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哈喽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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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暗叙事”。

《大卫》

          ——木心

交给伶长

用丝弦的乐器


莫倚偎我

我习于冷

志于成冰

莫倚偎我


别走近我

我正升焰

万木俱焚

别走近我


来拥抱我

我自温馨

自全清凉

来拥抱我


请扶持我

我已衰老

已如病兽

请扶持我


你等待我

我逝彼临

彼一如我

彼一如我

      1990



我是一个怪物。当然,这是人类的说法。因为在猫界,三花可是十足的稀有和美貌。所以从一生下来我就被整个家族另眼相看。所以我也理所应当地骄傲和奓毛。

我还有个兄弟,是黄狸,我们都叫他小黄。他毛色灰黄,丑不拉几。常常因为贪慕我的美貌而被我暴打。有一次,我把他鼻子和眼角给抓破了,妈妈把我狠狠地哈了一通。她还让我多带带小黄,说他毕竟是我弟。我当面答应妈妈,可背地里还是忍不住朝他哈气。一见到他那副走哪跟哪儿的哈巴狗模样儿,就忍不住心生厌烦。

实打实讲,他的性格确实讨喜。这从那个养鸡的小男孩隔三岔五地给我们送肉罐头、蛋黄冻干和猫薄荷上就看得出来。我的小黄兄弟在那时候会使劲蹭地小男孩的细腿和长脚,拿带花纹的脑门儿顶人家的手掌心。更过分的是,他还会细着嗓子像个姑娘一样“喵—喵—”地发出夹子音去跟人类做一些狗屁不通的交流。这很讨嫌,因为他一撒娇,那只白母鸡就在旁边“咯咯咯”地对他公然嘲笑。进而我就更想刁难他。

对了,我们猫咪之间的交流主要是靠尾巴根儿散发出来的气味和在彼此身体上贴贴。除了发脾气时朝对方哈气和嘶吼以外,我们之间几乎不需要任何语言。不过小黄却支棱着尾巴表示,其实也无所谓,本来大家操的也不是同一种语言。人类想要的只是我们撒娇的姿态,其余的他们靠发挥想象就能全部完成。

管他!我只负责吃,其余的都是小黄的社交范畴。猫丑就得多努力。

有时候,小男孩儿摸小黄摸得上头了,还想上前一步来摸我。我会本能地躲开,忍不住朝他发出“哈-哈-”的警告。他会在缩手的同时对我说,“哈喽呀,小怪物,你怎么总也喂不熟?“然后又悻悻地转手去摸在白鸡旁边猛吸鼻子的小黄了。

在惹祸方面,我和小黄不分上下。我们共同的敌人,或者说共同拿我们当敌人的,是那些居住在乌桕树上的鸟儿们。

黄尾巴鹊一家,刚刚生了一窝蛋孩子。黄尾巴鹊妈负责孵蛋,黄尾巴鹊爸负责四处找虫儿和谷物给他老婆。妈妈说,那窝鹊孩子比我们晚出生,但也算一起长大。他们大张嘴巴嗷嗷地等虫吃的时候,我和我的小黄兄弟正在妈妈的肚皮底下拱奶吃。

小黄兄弟从那时候起,就比我会讨喜。他很会踩奶。一下一下,肉乎乎的小肉垫踩得妈妈好不舒坦。而我明显比他懒,比他木,吃饱了就只知道呼呼大睡。哼!还是那句,猫丑就得多努力。大家天资不同,生存在这世上的法则自然不同。

小黄兄弟天生精力旺盛。他睡得少、玩得多。在他睡不着,又没什么可玩的时候,就会用无处打发的精力练习跳跃和攀爬。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些窝在树干上每天只知道张开大嘴嗷嗷直叫和拉臭鸟粪的黄嘴巴子雏鸟们。他还听说,吃了不会飞的雏鸟是大补,会让他灰不拉几的毛色变得更黄更亮。

连妈妈都说,从来没见过哪只猫这么爱惜自己的相貌和绒毛。一天洗三百次,无论啥时候,都要保持住毛色的干净顺滑和油光锃亮。只有我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总打击他,说任他再怎么梳和舔,都不会有三花一样的倾城相貌。

每当那时,他先前看我时眼中自带的小星星都会熄灭几颗。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又会笑嘻嘻地恢复到平常。他还会说,“没关系,反正我又从来没想过要跟你比漂亮,我比较的对象一直都是我自己。通过我的努力,只要这一刻的自己比上一刻的自己漂亮就足够啦!这样我才能配得上做你的亲弟弟!”

