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纤打心底爱透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这个男人此刻一脸疲惫不堪的神色。她爱极了他双眉之间细细的竖纹,爱极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幽深眸子,也近乎痴迷地爱上他身上淡淡氤氲的电子香烟的味道。此刻,两个人正在语纤那充满艺术氛围的小窝里,面对面地吃晚餐。不过是简单的肉酱意大利面,被任子坤吃出了法国大餐的感觉。他从容不迫地使用刀叉,除了轻微的刮擦盘子的声音,几乎没有一点动静。而且吃得非常认真投入,让料理白痴曾语纤有一种拴住男人胃的错觉。
“最近,工作很忙?”语纤小心翼翼地发问。
“还好!”任子坤简短地回答。工作上的事情他很少在她面前提起,最近这一个月,即使再忙,每天他都会在晚餐时间准时出现在语纤的公寓门口,有时候带一束花,有时候则是一瓶酒。
良宵共度之后,他也会准时在早上五点起床,亲吻像猫一样赖在床上的曾语纤,然后洗漱上班。像闹钟一样准时。
自从任子坤每天晚上在这里过夜,虽然闹钟依然准时,但曾语纤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压抑和疲倦。知道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于是她识相地闭了嘴,叉子把面搅成一团糊糊,完全没了胃口。
该来的总会来!
他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而且都是家属身份。曾语纤的男友,现在应该叫前男友,和任子坤的妻子是大学同学。曾语纤分手分得很快,当然她清楚,离婚却没有那么简单,更何况是一对众人眼里的登对夫妻,有一个爱情结晶的,就更难离婚了。她从来没有提这件事,似乎压根不存在,任子坤也不提。
他们,是为什么走到一起?语纤为此想了很久,大概是从那部老电影“布拉格之春”开始的吧。他们在那个言语无味互相吹捧的同学聚会上,不知道为什么谈起了这部电影。这个时代大概没有人喜欢看如此沉闷的电影了吧,他们两个从电影谈到了小说。一直谈到任子坤的妻子跑来挽住丈夫的手,笑着说子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爱说话,她才恍然发现自己,越界了。
在分手后百无聊赖的那个下午,灰蒙蒙的天不紧不慢地落着雨点,蜿蜒的雨水顺着玻璃窗缓缓滑下。语纤的心情像天气一样压抑,她要去街角的店里买一些巴西进口的咖啡豆。偏偏泥水溅在她的裤腿上,又湿又粘让她几乎要神经质地大喊起来;偏偏两个打闹的男孩撞在她身上,把她手里的东西打翻在地……突然感觉很崩溃,语纤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时候任子坤就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把她拉了起来,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带回了家。
语纤一向神经反射弧长,凡事反应比人慢半拍。她不记得告诉任子坤自己的住址,只记得被他拉着手,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噙着眼泪被拉着手。在她那座兼当画室的小公寓客厅里,任子坤耐心地坐在沙发上等她换衣服。一直等到耐心耗尽,他走过去敲敲她卧室的门,说时间不早自己要走了。
她也不记得任子坤多少次出现在她的寓所,品评她那些拙劣的临摹,口气充满调侃。
曾语纤是一个“艺术家”,她顽固地抵抗所有的“电子化”,坚持不用电脑制作,她的每一幅作品都是亲手画上去的。在这个年代显得有些蠢,但是也给她在业界带来了一点小小的名气。她为几家电子刊物做设计。她的设计带着原始社会般的粗蠢和质朴,她对时下那些新鲜玩意儿一无所知。
“其实,也好!”任子坤曾经这样评断,“人工越来越多地被机器取代,艺术可能是最后被攻破的堡垒了,因为艺术需要情感。情感不能被量化!而且情感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人们可以随时将情感一会儿放在这里,一会儿放在那里!”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游移不定,“不知道身体可不可以……”
这句话让她一想起来就脸红心跳,带点心虚,她抬头看看任子坤。那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知道是否自己多心,曾语纤觉得他每来一次,脸上的疲惫就会多一分。是不是她要的太多了?从一开始的偶尔约会,到现在的每晚留宿,他不提妻子女儿,她也不说,就好像她们根本不存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曾语纤想问,又不敢,她怕她动静稍大,就会把这个完美的梦境打碎。
男人干净的衬衫卷在手腕处,露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像训练有素的钢琴师。
“最近工作很忙吗?看你有点累,那就不要天天过来了吧。”语纤善解人意地旁敲侧击。
任子坤将手里的刀叉放到一边,轻轻擦了擦嘴,半开玩笑似的说,“没有关系,我有分身术!”
“周末,我要去龙韵城买东西。”曾语纤轻轻地说,“快过中秋了!”一年总得要回几次家,听听父母逼婚的唠叨,以及苦口婆心地劝她和前任复合。
任子坤一愣,毫不犹豫地说,“哪天?我陪你!”
