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的夜晚

        月亮升起来了,水银般的清辉倾泻到刚刚收获过的田野里,倾泻到各家各户溢着饭香的小院里,倾泻到村前光溜溜的打麦场上。

        打麦场很寂静,北面是三间场院屋,东面是几个高高的像小山样的麦扬垛,中央躺着几个大碌碡,西头水塘边矗立着几棵合抱粗的大柳树。月光下,万物就像披上了一层曼妙而神秘的轻纱。村里偶尔传出狗吠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大人对孩子的训斥声。

        几个孩童雀跃着出现在打麦场上,光着脚,穿着裤头,小一点的光着腚,奔跑,嘻闹,围着草垛追逐,然后比试翻跟头。稍大一点的叫瓦碴,他翻的跟头就像腾起的彩带,轮得圆圆的,连绵不断,小腰如枝条般柔软。其他几位毫不示弱,卯足劲比试起来,各显神通,好似哪咤闹海一样。村里有位武生演员只是略加指点,吃苦而执着的孩子们就练的有模有样了。村边传来粗声大嗓的喊声:“瓦碴,快过来!”“是我爹。”瓦碴说着撒腿跑了过去。

        瓦碴爹拿着一卷缟秸,三住两歇往这边走。瓦碴趣前赶紧接过缟秸,搀扶着爹。“我不用你扶,你头里走吧,找个地方把缟秸伸开。”走到场边,瓦碴爹有些陌生的细细打量着场院的一切,看看那几个大草垛,看看光溜溜的场,看看那几个大碌碡,然后来到缟秸边试探着躺下。“哎哟——这腰像是要断了。”瓦碴爹叫金柱,村里人都叫他柱子,每年割麦子都是他当把头。他是老把式,对麦子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一看到滚滚的麦浪,就像虎放深山一样,激情难抑,挥着镰刀,揽过麦子,“唰唰”的,遥遥领先。打腰子就像变戏法,麻利又结实。割到地头,抹去汗水,抖抖精神,迅即又不知疲倦的挥镰前行。每年割完麦子他都要累的大病一场。

        “柱子哥出来了,怎么样了?”几位年轻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和他交谈起来。“好多了,就是腰还不行。”“不是割麦子那时候了,就像疯了一样,俺拿出吃奶的劲也赶不上,真叫你拉嗤了。”“麦熟一晌,虎口夺粮。麦子是收了不收的东西,就是得抢。要是天上下那个东西怎么办?你们说是不是?”“是,大道理俺懂,俺服了你还不行!”一位瘦瘦的青年说:“柱子哥,你不是腰痛嘛,翻过身来,俺给你揉揉。俺这可是祖传手艺,只要你信得过俺。”“好,我信得过!这会就是腰痛。”金柱翻过身来趴好。“手法怎么样?轻重?”“正好!哎哟,舒服!”“不能白揉,你得说说当年怎么把俺嫂子引来的。”金柱早年参与“麦子帮”到淄博一带割麦子,奇妙的带回来一个媳妇来,而且是个大美人,瓜子脸,白面皮,两个甜甜的酒窝,据说她的玉照曾挂在县城曙光照相馆橱窗里。“是啊,把你的经验传授传授,要不我们打光棍怎么办?”金柱抬头看了看,卡卡顿顿的说:“是欧阳啊,快请坐吧。正好你带着笛子,给大伙吹一个吧。”“你别转移视线,先讲讲你的罗曼史,我再吹。”欧阳叫欧阳苏,刚洗了头,浓密的黑发蓬松油亮,他在公社拖拉机站上班,勤奋而有才气,吹笛子远近闻名。金柱似乎顾不得搭话了,闭着眼,张着嘴,皱着眉头,随着按摩的节奏不停的发出“哎——哎——哎——”的声音。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梗起脖子扯着嗓子喊:“瓦碴,快回去接接你娘!”“你没看着我正玩着吗?”“快回去,狗日的,好挨鞋底了!”欧阳说:“大家看到了吧?柱子哥媳妇就是这么引来的,我们得好好学着点。”