他总是这样!昂扬着小尾巴说出这么一大堆酸不拉几的漂亮话。不过这样也好,他会让除了美貌以外身无长处的我觉得自己的身后跟着的不止是他一个,而是呼呼啦啦的千军万马。

还有一条,但凡有好吃的,他总是让我先吃第一口。哪怕是小男孩儿带来的很少的冻干,哪怕是他一直盼望的饕餮盛宴。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我正把自己窝成一个柔软的毛团睡着香甜的午觉。觉少的小黄则睡睡醒醒,时不时地起身弓弓腰抖落抖落他那放久了的锦缎一样的黄毛。

那些高邻们,黄尾巴鹊一家——孩崽子们吃饱了,正想趁着爸妈外出觅食的间隙扑腾扑腾翅膀朝金灿灿的树林里去探寻。他们的翅膀已经很有力。尽管黄尾巴鹊夫妻俩再三叮嘱说他们还不具备飞的能力,一定要学会耐心等待。不然可能会吃大亏。可年幼的雏鸟们总是轻狂的,对爸妈的话他们半信半疑,总觉得那是管控他们的家长特权。

正是那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引起了小黄的注意。而他们恩爱的爸妈此刻正在遥远的柿子林里享受着甜蜜的二鸟时光。哦!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带孩子更辛苦的事儿了。难得有个属于自己的独处时光,何况一起吃柿子大餐又是他们初相识时的第一个约定。而他们的第二个约定才是子女成群。

比晃眼的秋光更闪耀的,就是那一窝肥嘟嘟的雏鸟了。

此时的小黄兄弟已经悄咪咪地爬上了乌桕树的半山腰。细细的小风正吹拂他那软黄金一样的绒毛。他瞪着黄眼睛,瞳孔眯成一道缝儿,亦步亦趋地朝他的目标接近。

一步,两步,三步——“噌”的一声!他向上一个腾空跳跃,犹如一颗巨型炸弹空降到了雏鸟们的窝里。失重的鸟窝迅速倾斜,毫无防备的雏鸟们开始叽喳乱叫。无需再做心理建设,他们本能地扑腾起尚未丰满的羽翼朝四面逃散。可从未飞行过的他们,哪里知道爸妈那看似轻松的飞行背后实则需要十分强大的羽翼做支撑,那一双双柔弱的小翅根本就带不动他们那先壮一步的身子。才扑腾没几下,吓掉了魂的雏鸟们就和他们羸弱的羽毛一样扑扑簌簌向下跌落。

最先坠地的是一盘仍然紧紧实实箍在一起的鸟窝。然后才是肉弹一样的雏鸟们。

这炸翻天的动静儿自然惊醒了熟睡中的我。无需反应,这让猫眼花缭乱的场景——他们的从天而降和惊恐的叫声就是让我醒神最快的支撑。突如其来的兴奋,咣咣直跳的心跳声成了我猫生第一场捕猎的鼓声。我跳上跳下,左扑右扑,和同样从天而降的小黄兄弟一起来了一个天罗地网式的围追堵截、擒获扑杀。没过一会儿,刚刚还雄心万丈的六只雏鸟纷纷毙命。

好一顿饕餮盛宴。我只觉得撑得肚子痛。因为小黄给我的这三只尤其肥大。

毫不夸张地说,我们一边吃一边都感觉到了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注满全身,好像瞬间就长大了许多倍,也强壮了许多倍。我们的眼神满足而有力,尾巴根儿散发出来的气味强壮而迷人。好像彼此身上的绒毛果然都变得更顺滑更好看了。

