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书吏的讲述,庞蕴沉吟半晌,仔细寻味其间的疑点。疑点确实很多,又似乎处处能自圆其说。如果整件事情是一个谎言的话,那真到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地步了。
“那么,依你看,这案子审得下去审不下去?”庞蕴试探着问书吏。
“回大人,若是案子的话,审得下去要审,审不下去也要审。若不是案子的话,那就好办了,就不必审了。”书吏回道。
“此话怎讲?”庞蕴问道。
“此事可实可虚,前任张知县说的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有前例可援,大人何不萧规曹随?干脆就用前面的两句实判下去?这种神神怪怪的事,既不是人命案,又不是有奸情,查实了也不过是桩口角纠纷,有何益处?”书吏很干脆地答道。
口角纠纷?庞蕴笑了。他即已探明书吏的立场,就不想再多费口舌了。他不置可否地将茶盅端起,将杯盖在杯口轻轻地磨了磨,等着书吏告退。书吏见新太尊莫测高深,只好打个千告退。
书吏退下后,庞蕴唤来管家,吩咐道:“拿我的帖子去魏府,就说我明日前去拜访,请他务必与我相见。”
第二天,庞蕴乘一顶便轿,只带着管家,往魏府而去。魏吉夫昨天收到拜帖,今天一早就在门前迎候。两人见面,魏吉夫眉间浅浅锁着一丝沮丧让庞蕴印象深刻。他看上去很倒霉的样子,当官吧被自己聘的师爷蒙蔽,回乡吧,妻死妾亡,然后先死的妻子借后亡的妾的身子还魂。这样的事,搁谁谁不沮丧呢,庞蕴心想,对魏吉夫生出一点不落忍的同情。魏吉夫一见庞蕴就行小民见县官的大礼,被庞蕴死死拦住,平交叙礼。
礼敬一番之后,魏吉夫将庞蕴让进府中。
魏府算得上是深宅大院,亭台楼阁样样具备,空阔大气。时不时有飞鸟飞过,啾鸣着,像赶赴什么集会,不一会消失在魏府某个地方的上空。
“贵府气像不凡,连鸟儿也这般愿来。”庞蕴仰头看了会飞鸟,打趣道。
魏吉夫锁眉赔笑而已。
在厅堂坐定之后,魏吉夫有点心神不属,强打着精神。庞蕴偷眼看去,鬓角斑斑,甚是憔悴。
“下官此次到贵府,有一事请教。”庞蕴把收到妙象状纸的事说了出来,然后就看魏吉夫的反应。
“宰君既然问起,在下又怎敢回避?”魏吉夫淡然地说:“只是此事非一言两语所能说明,请尊驾移步,随我去一个地方,再容回禀。”魏吉夫起身相邀。
庞蕴跟着魏吉夫来到一所别致的小院,不过,这小院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像是已没人在此居住,但仍有两个妇人在院内洒扫修剪。魏吉夫带着庞蕴径直走向主房,推开门,一道白光闪了一下,屋里走出两个人来。庞蕴吃惊地站住,仔细一看来人,不禁又是一惊。
“这西洋玻璃镜,可是稀罕之物。如此之大的玻璃镜,在郦城,恐怕只有这一面吧?”庞蕴指着那道闪出的白光赞叹道。那面西洋玻璃镜子,与墙齐高,正对房门。庞蕴看到的两个来人,其实就是他和魏吉夫。
赞叹过后,庞蕴便四下打量。
那么大的玻璃镜已属稀罕之物,房间里还有自鸣钟洋帆船等西洋玩物,他们进去时正好赶上自鸣钟铛铛响了十下。镜子旁边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顶西洋女士帽子和一件西洋白色连衣裙。另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是一女子穿着连衣裙戴着西洋帽子提着一把伞,站在主房廊道上。那女子,不是这房间的女主人会是谁呢?卧室的门紧闭着,像关着显露了一半的秘密。
整个房间很洋气,处处透露出女主人与众不同的生活习惯。庞蕴暗想,魏吉夫带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贱内的居室,两年前她还住在这里,对着这面镜子穿衣打扮。宰君也看到了,这满屋都是西洋的玩意。这件鲸骨裙是贱内最喜爱的裙子,但她只能在这个院子里穿穿。出了这个院子,即便还在自己的家中,她也不能穿这身衣服见人。实不相瞒,贱内其实是名洋教徒。”魏吉夫开口说道。
魏吉夫在他面前承认妻子是洋教徒,很令庞蕴意外。
“西洋教里没有拘魂这一说法,更不存在借尸还魂。我和贱内都不相信巫术,所以,当贱内在小妾身上还魂时,我的感受可想而知。但她确实还魂了,而且是借尸还魂。贱内还魂的当时,所有守灵的人都看到,她的魂魄在路氏身上苏醒后,路氏发生了怎样大的改变,除相貌外,完完全全就是贱内生前的神态。声音,性情,腔调,这些都是装不来的。当她说出自己被恶尼将魂拘在瓶子里时,那种惊恐,无法用言语来表明。宰君是读理书的人,自然将此种情况归于乱力怪神。在下,也是孔门中人,原本也不信此。经此一事,我才相信,世间原来有无可理喻之事。”魏吉夫讲着,由沉郁转至激昂,由激昂转至沉郁,就像一叶小舟,在波峰上穿行。
