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五期:成长的创作


一、少年樱花

听说,人体细胞新陈代谢,每三个月替换一次,随着旧细胞死去,新细胞诞生,过往细胞所承载的相关记忆也会尽数变淡,人由此便能产生一种遗忘的错觉。

将一身细胞全部换掉,需要七年,也就是说,在生理上,我们每七年就是另外一个人。

你就是你,但你也不是你了。

很多年后,清和依旧会记得,穿着白色衬衣的少年,安静地在寝室楼下等她。晚风中有着不知名花香。

风的味道是记忆的锚点,即便是多年后故地重游,也会从风里面嗅到当年的记忆,想起那时的心情。

那些过往,藏在风里,它们跑遍了全世界也依旧等着与人重逢。

牧微笑着低下头去看清和。他总是喜欢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湖水。

我爱你,清和。

清和想,遇见牧亦是她的劫难。而她在劫难逃。

学校的体育馆,外墙是那种砖砌的老房子。满墙爬着绿色的植物。有阴暗空寂的木楼梯,走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声音。

牧是校篮球队的,不过后来受伤不能再打篮球了。但是他们有时还是会一起去琴房弹琴。或者他安静地在一边看着她画画。

闲来无事的午后,不知停歇的蝉鸣,风轻拂过窗台,带来一抹别样的清新。阳光明晃晃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教室的角落里。他们趴在栏杆上,望着外面宁静的操场。窗外有很老的花树,在春天的时候,粉白粉白的花朵,开得好像要烧起来。

“你为什么做什么都要约着我一起?”她突然转过脸对他说。

“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牧宠溺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口吻。

对于这么直接了当的回复,清和有些始料未及,却又不禁笑了,因为这份近乎孩子气的直接和真实,让她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只是,世人都爱玫瑰的花朵,但不爱它带刺的花枝。

那时的他们都还太年轻,并没有想好,自己所谓爱着的人,有美好有乐观,也有阴影和不堪。


南方城市的雨水总是那么突如其来,下过一阵雨的黄昏,氤氲的气息像极了每个人单薄明媚而又青涩敏感的年少时光。每到雨天,人就会画地为牢,被名为“过往”的枷锁束缚。思念被缠绵悱恻的雨声无限放大,在心中挥之不去。

有时候,清和会有些傻气地想,他们吹过一样的风,淋着一样的雨,是不是就能假装还在一起?

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下课后,清和举着画板挡雨回寝室。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偶遇牧。

四目相对时,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周围喧闹的人群好像慢慢安静了。他们隔着茫茫人海遥遥相望。

在暮色和雨雾中,时光倒流回他们认识的第二天。也是一个下雨天,牧约她去打羽毛球,那一次他们都没带伞,也是用画板挡着在雨中跑。

往事历历如昨,怎的一转眼就成了当年?

那一刻她流下了眼泪,然后她落荒而逃。

“你这样的坏脾气性格,没有人会真正喜欢你的。”母亲对清和说。

“才不是,你骗人!你骗人!”清和崩溃地对母亲喊。

恍惚中,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他认真地看着她说,我会永远喜欢你。

她转过身去。发现后面空无一人。

原来,蝴蝶不是飞不过沧海,只是当她千幸万苦飞过以后,才发现,沧海这边从来没有等待。

清和把自己困在由很多灰尘碎片组成的谷底。带着绝望的利刃,铺天盖地而来,刺伤每个曾靠近的人。


清和掏出钥匙“咔嚓”一声打开房门,对着空无一人的寝室说:“我回来了。”

风吹起淡绿色的窗帘,空气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冷了。只有虚无的风声,哗啦啦,将一切吹拂的空荡荡。她抱紧自己的膝盖,蜷成一团,却还是觉得冷。

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想勉强交朋友。即使费尽力气试图把心中珍藏传达给别人,最后得到的也只有失望。

寂寞是造化对群居者的诅咒,人既不能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虽然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物质世界,却如同一座座孤岛,彼此隔绝,无法横渡。

独处时,清和总觉得心空荡荡的,非常难受和恐惧。于是拼命吃东西,好像填满了胃就可以填满心的空洞一样,这让她短暂的感觉到安全。

她知道自己的心生病了。

觉得很累了可是没有办法睡去,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又时刻在不安。不是不想去做,是这些事在眼前,可她丧失了力气。好像很多事情都是无能为力,可是难过的感觉却那样分明。

清和的快乐,散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她弄丢了它。

不知道是第几次,由于暴食引发了肠胃炎,她不停地呕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最后虚脱地和衣躺在床上,明明穿了很多衣服,却还是觉得冷。远在千里外的朋友和她说,生病了多喝热水。清和用最后的力气回复了一个“好”字。可是事实上,她连站起来拿矿泉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和一个人躺在床上,费力的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感受到血管里血液寂静着汩汩流动的声音。