正当我和小黄一边舔毛一边交流餐后心得时,两团巨大的黑影像乌云一样迅速将我们包抄。然后就是一声声犀利的吼叫冲进了耳朵,仿佛要将我们的耳膜乃至整个脑袋同时给震破。再然后就是一下一下犹如钢针铁锤般的穿刺和重击了。我和我的小黄兄弟当时只觉得一不小心就滑进了万丈深渊。我们头晕目眩,喘不上气。彼此“喵-喵-”的叫声听上去张牙五爪,好像要极力叨住那不停往上升的峭壁悬崖。

妈妈闻声赶到。妈妈的亲友——那些生活在不同区域的姨舅们,也紧随其后杀气腾腾地陆续赶到。坚强的护盾将我们接住,我们得以愣怔在半空中大口喘息。

黄尾巴鹊夫妻俩重新回到了上空。他们盘旋着、颤抖着,一声不跌一声地咒骂。他们的嗓子是哑的,眼珠子是红的,偶尔掉落下来的羽毛是黑的。被他们身子遮住的太阳投下来的阴影也是黑的,巨大的。他们就像两只夺命的阴司一样在我们的上空打转,盘旋,直到过了很久才心有不甘地愤恨离去。

无论何时我都忘不了,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放出来的可不止是凶光,那是两道逼讨命债的熊熊火焰。

一地的猩红和七零八落的雏鸟羽毛说明了一切。

妈妈狠狠地给了我和小黄兄弟两巴掌,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我们想要跟着,可她却朝我们愤怒地哈气!那一次,她是真的生气了!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怒火和复杂。似乎还泛着落寞与泪花。

“妈妈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脸上挂花、头上起包的小黄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就扑棱扑棱被血给沾到一起的灰黄绒毛,起身走了。他说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地梳洗一下他那不成样子的脏毛,也好趁机静一静。

“你也去洗洗吧,最好找个有水的地方先照照自己。”小黄蹭蹭我,就耷拉着尾巴和那些姨舅们走了。看着他们消失在远处的竹林里,我又使劲地嗅了嗅小黄留下的气味,也慢慢放下了自己粗壮而昂扬的尾巴。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我。

太阳落了,风有点凉。晚霞比雏鸟的鲜血还猩红。

我低着头,拖拽着同样落寞的影子朝小区中央的喷泉走去。那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粗细变幻的水柱依旧在有韵律地低低高高,喷涌坠落。那个养鸡的小男孩儿正把两条胳膊并拢、手腕也并拢,手掌却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地呈现出两片树叶的形状。

喷泉往高一蹦,他就将两片树叶展开,身子同时往前一送,嘴里大声喊着“嘿”。喷泉向下回落,他又把两片树叶合起,同时向后缩回身子嘴里喊着“哈”。就这样,前前后后,嘿嘿哈哈,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完全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他身旁匆忙走过的行人。

我躲在冬青树的树窠底下,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灌溉过后留下的小水坑足够我看清当时的自己。哦,我的头脸比小黄还凌乱。从小小的倒影和浅浅的水波纹里,我仿佛还看到了大鸟猩红的眼睛和妈妈孤单落寞的神情。

天越来越冷了。妈妈仍旧日复一日地疏远我们。我和小黄都长得又高又大,并且在小男孩家的院子里安了家。那是一个院门朝我们敞开但是屋门却永远紧闭的人家。院子里有可口的猫粮和干净的盆装水,还有一个用瓦楞纸箱搭成的临时小窝。

妈妈说,在没人正式收留我们之前,那个小窝目前就是我们最好的家。

妈妈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她曾尴尬地解释过,说没办法,那是她们作为成年猫的快乐和烦恼。我们已经长得足够大、也足够强壮,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她说这些的时候悠悠地看了看我,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小黄。从那以后,她就彻底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我和小黄都知道,她在为迎接新孩子的到来做着准备。

黄尾巴鹊夫妻俩仍然像噩梦一样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上空。日子久了,姨舅们也和妈妈一样又开始专心打理自己的领地准备新的繁衍和忙碌,谁都没有精力再保护不断长大的我们。我和小黄每天都在辗转腾挪和提心吊胆中度过。当然,我们也有每天最盼望的时间,那就是小男孩儿抱着他的小白出来和我们玩游戏的傍晚。

