实则油腻不堪,一戳就破,里面空空如也。今天早晨起床时我觉得我好难过,外面的天气,舍友的交谈,洗漱池里冰冷的水,都和我无关。柏拉图是什么?洞喻是什么?我觉得或许有时理性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人不可能一直乐观下去。我盯着课本。咬紧牙关,但一呼一吸好像还是会在下一秒就牵出眼泪。

我觉得我变了。以前我会把别人对我的好像收集糖果一样装起来,用闪亮亮的糖纸一颗颗包好,装在一个小罐子里,没事拿出来摇一摇,听着叮叮咚咚的响声就像看见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一样欢喜。一句赞美,一点理解,一张感谢的小纸条,偷偷喜欢的男孩子的一个微笑。现在我在我心里开辟了一片花园,里面荒芜一片,我把我的欢喜和我的烦恼埋葬在一起,到底欢喜是烦恼是欢喜还是欢喜是烦恼,反正我都不想去想,烦恼来自于欢喜,而欢喜是患得患失的烦恼。我在睡前花一点点时间,把它们放进一个大木箱。总是大箱子,因为太沉重太占地方,我把箱子死死钉上,永远不打算打开。然后我挖土,一铲又一铲,挖开我的绝望我的灵魂,深深的,沉重的木箱坠到底,我填埋,填埋。如果我有马,我就让它们在新土上跑个十遍八遍,就像古蒙古人的墓葬。但我没有,我只能坐在一边,等着大风把新土吹得暗淡,然后,我忘了这件事,继续无悲无喜地活下去。

我觉得我现在很可怕,我真的忘了好多事,我忘了我上个月在干什么,上周在干什么,前天,昨天……花园很有效果,我真的记不得了。我只看到事物好的一面,或者换句话说,我故意不去看坏的那一面。有人伤心我就去安慰,有人悲观我就去鼓励,我说话从来不敢太大声,我老是用“我觉得”,我总是在说“啊……”,我好害怕伤害到别人。我把自己变得得无害。但我呢?没人在意会不会伤害到我,包括我自己。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17岁时总担心自己这样悲观敏感的人会不会不被社会接受,总怀疑自己对于这个社会是不是个合格品。然而我现在却是无缝贴合了这个社会。我觉得毕业后就找工作也没什么,组建家庭生孩子也没什么,领着菜篮子和小贩讨价还价也没什么,变成自己以前讨厌的利己主义者也没什么。我说充实多于快乐,我说忙碌对于有意义。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我模糊觉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还在那里,但我好像摸不到了。

所以到底是现在的我不再丧了?还是现在的我彻彻底底地丧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社会不欢迎丧的人,没有人愿意和丧的人做朋友。或许这是我的进化?我想跑到大西洋上去哭一场。

我决定要每天拉琴了,尽管我还只能拉四个音,但四个音也足够让我的灵魂停泊一阵。我学习美学,我想找到介于神圣与庸俗之间的东西。我在努力地自我救赎,丧也是,我觉得丧也没什么不好,没有人可以一直一直积极乐观下去。人生下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想丧也是我抱抱自己的一种方法。

我现在很珍惜这样丧的时候。我觉得,我又从那个粗神经的人变回来了,我自己,那个碰到棉花都会疼的自己。它像一只小猫,很乖很乖,但偶尔偶尔,也需要我陪它一下。我们一起钻进一个小小的纸箱。我们一起看暴雨闪电,女巫北极熊,我们坐在我的树下吹风。或许或许,以后会有人加入,那时我们需要一个更大的箱子,我要带他去看我的那棵树,那棵占满我手机相册的树,我们一起在树下吹风,然后去茶卡盐湖,住在小火车里。或许呢?有一天打开纸箱,我看到的不是客厅,就是映着天空日光的茶卡盐湖呢?

有可能,有可能哈,未来的有一天,我真的不会再丧了,我真的成了行走的正能量。我想那时我也会很想念这些还会丧还可以丧的时候吧。我想我可能会在一个自己的厨房里,外面有小孩子在堆积木,锅里炖的汤咕嘟咕嘟响。我一边打着鸡蛋,一边怀念这些丧的日子,怀念暴雨,我的树,我的小猫。然后一瞬间积木倒了,门开了,我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进门厅的灯光中。我们拥抱,像曾经在箱子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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