她突然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死掉,没人知道。

这一刻清和终于明白,原来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另一个人,孤独是永恒而盛大的存在。

人生最让人心有戚戚的一点是,所有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的决定依旧不一定对;所有想逃避的会以更猛烈的姿态再次到来;所有一开始就心下不安而心存侥幸取得的东西,也会很疼痛地被从紧握的手中剥离开。


二、春不晚

我们要看大风吹过山谷,才知道那就是风。我们要看白云漂浮过山脉,才知道那就是云。

我们要爱了,才知道原来这就是爱。 我们要恨了,才知道,原来恨也是因为爱。

日月悠长,山河无恙,你在我心里,又何止好几年。

“你怎么了?”跃这时候发消息问她。

跃是清和刚上大学那年就认识的朋友。

最后他冒着大雨在夜晚带清和去了医院。清和不喜欢下雨天,不喜欢鞋袜湿了的感觉。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去挂号。”跃说。

清和难受地已经站不住了,一个人抱着膝盖靠墙蹲下。医院里一个小孩在大声的哭。哭声像是会传染一样,她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也开始嚎啕大哭,委屈地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人们似乎总会在某一刻,爆发性地疼痛,爆发性地成长,爆发性地觉悟。让原本没有意义的时间刻度,成为一道分界线。

由于在成长过程中从没被好好接纳善待过,从小缺失爱,所以清和一直害怕被抛弃,总像个黑洞一样想向外索取更多的爱,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

不接受失去。惧怕别离。有时,是因为匮乏,有时,是因为给这些赋予了太多累赘的意义和情感。

于是从第一个失去开始,忙着对抗防御。殊不知越看重什么,越会被它中伤。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血肉模糊,支离破醉。

也许人真的终其一生都在弥补童年的缺失。

儿时很多碎片化的记忆在清和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大概是两三岁的光景,她坐在地上,求母亲不要把她从身边送走,她哭地声嘶力竭满脸通红,打翻了保姆阿姨手中的水盆,固执地拽着母亲的裙子不放手。明明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竟将裙子的整块布料都扯烂了。

可即便是闹得这样狼狈,也终究是徒劳,她也还是被送走了。

小时候那种不安定感,清和从始至终都没有摆脱。


已经分开的牧来找清和。他和她道歉,说曾经的自己年轻气盛,不能体会到她。希望她能给他机会补偿她。

她却想不出牧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当觉得再继续下去会受到伤害,清和的大脑就会启动一种自动防御机制,它运转的方式就是让人忘掉一些细节,甚至是全部的记忆。

“牧,聚散离合总是有命数安排,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清和对他说。

“其实我至今都想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致命的问题吗?”牧问清和。

“也许是认识的时间和地点不对。”她孤单地笑。有些人很好,但是总是无法在一起。一旦过去了,就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一本书重读一遍可能会有新的感悟,但是不会有新的结局。对于清和来说,美好事物只是无常人生片刻的解药。

爱是不可得,更是不可控,而最为可控的办法,就是去寻找一个不会让自己变得不可控的人。清和害怕的不是失控的感情,而是陷入感情中失控的自己。

她想,合适一定比喜欢重要吧。合适的话,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如果只是喜欢而不够合适的话,自己最后也会一定受伤。

清和眯起眼睛逆光看向等在楼下的跃,向他小跑过去。

小时候在幼园,每天清和都是等到最后一个的,等到其他小朋友一个一个都被家长接走了,她总想着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熟悉的面孔?

可是结局往往是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和老师面面相觑,然后被老师领回家,然后在老师家里继续如坐针毡继续等着。以至于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清和都厌恶极了等待。

但她觉得,被人等待着是温暖而踏实的。

跃带清和去新开的网红抹茶店无邪,吃完甜品出来,他们路过一个公园,很多家庭带着孩子出来踏青。

三月,蔷薇蔓,木笔书空。

阳光很明媚,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草长莺飞,春风和煦,空气里有花草清香。一切都让人心情愉悦。

淡蓝色的天空中慢悠悠地飞了许多风筝,是属于春天独一份的,岁月静好的模样。跃的生日也在三月,这个时候的天气就像他给清和的感觉一样,温暖而又明朗。


过去清和常想,她的花适合开在无人之处,于是一直以来,夜以继日,争分夺秒,在天寒地冻里,独自荒凉独自繁盛。而他身在暖春,所行之处,万物复苏。

但他向她靠近了一步,然后又靠近了一步。他去哪里都愿意带着她,她也很高兴的愿意跟着他。清和在被一点点治愈,她那么阴郁孤僻的一个小孩儿,就像一盏坏掉了的灰扑扑的灯。突然被拉闸了,整个人都火花带闪电的,温柔地亮了一会儿。

