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驴屎蛋子外面光

秋风裹着干粪与红薯秧的气息,漫过皖北平原。驴永平成了李家村生产队队长,官名听着威风,手里管的却是三十户饿得眼冒绿光的社员——家家粮缸见底,孩子们总围着灶台转,盼着能刮出点锅巴。

唯有驴永平的体面,在村里扎眼得很。他家院门口,天天晾着件白衬衫,熨得刀刃似的挺括,是他上工前必摆弄的仪式。村民路过都咂嘴:“瞧驴队长,抡粪叉子都有干部派头!”可若扒着墙头往里瞅,满院鸡粪混着烂菜叶,堂屋条桌上半碗酱豆子早长了绿毛,风一吹,霉味能飘出半条街。

每天清晨五点,他准蹲在豁口尿桶旁,捏着半块蛤蜊油往头发上抹,梳得一丝不乱。媳妇顶着鸡窝头骂:“驴粪蛋子外面光!

他最金贵的家当,是辆永久牌二八杠自行车。铃铛早锈死了,车座用麻绳捆了三道,却总被他擦得亮堂堂。每逢赶集,他必揣着个镀金烟盒——去年从垃圾站捡的,内胆早霉烂,外壳倒锃亮,掏出来时,总引得旁人多看两眼。

这天,驴永平蹬车去镇上赊化肥,后座绑着两筐辣椒。村道坑洼得像被炮弹犁过,车链子“咔哒咔哒”响,活像垂死老狗喘气。迎面撞见穿的确良衬衫的信贷员小李,他猛捏刹车,轮胎“噗嗤”陷进路边驴粪坑,溅了裤腿满是泥。

“李干事巧啊!”驴永平浑然不觉,踹开车支架,“啪”地弹开烟盒,“尝尝这红塔山,县里特供的!”

小李盯着烟卷上的霉绿斑块,嘴角直抽:“驴哥这车……挺复古哈?”

“啥复古!苏联军工技术!”驴永平拍着掉漆的车梁,嗓门拔高,“当年珍宝岛战役缴获的,坦克履带改的!”话音刚落,筐里辣椒“簌簌”滚落,在驴粪堆里砸出金黄汁液,溅了他一鞋。

后来村长带扶贫干部来,驴永平正穿那件白衬衫掏沼气池。粪勺搅动时,沼气泡“咕嘟”炸裂,溅得他满脸粪星子。媳妇急得直跺脚:“衣裳!你那新褂子!”

“驴同志真踏实!”戴眼镜的年轻干部反倒赞了句。

驴永平立马顺坡下,把粪勺往泥里一插,衬衫袖口蹭过额头汗珠,晕开一片黄渍:“咱农民就讲实在,您看这沼气——”话没说完,脚底一滑,整个人栽进池边粪泥里。人群惊呼时,他却鲤鱼打挺跃起,高举的手心里攥着个圆溜溜的驴粪蛋:“瞧见没?晒干了能当燃料!这叫变废为宝,循环经济!”

当晚村里大喇叭循环播放:“学习驴永平同志粪坑捞金的精神……”媳妇蹲在井边,搓着泡在粪水里的白衬衫,边搓边骂:“循环个屁!这褂子就算洗干净,循环成抹布都嫌臭!”

隔天一早,驴永平蹲在土坯房门口,就着半碗凉水刮胡子。刀片锈得豁了口,刮一下扯得腮帮子生疼。他对着破搪瓷盆里晃荡的水影照了照——鬓角白茬像茅草堆里钻的耗子尾巴,颧骨上两团高粱红倒鲜亮,衬得那身浆洗得发硬的“干部蓝”中山装,倒真有几分体面。

“驴粪蛋子外面光。”他啐了口凉水,把刮下的胡楂弹进鸡窝。

前几天公社刚送了面锦旗,红绸子绣着“除害先锋”,表彰他带社员灭了一万八千只田鼠。可实情是,耗子洞总共才掏了七个,填进去的水,倒够全村人用三天。

锦旗挂在公社土墙上,旁边贴着“人定胜天”的标语。文书老栓拿炭笔在田鼠数目后又添了个零,扭头谄笑:“驴哥,县里说凑够两万只,给咱队发拖拉机!”驴永平盯着锦旗边角的虫洞,忽然想起《金瓶梅》里的话:“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凄惶!”那书是他上夜校时看的,去年破四旧时,早和孔夫子牌位一起烧了。

“灭鼠庆功会”定在晌午,驴永平背着手往打谷场走,鞋底黏着昨夜的驴粪。会计麻三追上来,袖筒里窸窣响:“公社让报秋收产量,您看填多少?”