我们蹦上蹦下,追逐打闹。有时扒拉扒拉叶子,偶尔也会撞倒一两颗葫芦架。我们把葫芦当成铃铛,可无论怎么用力,他们总是一声不响。小白的分寸感很好,玩儿得再疯也不拿她的尖嘴啄我们。玩累了,我和小黄还会一起钻到她的翅膀底下,取暖、小憩。小男孩儿在那时也很开心。他拥有了从未有过的热闹,依旧喜欢流口水,偶尔也会因为太开心而掉下几颗露珠一样的眼泪。

小白已经彻底长成了大白。红红的鸡冠、红红的脸蛋和红红的耷拉憨儿,都说明她已经长成了接近成年的母鸡了。“咯咯哒—”偶尔她会当着我们的面叫上一叫。高耸的胸脯让她看上去比我更骄傲。

没什么变化的,似乎只是那间大门紧闭的房子和习惯于昼夜轮替的太阳和星月。

是空中飘雪的时分。世界出奇的安静。冰冷的空气里散发着锥心刺骨的寒凉。小黄大概是那一天醒来最早的小区居民。他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就准备出窝去看看。刚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就看见了一片雪白铺排在家门口。

他顿时来了兴致,哈气都没打完,就“噌”地一下蹦了出去。一股由他散发出来的强烈的兴奋气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快起来呀,一起来玩雪啊!”我接收到信息,才想睁开眼去看个究竟,只感觉有道寒光像把利刃一样刺痛了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这么晃眼?”我闭上眼正努力适应的刹那,却听见了谁的惨叫声和“邦”的一声巨响。

那凄厉的叫声撕破了清晨的寂静,沉闷的巨响此刻也化作喑哑的钟声扣在了我的心头。嗡鸣混响在我的脑海中久久回荡。

心脏狂跳,又骤停。耳畔轰鸣,又失声。

等我稍作反应,头刚探出猫窝,刺骨的北风还没把我叫醒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却抢先一步把我给惊醒——是小黄?

洁白的雪地上——颜色油亮、毛色橙黄的——可不正是我的小黄兄弟?!他,一头撞在了小男孩家光洁透明的玻璃窗上。

还有一丝气息,他的腿脚和身体都还在雪地上轻微地颤抖。是黄尾巴鹊夫妻俩伏击了他。奇美的雪景让小黄放松了警惕。黄尾巴鹊的突然空降让小黄来不及调转方向,而是一头冲向了小男孩家那温暖明亮的玻璃房里。他总是忘记,不是所有看似敞开的房间都能真的接纳我们。

快速又震惊的反应过后,我看到了急速骤降的黄尾巴鹊夫妻。他们张开的黑色翅膀和松软的白肚皮此刻成了要夺我性命的黑白咒符。我快速撤回腿脚,将自己缩回到上一秒还睡着小黄兄弟的猫窝里。还残存着一丝他的气息,那气息说他前一天晚上睡得很香甜。一小撮金色的绒毛在瞬间钻进来的冷风吹拂下发着干净而微弱的光。

黄尾巴鹊夫妻俩发疯一样在用力地啄着我们的窝。

“当—当—当—”一下又一下,数不清数量。像海啸、像地震、像无数颗冰雹同时砸落。

猫窝在颤抖,我的心也在剧烈地颤抖。紧缩的身体和周身的血液几乎被同时冻住。连呼出来的细微白气都带着颤抖的形状。他们在冷风中和我一起结伴打寒颤。

是小白发现了窗外的异动。她“咯咯哒”一声向人类发出了警报。又“哒哒哒”地跑回房间叫来了睡眼惺忪的小男孩。小男孩又叫来了同样睡眼惺忪的爸妈。他们推开门,轰走了黄尾巴鹊夫妻俩,把抽搐的小黄平放在冰冷的台阶上。