人的安全感有一部分源于生活中稳固的存在。比如一个稳定的住处,一个确定不会伤害自己的人,一些一定会在需要时出现的朋友,这些可以缓冲掉其他变动所带来的动荡和不安,支撑起生活的框架。

对清和而言,跃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透过她几乎完美的面具直接看到她的灵魂,却依旧别无所图对她好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善良呢?”清和无数次在心里这样问跃。

可她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具备好好爱一个人的能力,心里的温度连她自己都快要被冻僵。也许人与人之间,做朋友最好,这样可以一直温柔相待,离得太近难免擦枪走火。

清和始终觉得,如果有个人是真正毫无保留地喜欢信任她,而她却不能同等回馈对方时,就不应该给对方任何希望。这才是对别人最大的温柔。

临别前,清和第一次抱跃,他的心跳声在寂静夜色中分外真切。

跃洋装不在乎地说:“那我们还是朋友。”

可她依旧听出了故作轻松语气中,刻意隐藏的难过与失落。

年少的心,总是那样脆弱而柔软。就像蜗牛,轻轻一碰,就缩回去了,只留下一层坚硬的外壳。


三、十二夜

真相是假,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即使曾经汹涌流淌过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瞬息即逝的现实。

原来我们的相遇跟所有其他的邂逅都沒两样,沒有所谓的命定安排,只是七百万分之二的偶然靠拢。

2019,是疫情爆发的一年,疫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以一种始料未及的姿态。

2019,也是清和本科毕业工作的那一年。她和领导请假,用借来的钱买了张单程票,一个人坐上了去H市的车。

清和知道新世界会很好,可是她觉得,如果曦在,旧世界应该也不会差吧。她不了解什么是值得抛下一切去奔赴的,却曾在无知的日子里,无惧山海只想换个和他在一起的未来。

然后不再有然后。

她觉得自己所有力量都被抽空,形单影只走在昏暗的街道上。空气萧瑟寡淡,像在秋天里迷了路的冬。曦教会她如何去爱一个人,然后就那样消失了,无法挽留,就像太阳一定会掉到地平线下面去一样。

清和很想问曦,可否教教她,被碾进尘埃里的花如何回到枝头。付出好多爱的人怎么全身而退。

她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发消息给跃。跃让她在原地等他,清和说“好”。然后她就靠墙埋着头慢慢蹲了下去。

人潮汹涌的车站,一种过于喧嚣的孤独。

一个小时后,跃的面容出现在她面前,还是多年前那个,她生病了,雨夜带她去医院的少年。

跃微微皱起眉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

跃带清和去吃饭,他还是像从前一样,能在言语之间轻而易举地逗地清和没心没肺的笑。清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心是怎样疼痛的。

从某个角度来说,经历太多,活得太通透,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人前春和景明,而内心,说好听点是平静,平静的根源却是千疮百孔。

那些爱着清和完美面具的人她不会选择,因为那不是真正的她;而见过她所有狼狈不堪的跃,她也不会选择,因为会不断提醒着她拼命要挣脱的过往。


清和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觉得自己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快要窒息干涸。她想,自己有跃这样的朋友真好,永远能在她孤独无助时拉她一把。

酒吧门口的桌子被长年累月熏出很浓重的烟味,于是清和只好靠在跃肩膀上看着漆黑的天空发呆。

一滴雨水寂寞地落在她的脸上。

跃说:“下雨了,我们走吧。”

清和说:“我想再坐一会儿。”

原来等人是会上瘾的。因为等着等着会发现,如果不等了,不是放弃了对方,而是背叛了自己。

清和和朋友们时常感慨,他们这一代人,比起父辈们,好像天生缺乏了质朴和一往无前的热情,习惯性地权衡利弊算计得失,普遍性地焦虑孤独没有安全感。

虽然见识到的世界比以往任何一代人都大,可对自我的认知却还很浅,每个人都在用力奔跑,但是又找不到方向。

对待感情也是浅尝辄止的佛系,不敢投入全部的心力,怕未知,怕失去,怕自作多情,怕没有对等回报,怕认真换得镜花水月一场。

第二天,他们在车站告别。跃说:“回去以后好好生活,不许再这样跑回来了。”

清和答应了。包括以前她和曦怎么吵架都舍不得扔的那个情侣挂件,也被她留在了回上海的那列动车上。她是个倔强的人,义无反顾,从不回头,如同走在俄尔普斯从冥界重返人间之路一样。

曾经清和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就还可以回去,却发现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好多事过很多年再做,只有刻舟求剑的怅惘,就算把那些自以为青春的标牌插满全身,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己了。

曾经她不无沮丧地以为,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却在无数个恍惚的瞬间,意识到这些过往都早已在身体里生根发芽。

好像她还是多年前那个,在异国他乡,乘坐在绿皮火车里,看着窗外明明灭灭风景发呆的女生。

时间真的是这世上最残忍也最温柔的存在。年轻也真的是件很好很好的事,虽然时常会伴随锋芒,刺伤自己和每个想靠近的人。


四、伤口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我们趋行在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

无从止歇,无法回避。

跃在研究生毕业那年,迫不及待地投入到工作里去。他成熟了很多,对未来的计划趋于明晰。跃对清和侃侃而谈。即便这次他的未来里再没有她。

外面似乎有了雨声。清和对着电脑。她的心里一片空白。

她其实很敏感,感觉到跃的有所保留和转变。那一刻心里有场海啸,可是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她对他诉说过她的过往。她的恋爱。她的家庭。她内心所有的阴暗和光明。也许不会再有人像他那样的了解她。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要无可避免的渐行渐远了吗?