        瓦碴娘刚刚把家里拾掇利落,和邻居四婶一起走出村来。她提着一个蒲毯,拿着一把蒲扇,和四婶边走边聊着:“这阵子烟呛火燎的,真叫它热坏了,快出来凉快凉快。四婶,您怎么做的饭?”“我上碾伐的麦子,掺上点绿豆熬的稀饭,绿豆都爆花了,爷几个喝抿了嘴,撑的肚子像蜘蛛子。你家吃的什么?”“蒸的新麦子饽饽,好的留着出门上坟,靠锅边的几个尽着他们吃了,用大酱炖的辣椒子,加了点肥肉,油啦啦的。下来麦子了,让他们吃个饱!”“瓦碴爹怎么样了?”“缓过劲来了,今天早早出来了。改不了,好逞能,图什么?脾气!”“看他嫂子说的,瓦碴爹还不是为了大伙?谁心里没杆秤?”瓦碴娘不再言语,眼里湿润了。看见瓦碴跑着过来,顶着一头汗珠子,说:“你来干什么?这是怎么的?”“俺爹叫我来接你。我们玩来。”“也没什么沉东西。快帮你四奶奶拿着。”瓦碴接过娘的蒲毯和四奶奶的墩子。四婶赞叹了一声:“看人家瓦碴爹,心就是细,什么时候对媳妇都有疼有热,家里家外的,跟着这样的男人不得知足一辈子!”瓦碴娘想说什么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话语。

        走到麦场边,传来男人的说笑声。瓦碴娘瞪着眼睛搜索着看了看,回过头来说:“四婶,我们靠西边坐吧,这里是个风道子。”瓦碴放下东西,就急不可待溜了。两人慢慢坐下来。“瓦碴娘,羞冬不羞夏,快解开怀吧,凉快凉快。”瓦碴娘解开小褂,锨了锨背心,向后拂了拂头发,扇着蒲扇,畅快的说:“好风!这阵风好!”四婶羡慕的飘了她一眼:“瓦碴娘长的真是好看,唇红齿白的,百里挑一,也不装年纪,瓦碴爹好有福气!”“四婶您这是贪亲忘了丑。都什么年纪了,你心思还是黄花大闺女?”瓦碴娘说着猛一抬头,热情的说:“叶子姑娘来了,快坐!”叶子微微一笑:“四婶,嫂子,你们早过来了?”“才来。你娘呢?”四婶问。“在家梳麦根子。我梳了一会要出来她还不让,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出来浪。”四婶脸一沉:“不听她的,忙活了一麦,还挣不出个晚上了!她也够能干的,又是准备盖屋给你哥哥娶媳妇。”瓦碴娘挪挪腚,说:“叶子姑娘,快坐下说吧,我这个蒲毯大,咱俩能坐开。”“嫂子我不用坐,蹲一会就行。”