可怜的小黄,他眼白向上、口吐白沫,上气不接下气。小白开始不安地踱步,喉咙里依旧不时地发出“咯咯哒”的惊叫声。小男孩开始哭泣,他趿拉着鞋子朝我的猫窝走来。

我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身子。只是抖,不停地抖。我不再敢朝他哈气,不敢再对着他狐假虎威了。我的身后空无一物,我失去了我的好兄弟。

黄尾巴鹊夫妻俩还在院子的上空盘旋。像两团刚从烟囱里冒出来的汩汩黑烟。

我不再嫌弃母鸡小白的骄傲和聒噪。那个爱流口水的男孩再怎么粗鲁地抱我,揉我,我都极力地配合着。虽然我做的远远不及小黄,可小男孩还是很高兴地接纳了我。我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一个能将我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的家。我收起了我的全部骄傲,只为能让小男孩开心。可万万没想到,我的到来和隐忍却成了另一桩祸事的开端。

温热的房间里,小男孩到了午睡时间。以往的他都是抱着小白一起睡,可是现在他更喜欢搂抱着我。还说我比小白的体温高,也比小白的身体更柔软。这让原本跟我友好的小白渐渐因为受冷落而变得郁郁寡欢。

终于有一天,因为对一粒玉米粒的争夺,成了我和她之间战争的导火索。她开始拿她那和鸟一样的尖嘴来啄我。而我在被啄的一瞬间又想到了黄尾巴鹊,想到了我那惨死的兄弟小黄。我心跳加剧、呼吸困难,仿佛那个偌大的家成了曾经收留我和小黄的狭小的窝。

黄尾巴鹊夫妻俩进来了,他们的六个孩子紧随其后。他们终于要来找我索命了。我上蹿下跳,不要命一样地疯跑。可我越是跑,小白就追得越厉害。我们从客厅窜到了厨房,又从厨房蹿到了卫生间,最后又从小男孩的房间跑到了他爸妈的房间。我的爪子”刷刷”地划破了地板和墙皮,小白也蹬翻了厨房没来得及收拾的饭菜和漂亮的杯盘碗筷。

这又引来了爱热闹的小男孩的疯狂参与。他在后面像个人来疯一样高兴,追逐,耳边除了我“咣咣”的心跳声、小白愤怒的“咯咯哒”声以外,我还听到了他拍巴掌叫好和兴奋得直跺的脚步声。

最后是衣橱的最上方拯救了我。小白因为被剪短了翅膀以及她浑圆的身子,输了我一截。

小男孩的爸妈回到家后,看到漫天漫地的狼藉,自然是气得发疯。他们一边收拾一边让小男孩自己选——我和小白之间,他只能留一个。小男孩听到后开始失控地大哭,眼泪和鼻涕糊了他一脸。

小男孩的父亲开始厉声呵斥,“憋回去,再哭就把他们两个一起扔到外面去!因为一个你,家里现在被搞成什么样子?你出去看看,谁家孩子十来岁了还不上学,废物一个,天天就知道傻玩儿!”

最后还是挺着肚子的妈妈抱住了他。她轻轻地一边抚摸他的后背一边柔声地安慰:“对不起,对不起!这一切都不怪你!”

不用说你们也能知道,那场祸事的结果是——我被留了下来。

可怜的小白,骄傲的小白——被他给杀了。

先拔掉她脖子上的毛,再把两个翅膀给拧到一起,最后拿刀轻轻地抹了脖子一下,她先前最得意的叫声便跑了气儿。腾腾的鲜血淌了大半碗,把她扔到水池里的时候还扑腾了老半天。

理由毫无疑问,就是把她杀了,还能煲出一锅靓汤来。

那是怎样的热气腾腾。整个厨房里乃至整个家里都弥散着温热的水汽和腥气。流干了泪的小男孩无力地把脸蛋儿贴在蒙着一层水雾的玻璃窗上。呕吐过后的我忍不住一个劲儿打冷颤。我们一动不动地把目光死死地盯着外面,我和小黄的窝已经散了,破碎的残骸还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唱着什么。

无力的夕阳下,再也不会有我们四个一起玩耍的情景。乌桕树的叶子落光了,像极了此时案板上正在被摆弄着的小白。

天灰蒙蒙的。又要下雪了。很想妈妈。

“亲爱的,快来看!这个鸡的肚子里竟然有颗完整的蛋!还有一长串儿的小蛋茬儿呢!一会儿这些都给你吃,补!大补!”男人兴冲冲地说。

他是一位好丈夫。也算是一位好父亲。我在心里很认真地对自己说。

“哦!”