清和时常觉得,自己已经苍老,走的很累了,想停止一切。但是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很幼稚,像个死小孩一样,固执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面对扭曲的现实。

可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掐着跃的脖子问他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或者撒娇拽着跃的手说,你别离开我,好不好?她只能选择独自背上行囊头也不回的离开。

因为在成人的世界里,天真总是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残忍。

因为像小孩一样纠缠耍赖的样子特别丑。

哪怕是曾经携手同行过的人,也没有办法请求对方为自己停留,因为目的地不同。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好坏参半,成长也一样。丢掉一些东西,得到一些东西。人活一世,就是取舍二字。若是因为没有被选择就心生怨恨,那这世间,岂不是有太多不可原谅之处?

年少时总以为日子很长,身边的人永远都在,却不知道别离永远是成长的主题,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但总要往前走的。


“能陪我出来走走吗?发生了一些事情。”跃在网上问她。

清和被好奇心打败,顶着烈日炎炎去约定的地方等他。

“我爸爸去世了。”见面时他说。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清和还是听出他刻意压抑住的哭腔。

阳光那样明媚刺眼,照在身上却好像没有什么温度。

清和越长大越不知道,在心里很寂寥的时候,该把自己打开还是合拢,该把心上的风口填满还是任旷远的风吹来,直到它自己停下?

好像什么都做过,有时候因为打开而经历更深的幻灭,有时候因为彻底关上门把自己封得密不透风,有被风吹得乱糟糟,也有心里空荡荡。

她还记得之前和跃见面时,他神色笃定意气风发规划着未来的样子。还有关于他父母的。有那么多的希冀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夭折了。

清和的内心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伤。与此同时,也更深刻地觉察到成年人的世界的残酷和现实,没有人愿意无缘无故提供帮助,却有那么多责任要承担。

这种害怕的感觉,就像冰冷潮湿的黑夜里,独自走在狭小逼仄风雨飘摇的栈道,什么也抓不住,一不留意就会跌下万丈悬崖。

宇宙浩瀚,时间广袤,在这露水般的世上,人类渺小如同朝生暮死的昆虫。即便天地之大,却很难有归属感。往有光的地方走,也害怕是一场陷阱。每个方向都好像是对的,却每个方向都可能是错的。

清和想,跃也会有变化吧。毕竟不变的话,如何靠自己去适应这个社会呢?

只是,知道归知道,她还是觉得难过。

她和跃趴在商场的栏杆上,俯瞰人来人往。那一刻,他们像是共同站立在宿命的掌心中,是两颗无知而安静的棋子。

一盘被操纵的棋局,棋子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


五、最后期约

风大得很,我的手脚皆冷透了,心却柔软暖和。我们要靠近彼此,方不至于难过。

“When we were together in the first year of college, were you lonely then?”

“No, and you?”

“No, I'm never lonely when I'm with you.”

寒假的时候,清和在老家过年,走在外面偶遇了一只幼小的狗。小动物总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可以打动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喂东西给小狗吃,它很乖的摇着尾巴低头在吃,清和把狗狗的照片发给跃看。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以和跃一起养一只狗。然后她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

她和跃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反正我也不想活很久。清和满不在乎地说着。”

“你这个人啊。”跃无奈说道。

她就是这样漫不经心,独立特行。不想痛。也懒得恨。

清和一直相信,一个人的消失,不是物理意义的消失,而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记得和在乎她的人也不在了;宇宙万物的意义也从来不在于长久,而在于精彩与否;两个人在一起多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在对方的心里。有些人在一起一辈子,却同床异梦。

有些人哪怕在一起一天,却在心里待了一辈子。

人太年轻时,缺少阅历和智慧,不懂珍惜,误以为遇到的只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感情,以为凭借自己的魅力,将来会有很多个这样的人。

确实,当一个人具备很多优点时,会吸引来很多异性的喜欢。但一份相识于微时,恒久的爱和安全归宿感,在这个人人都忙着爱自己的年代,依旧是很稀罕的。

当人见过真正的爱后,就无法再劝自己接受权衡、虚荣、交换、利用、计算的爱了。

时隔一年重逢,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地开心轻松了,这是旁人不易察觉的改变。

他牵着她走路,即便是在寒冬里也很暖和,清和懒散地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他们走在环城马路上。是在她和曦分开那年,跃陪不愿回家的她深夜游荡时走过的路。如今故地重游,清和讶异于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现在竟如潮水涨落,悄无声息地磨灭了痕迹。回忆像被琥珀包裹,变得陌生难续。


