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老太是小区中赫赫有名的人物，说是小区，其实也不过是并排而建的五栋楼而已。陈老太就住在第五号楼二单元的603室。按大家的话来讲，陈老太就是一只挂着木头铃铛的石狮子——摇不响也撞不动，固执得要命。
那时，我正在该小区的一号楼上小饭桌。听小饭桌的赵老师说，陈老太的儿子当初本来在市里新开的楼盘为陈老太买了一套新房子。房子的面积有一百多平，环境优美，交通便利，附近还有一个大型超市和一家市级医院，更重要的是房子的楼层较低，位于二楼，而且还安有两部电梯，方便陈老太上下楼。
这样别人求都未必求得来的好房子陈老太偏就不稀罕，窝在她那跺跺脚都会有墙皮被震落的一亩三分地里死活也不肯离开。
陈老太的儿子没办法，最后想出一个损招-——先斩后奏。他趁着陈老太外出，偷偷叫来了搬家公司。可惜，陈大叔搬家没看黄历，被中途突然回来的陈老太逮了个正着。陈老太气得是火冒三丈，抄起一旁的扫帚冲着她那奔四的儿子就是乒乒乓乓一通揍。
陈大叔一边躲一边喊：“妈，你能不能不犟了。别的咱不说，就光说这楼层！这老房子楼层那么高，你天天上下楼都费劲，还不如搬去那新房子住着。”
陈老太一听，火气更甚，嚷嚷道：“我老婆子还没有老到连楼都爬不动的地步！”
一把掉毛掉得都快突了的扫帚让陈老太挥出了倚天屠龙剑的气势，直打得她儿子嗷嗷求饶，发誓再也不提搬家一事才算罢休。
2
陈老太太喜欢孩子，除了逛菜市场外，陈老太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和孩子一起玩。 她和赵老师是多年的老邻居、老朋友，所以她有事没事就爱跑到小饭桌转上一圈。
我在想，陈老太不愿搬离这个小区的原因，会不会也有这个小饭桌的一份功劳？
只可惜，孩子们大多怕她，只要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便个个儿噤了声，乖顺地像只小绵羊。嗯，闻风丧胆听说过没？闻虎色变听说过没？大抵就是形容这种情形了。
赵老师将陈老太太奉作在世活菩萨，业界保护神，劲头十足地向陈老太太取经，却每每都被黑着一张脸的她轰出来。我们几个胆子肥的孩子在私底下打赌，就连大数学家高斯也算不出来陈老太太此时此刻的心理面积。
为和我们这帮孩子搞好关系，陈老太太采取了进一步的措施。每天下午，她都会揣上一兜子水果硬糖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冲着每一个放学回来的孩子招手。
你你你，你以为我们是汉赛尔与格莱特吗？你以为我们会吃这一套吗？
结果，我被现实扇了个耳光……啪啪响。
除了我和阿荷，剩下的孩子们全部都扑了过去。
等等等等等等，你们都给我站住！你们这帮没有骨气的家伙，一点糖就把你们收买了吗？
嗯，事实证明，还真是……
陈老太太对我们两个的不买账百思不得其解，向赵老师求经。
赵老师得意洋洋地笑。你想知道？就不告诉你！好吧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们两个不屑，吭哧吭哧地拿鼻子喘气。
哼哼，其实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只吃奶糖啊。
3
除了每日等待着给放学归来的孩子们分糖外，陈老太另一项每日必做功课就是写数学题。
而我和陈老太太的缘分也是从这里开始。
每日放学后，我都会一边吧唧吧唧地嚼着陈老太太给的奶糖，一边为陈老太太检查数学题。陈老太数学极差，就算是两位数以内的计算也会做错。
我拿着在孩子眼中象征着老师绝对权力的红笔，圈出陈老太算错的每一个数字。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红圈圈如同小鱼吐的泡泡，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陈老太太的算术本。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就像老师每次面对我时所摆出的表情一样，叫她重做。而陈老太则会垂头丧气地接过本子，硬着头皮改。
一遍两遍三遍……嗯，实践证明，陈老太真的不擅长算数。
我曾小心翼翼地向陈老太太提议，叫她放弃这项很明显已经不再不适合她的脑力活动。结果被陈老太太请吃了一顿爆炒栗子。
“小丫头，我可还没有老到连几道数学题都算不明白的地步。”
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4
陈老太太向来不肯服老，她会和我们这帮孩子玩三个字、捉迷藏、冰棍化水等早已不适合她的游戏，会去做一些早已不适合她的数学题，会去做一切有违她这个年纪的事情……
然而，上帝却同这位无论何时都活力十足的老太太开了个玩笑。在2009年那个草长莺飞的四月，陈老太太被查出了乳腺癌。
这一次，陈老太没能扭过她的儿子，她被陈大叔带去了北京治病。
楼口的那棵老歪脖子树绿了一年又一年，但是那个总会揣着一兜子糖果的矍铄老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赵老师说，陈老太太现在和她定居在北京的儿子生活在一起。她还说，陈老太太的手术十分成功，她现在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头。她还说，她还说……
其实即使她没有说，我们也隐约可以猜到陈老太的境况并不好，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陈老太的病情反反复复，一次次的化疗并没有将陈老太太体内的癌细胞彻底杀死，反倒将她摧残得形如枯槁。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只会引来她的干呕，漫漫的长夜中充斥着她痛苦的呻吟，没有人知道这种痛苦还要持续多久……
5
2015年，病情才刚刚勉强被控制住的陈老太太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放弃接下来的治疗，独自前往云南，同丽江古城来一场浪漫的约会。
接下来的时光，她走过了海南的天涯海角，追着一只岁数同她年纪相仿的老龟，笑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她身着着红色的汉服，游过了杭州的西湖十景。她背着一囊马奶酒，骑马行过茫茫的内蒙古大草原。最后，她又回到了秦皇岛，回到了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再后来，就是2017年。
2017 年，那个只有五栋楼的小区终于迎来了它被拆迁的命运。那棵已经没办法抽枝吐叶的老歪脖子树也被人连根拔起，不知被丢弃到了哪里。
2017年，那些曾经抢过她糖果的孩子也都考上了大学，如同蒲公英一般奔向了祖国各地。
2017年，陈老太与世长辞，享年七十八岁。
陈老太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却又有些不同。她每天都高昂着头颅，梗着脖子，同时间作斗争。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可是，无论时间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刻痕，她始终都不肯服输。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而陈老太太就抱着这样的信念，为自己人生最后的日子划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