        叶子今天打扮的很俏,洋溢着青春气息,碎花短褂头衬的胸高高的,人造棉黑裤子把浑圆的臀绷的紧紧的,乳白色的新凉鞋显得身材更高条了,脸上似乎搽了什么,有点淡淡的香气。瓦碴娘说:“叶子姑娘,有婆家了吗?”“没有啊嫂子,你快给说一个吧。”“我们叶子姑娘要人有人,要活有活,可得说个好婆家,谁说了那是他的造化。”正说着,男人那边响起一阵掌声,紧接着响起悠扬的竹笛声,叶子扬起头使劲盯了一眼,就像射出两道明亮的电光,旋即脸上泛起红润,默默低下了头。那边吹奏的是《扬鞭催马送粮忙》,欢快的节奏,一串串“嘟嘟”的珠落玉盘一样清脆的笛音,飘荡在夏夜的上空,送进人们的耳朵,拨动着人们的心弦。笛声刚落,紧接着又是一阵喧闹声:“再来一个!欧阳再来一个!一个不行!”“大伙说欧阳吹的好不好?”“好!”“再来一个!”一曲《谁不说俺家乡好》又圆润动听的滚落出来,优扬的笛声仿佛把人们带入了沂蒙山那迤逦秀美的自然风光之中。吹罢,又是一阵潮水般的掌声和喊叫声。四婶回过神来,不经意的看着叶子说:“欧阳这孩子真是有出息,听这笛子吹的,一个接着一个,多好听。”“是啊。人家有天份,又好学,也正气!”瓦碴娘接上说。叶子不语,脸涨的更红了,胸前不住的起伏着,两手捻着衣角。突然,瓦碴娘指着西面沟边一个黑影,有些惊诧的低声说:“粘粥又出来胡逛荡了。”黑影向这边痴痴的看着。四婶厉声说:“粘粥,离着远一点,到别处去吧。”黑影踯躅着绕开了。瓦碴娘哀叹了一声:“也愁人!好好个青年瞎了。”粘粥接近三十了,还光棍一条,想媳妇想的精神不好了,年底看到结婚的多就犯病,平时什么活不能干,看到哪个大姑娘小媳妇长的好看,就尾随着,人家在水边洗衣服他就蹲在旁边瞅候着。

        村里人陆陆续续出来了,场里变得熙熙攘攘,语声嘈杂,三一堆俩一簇,有讲古论今、谈天说地的,有议论麦子收成、夏苗长势的,有眯着眼躺着的,还有的打起了呼噜像小钢炮似的。几个光着膀子的愣头青围着碌碡大呼小叫的,似乎在打赌较力。孩子们在人缝里跑来跑去,荡起一串串银铃般的欢笑声。从县文教局下来蹲点的彭主任,在东南角摆出一把椅子,悠然自得的拉起了京胡,他拉的是脍炙人口的现代京剧《沙家浜》智斗一节,不少年轻人围了过去。

        叶子像是有什么心事,心神不定的和瓦碴娘、四婶聊了一会,起身张望了一下,说:“四婶,嫂子,我到别处转转,得早一点回去,要不俺娘又要骂我了。”“叶子姑娘,快到别处转转吧,好不容易捞着出来。”瓦碴娘说。四婶望着叶子婀娜多姿、情态缠绵的身影,趴在瓦碴娘耳朵上低语了几句,瓦碴娘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美妙的夜晚啊,庄稼人在你的怀抱里是多么惬意!打麦场,你就像是一个会客厅,娱乐场,又像是一副浓郁的画卷。

        月亮挂在半空,由橘红变成白白的,皎洁的月光辉映的如同白昼。薄雾缥缥缈缈弥漫开来,微风带着丝丝凉意。蛐蛐起劲的繁鸣,响成一片。西面大柳树下水塘里和北面围子沟里的青蛙,“呱啦呱啦”叫着,声音时起时落,时众时寡,时高时低,就像是相互传递着信息,又像是轻声慢语说着情话。一只截柳龟从地下顶出来,张望了一下,顺势爬到场院屋后那棵葫芦上,慢慢蜕去外壳,吸足了露水,沙哑的扯了一声,不动了。   

        热闹的场面渐渐归于平静。人们凉透了,女人叫醒孩子,男人打一个舒服的哈气,睡眼蒙胧爬起来,收拾东西,拖家带口深一脚浅一脚迷迷瞪瞪的向着家中那铺大炕撤去。

        草垛的黑影处,两个年轻人刚刚拉开爱幕,彼此就像饿极了似的紧紧搂抱着,疾风暴雨般亲吻着,粗犷忙乱的抚摸着,急促的呼吸伴着尖细的呻吟。突然,一个纸包从天而降,就像是降落伞,随着纸包散开,纷纷扬扬的麦扬横七竖八落到了两人头上身上,两人一个激灵,男子厉声问:“谁?”逃跑的脚步声。“粘粥的道业。别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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