他们去看电影《花束般的恋爱》,没有哗众取宠的狗血情节,有的只是两个孤单的灵魂,在相遇时彼此带来的震撼感动下,相恋同居,却依旧无法抵挡岁月漫长。由于在成长过程中无法保持步调一致,最终无可避免的渐行渐远。

两个人的孤独比一个人的寂寞更甚。原来结婚和分手,都可以是爱情的终点。

清和想,爱情就是这样美好而又徒劳的东西。人们却总是趋之若鹜。

整部影片无聊到有些乏善可陈,结尾却意外动人:男女主久别重逢的那天再次下起了雨,一如六年前他们相遇的那个雨天。他们各自在温暖的家中回忆起曾经的爱人,脸上都挂着浅浅的微笑。

有些人,止于唇齿,掩于岁月,也许就是爱情最好的回属。可能人并没有失去过什么,只是原来是鲜亮的甜蜜的,现在褪色了,苦意弥漫。人享有过它们完整的有生气的一面,也要接受那已经破碎的、发黄枯萎的一面。

于是世界在这样一个温柔的角度里被切割,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雨声,像海浪一样覆盖整个城市。

出电影院的那一刹那,清和鬼使神差地踮起脚抱住跃。跃愣了一下,其实连清和自己都感到意外。

有时候身体会替人表达爱。

信任的眼神,温柔的怀抱,踏实的握手,这些不起眼的小动作,整个人一下子就放松了,柔软了,甚至某一刻,发现在岁月打磨中麻木的心又重新跳动。

很长一段时间,在生活的巨浪里沉浮挣扎,害怕眼前的白茫茫,于是谁都不信任,等待一切突如其来的袭击,紧绷着神经,身体僵硬,像是海里的蚌,慢慢地关上了自己的壳,因为那样会觉得安全。

吃过晚饭后,他们坐在车里,跃把出差带回来的礼物给清和,他告诉她,是黑凤梨。

清和抬起手放在跃的脸上想取暖,但是好像也不暖和,索性放下了,下一秒却被他握在手里。

暖和了许多。清和满意地抱住跃,把脸埋在他衣服里,像个树袋熊一样赖在他身上,踏实而安心。这次,他很自然地回抱她,她听到他心脏强烈而又快速跳动的声音,让她想起来多年前的那个道别的夜晚。

清和不可抑制地想,交谈一万句比不上一个拥抱。能够细细感受一个人的温度和心跳,不必多言。


春天的城市,马路两旁也有缠绵的红叶李花树。一串串粉白的花朵簇拥在一起,风吹过时,就有无数柔软细碎的花瓣旋转着飘落,粘在窗户玻璃上。

像很多行残缺的雨滴。

跃问清和:“你什么时候出国?”

她说:“订的3月15日的机票。你呢?什么时候去香港?”

“那我就订在3月15日以后好了。你以后来香港找我,带你吃好吃的,你只用带张嘴就行了。”他说。

清和不置可否地在心里想,年少的约定总是这样美好却难以为继,三五年之后,她会去哪里?那里还会不会有他?她一无所知。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确定的人,又怎样去抓住别人的未来呢?

也许到那时,他已经有了稳定工作,然后有了新的生活,直到在那里遇到一个心仪且契合的女子,买了一枚戒指和她订下了誓盟。

小时候清和很讨厌吃竹荪,因为它自带一种奇异的香味,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愿意吃竹荪的,对于这个想法,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清和都不疑有他。这几年她却变得很喜欢吃竹荪,同样是因为那股香。清和想,自己没错竹荪也没错,错的是那自以为是的一辈子。也许人的细胞真的隔七年就彻底更新一次,变成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变的,只有变化本身罢。