“我不是……”语纤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周末难道他也不用陪妻儿,难道他已经……
“哪天?”任子坤拿过手边的手机,开始翻阅记事表。
如果他已经离婚了,是不是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了?曾语纤的心里突然有一丝不安,好像要出大事了。男人出轨,没听说这样纹风不动的,难道不要分割财产,谈判孩子的抚养权?还是……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他们的朋友圈并不是完全没有交集,为什么没有半点流言蜚语传到她耳朵里。语纤抬头看看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你怎么了?”任子坤放下手机,“不舒服吗?”
“不是,我没有……”语纤吞吞吐吐地说。
语纤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她独自在龙韵城硕大的购物商城里溜达。快过年了,周围都是人,挨挨擦擦,兴奋异常。每个人都好像东西不要钱一样,抢啊拿啊!广播里播放着节日的喜庆音乐。她就好像冷静的局外人,兴致勃勃地观察每一个路人的表情,揣测他们的心理活动。
突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不是说好凤溪城吗?为什么又临时改主意了?”
她吃惊地转头张望,人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个都隔绝着视线,但是最终仍然看到了任子坤的背影。高大英挺的男人一手挽着妻子,一手拉着女儿。小女孩在旁边蹦蹦跳跳,分明是一个鲜活的提醒。
语纤急忙追上去,她想看清楚,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这时那男人微微偏过头,大概在和妻子说什么。任子坤有一张好看的像雕像一样线条分明的侧脸,不止一次地在语纤的画布上出现过。
她止住了脚步,好像被海浪冲击的岩石,停在人海中。很多人磕磕碰碰的时候不忘投来一个不满的眼神,这姑娘怎么回事,有病啊?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任子坤一家三口消失在前面转角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语纤麻木地转过头,眼睛倏忽瞪大。
“找你很久了。”任子坤说。
语纤转头看向刚才的方向,满眼都是陌生的面孔和背影。不,那怎么可能?她拼命甩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在她意识模糊前的一刹那,任子坤伸手托住了她。
淡淡的兰花香,还伴随着一点点罂粟的浓郁味道,那是他身上散发出的电子香烟气息。语纤睁开眼,看见那男人坐在床头,脸藏在氤氲的烟雾后面,有一点模糊。
“我一定是疯了!”她心想,“为什么前一秒钟他和自己的妻子女儿在一起,后一秒钟马上就出现在我身后!”她乏力地抬起头,又把头撂在靠枕上。
“你都看见了?”任子坤又吸了一口香烟,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显得双眸又黑又深,呼吸带一点急促。
“我什么也没看见!”曾语纤急急忙忙说,“什么都没看见,一定是我太累了,最近没有睡好,容易看错……你……”
“你没有看错!”任子坤打断她的话,“你看到的的确是我和萱萱,还有童童。她们……临时改了主意去龙韵城购物。”萱萱是他妻子的小名,童童是女儿。
语纤蓦地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鸡蛋那么大,“什么?”
“语纤,你知道什么叫分时系统吗?”看着语纤像白痴一样连连摇头,任子坤微微苦笑,“分时系统是为充分利用资源,提高资源利用率而实施的一种计算机技术,它把CPU的时间划分成若干个片段,称为时间片。操作系统以时间片为单位,轮流为每个终端用户服务。每个用户轮流使用一个时间片而使每个用户并不感到有别的用户存在。”
语纤感到一股凉意爬上自己的后背,她愣愣地看着任子坤。
“语纤,我爱你!可是,我不能和萱萱离婚……”
所以,他把他做成了分时系统,具有分时系统的“独占性”,用户感受不到他同时在为其他用户服务。曾语纤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偏偏从这锅粥里扯出一根细细长长的逻辑主线,那么,此刻她面前的任子坤,上一个微秒在陪老婆孩子逛街,这一个微秒却坐在她的床头信誓旦旦地说“我爱你!”
难怪他有那么多时间,在她这里过夜,其实,她拥有的也不过只是一半的夜晚罢了!想到这里,语纤感觉有些发疯,她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任子坤抱住她,感觉温热而鲜活,并没有只占据一半的感觉。
“语纤,你别这样!我们换个城市,重新开始!”任子坤急不可耐地说。
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名字和身份。反正他仍然有一半时间陪伴着原配和女儿,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他就这样,静悄悄地分裂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和语纤找一个宁静的小城市,悄无声息地白头到老。也许十年,二十年以后,两个任子坤会互相忘却,顶多是同一时间生老病死罢了。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秋雨。语纤没有说话,任子坤也没有。另一个他,正在家里系着围裙,为贤惠的妻子和心爱的女儿准备大餐。人生就是这般忙碌,忙碌的男人才是成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