“去年报三千斤,仓库耗子饿得啃门栓。”驴永平脚步没停。

“可刘庄报了一万五……”

驴永平脚下一滑,半只鞋陷进粪泥。他忽然想起驴爹临终的话:“驴屎蛋子裹层金粉,驴还是驴。”

场院中央摆着三筐糠菜团子,是庆功宴的伙食。孩子们围着筐打转,被大人拽着耳朵拖走,哭喊声绕着场院飘。驴永平站上磨盘讲话时,公社干事正举着相机给锦旗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瞥见麻三握着笔,把账本上“亩产一百二十斤”的“一”,悄悄描成了“四”。

荒唐事像地里的野草,一茬接一茬。

县里派技术员来推广“双季稻”,拍着胸脯说皖北能变江南。驴永平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皱着眉:“十月就下霜冻,稻子能熟?”技术员抖着《科学画报》,嗓门比他还大:“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稻种播下去七天,嫩芽全冻成了冰丝。公社来人视察,麻三连夜带人把枯苗拔光,铺了层麦壳充作晒场。干事踩在“哗哗”响的麦壳上,赞不绝口:“李家庄思想觉悟高,荒地利用得好!”隔天就送了张“农业革新标兵”的奖状。村民李老二蹲在田头,望着光秃秃的地,嘀咕:“驴屎蛋子撒金粉,闻着还是臭。”

腊月最冷那天,驴永平揣着奖状去县城换救济粮。粮站窗口飘出油香,他缩在棉袄里,啃着冻硬的薯干,牙根都发酸。排到跟前时,办事员敲敲玻璃:“介绍信!”

他赶紧展开红头文件,“除害先锋”“革新标兵”的印章密密麻麻。办事员扫了眼,嗤笑一声:“驴屎镶金边,能当饭吃?”

回村路上飘起雪粒子,寒风刮得脸生疼。村口槐树下蜷着个人影,走近才看清是李老二的傻儿子栓柱,怀里抱着个空陶罐,脸冻得发紫,嘴里还哼:“社会主义好,亩产万斤粮……”驴永平把兜里最后半块薯干塞给孩子,转身时,风卷着奖状飞进了路边粪坑,他没去捡。

开春公社搞“赛诗会”,要求每个生产队出节目。驴永平蹲在茅房里编词,忽然听见隔壁女厕传来呜咽——是麻三媳妇,正拿木棍捅喉咙催吐,她刚偷吃了给公社干部准备的细面馍。

当晚打谷场挂起汽灯,亮得晃眼。驴永平站在灯底下,带着全村背诵新写的诗:“驴屎蛋子外面光,里头全是烂糊糠!金玉其外败絮中,不如踏实种高粱……”台下死一般的静,突然爆出李老二的咳嗽声,像钝刀割开麻袋,粗哑又响亮。

公社干事“啪”地摔了茶杯,脸色铁青。当晚,锦旗和奖状全被收走,队部墙上换了新标语:“打倒黑五类驴永平!”麻三攥着揭发材料,站在干事身边,袖口还沾着细面渣。

批斗会定在谷雨那天,天阴沉沉的。驴永平被反绑着,站在粪堆上,中山装抹了三大团臭泥,狼狈得像只落汤鸡。麻三带头喊口号,声嘶力竭时,天上滚过一声春雷。

“老实交代!为什么污蔑社会主义?”干事拍着桌子问。

驴永平舔了舔嘴边的雨珠,声音不大却清楚:“我检讨……不该把大实话说成顺口溜。”

台下哄笑像野火般窜起来,拦都拦不住。李老倔突然捶着地面大笑:“妙啊!驴粪蛋子淋了雨——现原形喽!”

雨越下越急,批斗横幅被浇成红泥汤,顺着杆子往下淌。麻三的新布鞋陷进粪堆,拔了半天没拔出来,急得满脸通红。

莫言说,乡土荒诞里藏着最深的真实。就像驴永平,这颗在皖北平原上滚了半辈子的“驴粪蛋”,直到裂缝绽开的那一刻,才让人看清——那抹刺目的红,不是体面的装饰,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最坚韧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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