登机时,夜色已经弥漫了整片旷野。清和坐在靠窗的位置,明亮的机舱衬托出窗外漆黑的天空,模糊映照出她寂寥的脸。

夜航的感觉有微微的晕眩,好像一次梦中的旅行。

突然地,清和脑海中浮现某个在南方八月潮湿的夜晚,跃送她回家的路上,偶遇路边停着一辆房车。跃说,以后要买这样的车,带她一起环游世界。

那时清和开心地笑了。毫不犹豫地对他说:“好,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

她感受到飞机在跑道上加速的呼啸,然后在全力的疾驰中,倾斜着往上爬升。清和一直热爱起飞这一刻,因为可以飞到遥远的地方,获得短暂的自由。

她终于可以在心里轻轻地说,再见。


六、百年孤独

玫瑰在离开小王子的时候说,我当然爱你,没有让你感受到,是我的不对。

幸福是短暂的,而孤独却是永远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却无法在结局到来前参透。

近几日对清和而言,最好的时刻是躺在床上,凌晨四五点醒过来,天地间很宁静,风有些凉,吹的眼睛惺忪睁开。

半梦半醒间,看到飞机从树林后缓缓飞过去,像是鲸鱼游在深海一样,意味着此时此刻,是莫奈的画,有呼吸,不问来龙去脉。

清和第一次来到这个南半球的陌生国度,就是一个下雨天。

天空是灰青色,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应该是刚下过一场雨,隐约能闻到空气中夹杂的泥土和青草的潮湿气息。出租车司机热情地和她交流着,她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司机用英语和她说:“看到前面大片的乌云了吗?马上又要下大雨了。”

果不其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撕心裂肺没完没了,好像天空漏了一个洞。到了清和的住处,雨依旧没停。司机好心地冒雨帮她将两个23kg的行李箱搬到门口。

晚上清和一个人躺在寝室的床上,床头有一片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天上挂着很亮的星星在闪烁。

屋里一片寂静,内心也很安静。她听着窗外面的声响。

只有风空荡荡地,很急地从远方吹过来,猎猎作响。离了雨声相伴,在安静的背景里显得有些突兀。

清和突然觉得,风应该一直是很孤寂。

这是一个色彩妍丽的城市,有着浓墨重彩的落日晚霞,和绀蓝色的将夜未夜码头,对岸的灯火像破碎的暗金撒在海面上。

她和跃寥寥联系过几回,距离远了,很多话反而不敢问不敢说。

夜晚的歌剧院,华灯初上。夜空中爆满艳丽灿烂的烟花,黑暗沉寂的夜空在刹那间获得了新生,又在下一瞬间归于沉寂。好像很热闹,又好像沉到海底的寂静感觉,找不到来路归途。

清和听到人群的欢呼。某一刻,她觉得自己是黑暗戏院里的一个观众。等着一场戏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弄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

“但是你孤独。”颂在网络上对她说。他知道说出这句话很傻。但他希望能听到她的真心话。

清和反问他:“这世上有人不孤独吗?”


颂真人和照片的感觉不太一样。第一次见面时,他站在马路的对面,阳光刺眼,明晃晃的光落在他脸上。

清和有一种时空错位的恍惚。

像极了她记忆里七年前的牧,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如水一般照进整个空旷的体育馆,他故意逗着她满球场地跑着去接球,少年脸上得意的笑容,干净如同孩童。让她不禁微微失了神。

那是她第一次爱的人。在十八岁少年时。

清和向颂走过去。他看着她笑起来,像灼灼开放的桃花三千。他送她的白色郁金香。纯洁的爱情。逝去的爱情。

她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它的花语,还是一切只是一语成谶的巧合。

凌晨,颂开车带她去海边,清和第一次看见如此寂静地黑色海水。在无边的夜色里,海浪不厌其烦地拍打在岸边的岩石上。恢宏又寂寥。

清和想起《百年孤独》里说的,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唯有孤独永恒。

一直以来,她对海水有着莫名的情愫。面对大海,没有了人世间的喧嚣,仿佛来到时间的尽头。深深浅浅的心事与呼之欲出的思念,都可以永远埋葬在这片海里。

风很大,清和还没来得及察觉到冷,就已经被冻得哆嗦。

颂有些嘲笑她的反应迟钝。

清和突然感觉到一直以来的委屈。她只有四根刺,抵御这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世界。没有任何先验的经验,不懂得爱与被爱。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一个人吃饭、看电影、做任何事情,他不知道从前的她无法忍受孤独,害怕独处。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习惯微笑,知道替别人着想,他没有经历过她我行我素的岁月,没有见过她情绪崩溃,哭到喘不过气,甚至没有见过她任性和撒娇的样子。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养成了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习惯,理性克制、脾气收敛,他不知道从前的她焦躁阴郁、暴饮暴食,生气时歇斯底里摔东西泄愤。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会画简单的妆,穿搭精致。他无法想象曾经的她,素面朝天,穿着拖鞋出门。

他未曾参与她的成长,不能看到她从不懂事到懂事,从不温柔到温柔。不能理解她各种奇怪的忌讳,不能明白她对着一首老歌,一种场景出神。他们半路相遇,都是成品,而那些打磨过他们的人都随着时光走远了。

有时候,清和会忍不住想,会不会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做了不同选择?在年少轻狂、少不更事时就遇到一个人,彼此没有走散,从青涩到成熟都只是同一个人,长成缠绕共生的树木,然后一直相伴到老。


清和的耳朵又开始发炎,连带着嗓子都开始痛了。颂给她带了罗红霉素,说这药会苦。清和和着水吞下去,苦涩果然瞬间蔓延了整个口腔。她皱了皱眉,又漫不经心的笑说:“真的好苦啊,你要不要也来一颗?”

