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自打得了脑血栓以后,记忆中的陈年往事像开了闸门一样,一桩桩一件件的流淌出来。妈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她小时候和年轻时的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就像大宅门里的故事。
妈的小名叫玉珍,人送外号“疯”丫头。妈从小就厉害,是手一份嘴一份。
妈小时候的家里,在过去算是“大户人家”,家里有六十四亩地,还有山林。我去过姥家很多次,妈曾经指给我看过那大片土地原来都是她家的。
妈小时候家里十几口人,妈的父亲也就我的姥爷,有个好听好记的名字,和甲午海战里的民族英雄邓世昌同名。
妈早年丧父。虽说是女孩子,十三四岁就和长辈二叔,三叔,老叔在田间地头干活,庄家活,样样干得来。小小年纪赶马车,放牲口,上山割柴、踩山货,哪样也不比小伙子差。(妈放牲口也是因为妈的哥哥当时在念书,家里干活人手不够,让辍学,回家放牛,妈求当家的三叔,让她哥哥继续念书,她放牛,妈的哥哥学习好,后来也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大学生)。
妈因为很多庄家活都是得到了叔叔们的真传。也和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学会很多为人处事之道,因此在各方面自然比同龄人懂得多些。妈在结婚前可是横针不知竖线,女孩子该会的针线活一点儿不会。
妈说这都是命。大家庭规矩多,家里不养闲人和懒人。妈念点书都是兼顾家里农活,活忙了就请假在家务农。妈的父亲36岁就因病去世了,也是因当年牲口被胡子抢了,姥爷在家是当家的,跟胡子要牲口等于虎口拔牙,姥爷跟去要了好些日子,没有要回来,险些丧命。那年月家里有牲口该是何等重要。为此,姥爷回家来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姥姥带三个孩子,跟家族人一起生活。那会儿还没有分家,妈只好顶人干地里体力活,姥姥和妈的几个婶娘们每个礼拜轮班给全家人做饭。活忙了,也下地拔草啥的干点轻活。
解放后,土改那年,妈的家族遭遇变故,成了众矢之的。地多呀,家里还有个远房亲戚,算是妈的表哥,他家里特别困难,就不愿意回家去,常年在妈的大家庭里住着不走,也跟大人下地干活,可能给点工钱,被认定是雇工。
土改时,工作组认定妈家里地多,粮多,还有雇工,穷户人家有偏见也跟着掺和,定成份,给妈家定个富农。妈可不干了,他是疯丫头天不怕地不怕,要去公社找说法。她叔叔们不让找,胆小,怕惹事。
妈说,我不怕,我一个小孩子家,他们不能把我咋的。妈就去公社跟去工作组讲理,别人说她一个疯丫头,小孩子,没人拿她的话当真。妈坚持说,我们家里地多粮多不假,那可是我们全家老小,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干出来的。又没有剥削别人。那几个穷苦人家干活不吃苦,太阳老高晒屁股了才起来。不好好是伺弄地,不穷才怪呢。
妈也就去说说出出气。后来工作组经调查,对我妈家定成分做了更正,因为他们亲眼看到,我妈家人三四点钟就干活。天还蒙蒙亮,我妈家人都在地里干活,妈一个小女孩子顶大人干活,妈正打头犁地干活时被工作组看到,证实了我妈说的话是对的。重新认定了我妈家的家庭成分,由富农改成上中农。
后来工作组的人还跟穷户人家说,你们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能吃苦,能起早,好好跟人学学。
那年,妈家的地和粮照样都被分了。粮仓里的粮食一袋袋的被扛走了,妈怎么求都不管用。工作组说好让给留两袋子过活的。留下来领头管事的可不管那个,粮食被大家一袋袋的都给扛走了。这活命的粮食眼睁睁地被分走了。妈疯了一样,气的跟在扛粮的后面,拿个小刀,把大人扛的袋子从后面扎个口子,前面走的不知道,袋子里的粮在后面往外漏呢,后来漏掉地上的粮食,妈家里人一点点再捡起来。
这边粮食被分走了,妈又到公社找工作组说理去,告状去,有人说这疯丫头又来了,妈连哭带闹的说俺家种的粮食都给拿走了,一大家子吃啥呀。后来核实一下,领头分粮食的村里人被批评一顿,给送回来点,也不够吃的。
没办法,妈就跟她家里大人说,我去外村讨饭去,一向胆大心细的妈就骑个小毛驴去要饭了。找到要去的村庄,先在村外踅摸一圈,找个有大石头,有树或有桩子的地方把毛驴拴好(藏好),需要有大石头的地方是因为妈个子矮,得用脚登石头才能骑上毛驴。再说要饭也不能让人家看到毛驴。(后来知情的人都打趣地说妈厉害,没见过你这样,骑毛驴要饭的)。
妈去讨饭的村庄都有熟人或远房亲戚,或是她哪个乡亲的娘家屯子,反正就是人家总要问问孩子你是哪村的,说家里情况,妈都是自报家族名号,很多外村人都很同情,知道我姥爷邓世昌想当年是很有名望的,他乐善好施,为人仗义,没少接济穷苦人。听说谁家揭不开锅了,总要套上马车拉半袋粮食送去。
这回一听说邓世昌的后人吃不上饭了,这家给一碗,那家给一瓢的。半天妈就要了不少,傍晚天刚擦黑儿,几个婶娘在家焦急等待中,妈就骑着毛驴驼着两个大半袋子五谷杂粮回来了。
妈要饭那几天,都要到土改工作组去了,赶上他们吃晌午饭的时候去,说自己没吃饭,你们少吃点给我点吃,我连早饭都没吃呢,人家还真给,妈就不客气也真吃。那年幸亏妈出去讨要,要得粮食,一家人才活过来。
我真佩服妈的勇气,那种不服输的性格。关键时刻,妈的“疯丫头”性格,也算给家族做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