魏吉夫继续说道:
“就说这面镜子吧,当初搬进来时,仆妇们就在议论,这么大的玻璃镜,还不得把人的魂给照走了?果然,两月之后,贱内便染暴疾。当初,我在福州购得一架西洋相机,在这所房前,为贱内拍了一张相片。愚夫愚妇们议论说,老爷这不是要将夫人的魂给摄走吗?果然,一年之后,贱内便染暴疾。贱内身亡之时,愚夫愚妇们都说,那是因为夫人的魂早就不稳不在了的原因。”
“这么说,那贵宝眷亡故的时候,你岂不是要担当最大的非议?只不过你是老爷,没人敢于问罪?到后来,贵宝眷还魂后说出妙象拘魂,才使你摆脱口舌议论?”庞蕴问道。
“正是这样。”魏吉夫点头道。
“那么,贵宝眷既然已经还魂,那为何不回此屋居住?这房间,看起来有很长时间没人住过。”庞蕴问。
“宰君看到那面镜子吗?只要一进房间,这面镜子就照出人的全身。贱内还魂之后,也曾回来过。只是重新回此屋时,一进这道门,转身就走。”魏吉夫说。
“那是为何?”庞蕴问。
“她看到的是路氏走进她的房间,而路氏,正是她被魂拘瓶中的元凶之一。她不能忍受自己的房间如今是由路氏做女主人。”魏吉夫说道。
庞蕴点头表示理解。
“还有一事未明,既然贵宝眷是信洋教的,为何与妙象走得亲近,且布施一栗庵?”庞蕴突然间问道。
“这,宰君应该知道,在大清国做一名洋教徒有多难。在郦城这样的地方,做一名洋教徒甚至还有危险。我也曾问过贱内,是不是因为要掩饰自己是洋教徒才去尼庵?但她说,众教同源,都是向善一路。郦城既无洋教堂,礼敬菩萨也是一样。贱内是在松江府长大成人,那里有很多洋租界,多有古怪想法。”魏吉夫蹙眉应道。
“那么,现在贵宝眷还魂之后,信的是耶教还是释教?”庞蕴问。
“原先贱内对洋教信得虔诚,现如今那么的生死轮回了一次,对本地的教理似乎有了些皈依之心。如今她每日里都要将心经诵上几遍。”魏吉夫说。
两人一边说,一边从小院中走出。走上游廊,庞蕴有意将话题换做对魏府园子的赞赏。确实,和北方普通的四合院不同,魏府的布局更带点南方园林的模样。魏吉夫对此也颇为自矜,说自己对这座院宅还是颇为用心的,而之所以用心,不过是因为致仕后的无聊。庞蕴随着魏吉夫的指指点点快到园子口,墙角一片绿色植株引起他的注意。
“宰君不妨猜猜这是什么花的植株?”魏吉夫见庞蕴打量那篇植株,问道。
“这个,我却要仔细看看。”庞蕴说道:“杜鹃?”
“花色像,都是红色的。”魏吉夫说道。
“蔷薇?”庞蕴再猜。
“不是。”魏吉夫说。
“这下我可技穷了。前辈莫卖关子,揭晓吧。”庞蕴笑道。
“不怪宰君猜不着,山茉莉。”魏吉夫矜持地说道。
“山茉莉?我只知道茉莉,可你刚才说花色是红的。茉莉有红色的吗?”庞蕴问道。
“请恕我卖弄,”魏吉夫指着植株说道:“宰君原先看过的都是木本茉莉,花色全是白的。如有红色,也是淡淡的,出现在白色茉莉即将凋谢之时。这一片山茉莉是草本茉莉,花色不全是红的,一株开出的花,有红的,有白的。弊宅的山茉莉经过培育,一株之花,主要是红色的。绽放时便是红色,异常娇艳。”
“受教受教。可惜可惜。”庞蕴说道。
“宰君说可惜,是否没看到花开的样子?”魏吉夫笑道。
“想来无比华丽。”庞蕴说道。
“无妨。等下次花开之时,备酒邀请宰君赏花便是。”魏吉夫说道。
“一定叨扰。哎呀,如此茉莉栽种于此,点睛之笔。未知此花是何处得来的?”庞蕴问道。
“来自闽中。”魏吉夫说道。
“尊驾从福州带来的?”庞蕴说道。
“是,又不是。此花乃小星路氏带来的,她是闽中人,移植此花,见花思乡吧。”魏吉夫眉头又微缩起来,想必是提到路氏的原因吧。现在的路氏到底是路氏呢还是柳氏?
“有如此花,缀如此景,怎可无诗?前辈何不赋诗一首,使我这个不速之客升君之堂,与君接席?”庞蕴见魏吉夫心事重重,转移他的情绪。
“岂敢献丑,”果然魏吉夫脸色温霁了些,说道:“宰君下顾,幸甚至哉。恰好前几天我有位好友给我寄了首词,很应景,就借花献佛吧。”见庞蕴露出询问的神情,魏吉夫又说道:“这位好友是福州侯官人,光绪二十九年中选,现在京城。我怜他离乡土思,就给他寄了几本山茉莉去。他呢,回了一首满庭芳来,句句珠玑,且听我读来:蕊细抛珠,叶低减翠。海山来路迢迢。峭帆风紧,仙袂不禁飘。漫怨璚姿瘦损,还留恋、帘脚墙腰。乡心远,零香唤起,乘月梦洪桥。年时罗帐底,鬟云坠枕,几缕魂销。甚欹烟玉碎,影也无聊。知否星星是泪,偏吹鬓,暗麝相缭乱,空辜负,吴艭稳载,幽配胜琼瑶。”
“漫怨璚姿瘦损,还留恋、帘脚墙腰……”庞蕴打着拍子,唱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