颂笑着说:“我又没有生病。”

“那有当无的吃了也没事啊。”

“是药三分毒。”

清和安静下来,她想,爱情就像大病一场,对自己而言,既是止痛的药,也是慢性的毒。

“我最喜欢下雨天的夜晚,在温暖的屋子里,听雨水的声音。”清和说。

“是的,就像我在等你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听着窗外的雨声。”颂认真问她:“你和我结婚好吗?”

清和在那一刻突然感受到颂对自己的感情。她惊觉自己一直在情感关系里,充当破坏者的角色。或许是她骨子里的自毁倾向,也或许是他没有用她的方式来爱她。

清和不以为然地笑:“你不会这么想不开要英年早婚吧。”

“不信,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他想抚摸她的头发。被她躲闪开。

“可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她说。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一切,绚丽多彩的晚霞,夏季吹过的微风,都不及他的身影,像是有一道光追随着他。而往后的恋爱,很难找回这种感觉。即便拼了命回想,想抓住它,想再次拥有它。但人总是越来越复杂。十几岁的喜欢跟现在的喜欢是同一种喜欢。但又好像不那么一样了。

清和的朋友曾经问过她的梦想。她说自己的梦想是,要么去环球旅行,要么当贤妻良母。尽管她的灵魂像风一样抓不住。但骨子里却是很传统的女人。

“婚姻并不是救赎,也许是另一个火坑,这未必能让你感到安全。”朋友说。

“我现在的感觉更不安全。”清和说。

她结束了谈话。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人无法感到安全的时候,就容易陷入烦扰,因为没有兜底去免除对未知事物的忧惧。

学业的压力很大,课时安排的太紧,作业和考试一个接着一个。清和的焦虑日复一日。她看到自己又开始脱发。在卫生间的地板上,黑色的头发,海藻一样纠缠在一起。清和蹲在地上发呆。她发现自己的心一片死寂,无助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鼎峰。

爱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则。婚姻是社会生活,遵循现实原则。可悲的是,人们往往把二者混为一谈,贪心妄想在同一个人身上实现。清和想,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如果再对爱情欢天喜地,执迷不悟,那才叫可怕。也许应该很快的嫁人生子,拥有温暖而真实的羁绊。


七、无尽夏

或许,我们终究会有那么一天,牵着别人的手,遗忘曾经的他。

飞鸟掠过天空,时间燃成灰烬。

我们仓促交错,尾声潮落,致敬这场遇见。

清和回国时从香港转机,跃来机场接她,清和没想过这么快他们能重逢。他目不转睛地看她,带有侵略性的目光,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下意识想躲藏。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七年。

清和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在时光的洪流中无可避免的长大了,他其实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少年,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形的威压,严肃而稳重。

直到跃看着她笑起来,语调欢快轻松,是她曾经熟悉的样子,清和才短暂的松了一口气。

跃带着清和在城市四处漫无目的闲逛。

不知不觉就已经是在夏日的尾声和余韵里了,天气闷热。风透过木制老旧的车窗,送来适如其分的凉爽。

他陪她去剪头发,在一旁等着。他把剥好的柚子递给清和。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这种默契仿佛已经是一种身体记忆了。

人所能稳固地拥有的关系其实并不多,好像经过很多的层层互认,用很多共同经历的事铺陈一部分相似的基调,发自内心地欣赏这个人,慢慢生长出信任,才彼此在彼此的生活里站稳。

到了一定年龄,就不想再去费时间精力熟悉新的人。还是愿意和那些相处起来最自在舒服的朋友爱人一起,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再拗口晦涩,或者再词不达意,都可以。

这样想着,清和突然从心底感到快乐。连步伐都轻快起来了。


水汽弥漫的海港城市,远处的桥朦胧地隐在了氤氲之中,很沉静的雾蓝色的天一点点沉下来,路灯把画面下沿点亮。

路过古老的建筑,看着岁月留下的痕迹。恍如隔世,又像梦中的场景,让人感到荒凉,忍不住潸然泪下。一直以来清和都很害怕这种没有先兆,却能让她惶惶无终的感觉。清和想,自己的灵魂一定已经在这世上失落地游荡好几世了。

傍晚他们像年少时一样,牵手去便利店买东西,路上偶遇跃的熟人,他认真介绍说清和是他的女朋友。她的脸几乎要烧起来。

爱原来是空气。

它轻的几乎快要察觉不到,却又在生活的每一处间隙里时不时地跳出来。

它能够轻盈的抚过苦难,也衷心的期待美满,迟早都会拥有,什么都能释怀。它可以是柴米油盐,是黄昏时候千家万户的烟火气息,是春天手牵手散步时的林荫道,是夏天走街串巷时头顶细密的汗珠和开怀的表情。

清和想,至少有一点从未变过,从少年时起就是,对她而言,和跃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很普通的日子也会变得饱满快乐。

第三天晚上,他们去了太平山山顶,坐在公交专线上,盘山公路让人晕眩,清和试图闭上眼睛,却又忍不住被眼前的灯火阑珊壮观景象所吸引。夜晚的山风带着微微潮湿,吹在身上很冷。

只是,每一次,他们相遇的时候就已经开启了离别的倒计时。


海港城的顶楼有一个很大的露天台阶,一级一级已经坐了许多人,眼前的景象像是在电影院,大家安静的等待着落日。

跃对清和说:“我想要跳槽了。”

清和说:“我不懂,你觉得好就去。”

天空暗的刚刚好,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有橘粉色的云霞。山野万物都被镀上救赎的微光,如同电影里空落落的长镜头。

“你这个骗子。”她突然轻声说,语气像是叹息。

清和在这一刻突然感到很疲惫。财富、名望、爱情、生活方式……一切都明码标价的刻在标尺上,用背井离乡的见闻、用放弃玩乐的学习、用忍受孤独的自律、用熬夜不规律饮食的健康、一次次尝试失败之后的总结和思考来交换。

最后人拿到的东西,真的还那样想要吗?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这本来就是应得的,已经提前结账了。

还有人在乎吗?

赤手空拳的少年人,多的是好高骛远 ,一意孤行,也曾跌进谷底,锥心泣血,添一身罪孽深重,才不枉年少身轻。

故事的最后,终于登上了曾经可望不可及的山峰,却发现撕开梦想那五彩斑斓的滤镜,风景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美好,而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最终还是懂得了法则和代价,还是无法真正的年少得志,肆意轻狂。只能靠着时间积累能力与智慧。

让人难过的是,大家都曾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


是时隔很多年以后的第一次,清和收起隐忍压抑的情绪,像个撒泼打滚的孩子,她说:“你那年说要带我去流浪的,我居然信了。”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是跃不是别人,他总是懂得她。

跃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剩无奈,眼底是化不开的忧伤:“那怎么办,我又何曾想这样。”

一直以来,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过的好,是那种不用操心生活的好,是那种总有什么可以替她遮挡风雨的好。因为她值得。

“我知道。所以你什么也不用说。”清和微笑着打断他,笑容里隐藏了那么多难过。

他们压马路时发现了一家餐厅,清和很喜欢它家的越南河粉,鸳鸯咖啡也比别家的要好喝,跃安静地坐在她对面,认真看着她明媚的笑容问:“你真的那么喜欢?”

“当然。”清和赞不绝口。

跃说:“好,以后我自己一个人,也会经常来这里。”

清和看着他,他也注视着她,彼此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在熙熙攘攘中孤独着,可此刻她却感到了他的悲伤,像潮水一样,快要将人淹没。

剩太多黄昏,剩太多晨曦。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他叫她的名字。

“我在。我在这里。”清和抬起头看着跃。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是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但是她不在了。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自己身边来休息一下。他留不住她。他在心里这样想。

但是他想起她的眼泪。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他知道她无声的希望过了。其实他也一样。


清和是个偏爱乘车的人,随着列车一站一站的慢慢南下或者北上,就像河流回归到大海。所有该尽的义务,该背负的责任,所有羁绊和喜怒哀乐,都被隔在铁轨的两端。

清和享受单独的时光,耳机里放着喜欢的音乐,安静地坐在窗边,看景物不断变换,山川河流绵延而过。不属于起点或者终点,不属于任何地方和任何人。

她最终没有拥抱他,也没能留住这场无尽夏。

某一天,跃发给清和消息,说他在郑伊健演唱会现场,然后他给她发了一个现场录的视频。视频很短,仅仅只有一句歌的时间。歌是用粤语唱的,对于清和来说很陌生。

直到后来,她机缘巧合下听了这首歌才知道,那句歌词唱的是“我也恋你直至消失天与地”。

清和读过许多书,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故事,走过大江南北,她愈发觉得缘起缘尽,冥冥中自有定数,想不负此生真得很难。

晚来一场凉夜细雨,清和再一次梦见跃。

是多年前很平常的一天,他们谈笑风生地并肩走在一起,在熟悉的校园里,香樟树蔓延了整个城市,阳光细碎的透过那些天空里匆忙盛开的夏天。

梦里面,她已经长大了,他还是年少时的样子,他在一旁问她:“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总是喜欢这样问她。

“我以后和你一起。 ”清和抬头看他,轻轻笑着回答。这是她唯一一次坦然说出心之所向。

一起逃跑吧,在日落大道之后,在夜幕降临之前。和他一起。

于是他们相爱,手心湿得像海。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029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395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57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35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50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50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006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47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07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36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83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42评论 4 33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64评论 3 31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72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04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401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66评论 2 34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