女人强做高兴地应了一句,就继续忙着收拾手里的小衣服。他们的新孩子就要出生了。不知道他/她出生以后,下一个在这个家中消失的会不会是我?

“duang——duang——”

我和小男孩不约而同地扭了一下头。案板的小白已经变成了没衣服可穿的小黄。是谁也不认识的小黄。我们还顺势看了一眼灯光下盘子里那大小不一的鸡蛋。他们像大大小小的宝石,也像一颗颗形状不一样的小葫芦。可真神奇!难怪她整天都表现出趾高气昂的架势?原来是肚子里装着这么多的宝贝!

房间里只有男人嘹亮的口哨声儿和他传过来的噼噼啪啪的砍剁声。我和小男孩彼此瞅了对方一眼,就连忙把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我相信,刚刚的那一眼,我们在彼此眼中的印象全都如此刻窗外的世界一样——失真。模糊。

家里的新宝宝出生了。小男孩的爸妈,那对总是一脸幽怨的男女脸上总算挂上了真实而明媚的笑容。小男孩却比从前更孤单。他和我一样,被限制在那个充满温馨奶味儿的房间外面。

偶尔,他忍不住好奇,会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钻进那间房里,流着口水轻轻地抚摸着那个软嘟嘟的胖小孩。后来,妈妈接受了他。慢慢地,爸爸也接受了。我蹲在房门口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切,忽然就懂得了曾经属于小白的落寞。

我的妈妈应该也生了。新宝宝长成什么样?像我多,还是像小黄更多呢?我开始整日整夜地思考这个问题,日渐热闹的房里只剩下我独一份的孤单。

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溜出了那道家门。

天更冷了!北风比小黄离开的那个清晨还凌冽。我缩着脖子去了冬青树林,竹林,又去了喷泉和假山附近。累积的冰雪封住了他们的气息。哪里都看不到妈妈和姨舅们的影子。

忽然,一群高大壮硕的黑影冲进了我的视线。他们穿着同样的深蓝制服,腰间扎着腰带,腰带后面又都整齐划一地别着木棒或电棍。他们走得端方正直,脚下生风,嘴里还兴冲冲地进行着一些激烈讨论。仿佛他们要干的是一件大事,一件为民除害、维护人间正义的大好事。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黄尾巴鹊们的身影从我的脑海中渐次闪过。

我快步跳跃,紧随其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越走越深的地下通道里变得更加诡异阴森。有烟的味道,还有他们的咳嗽声,同时混杂在一起的还有棍棒划过墙体时发出来的”嘎啦嘎啦”声......

通道幽暗漫长,越往深处走温度就越高。而我却捕获到了越来越多的熟悉气味。

昏黄的灯光下,刺鼻的汽油味儿里果然住着我日思夜想的妈妈和姨舅们。还有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们的周围无忧跳跃。仔细看,那可不正是我和小黄曾经的模样?我瞬间觉得鼻子一酸,不待涌上眉心的眼泪落下,那些黑影一样的壮汉们就开始掏出手机疯狂拍摄。

闪光灯分外晃眼。有体面着装的行人从一旁路过,正皱着眉头、捏着鼻子朝他们频频摆手。

闪光灯灭了。行人的身影也如泥鳅一般滑进了黑暗里。

一个硕大的笼子如猛虎般蹲踞在地上。笼门大开,那里还有一个盛放食物的塑料盒子立在地中央。黑影们背对着他们呈现出半蹲状,他们要将我的家族成员团团围住。他们的嘴里还极力地发出轻柔的声调。那个守在笼门口的圆脸圆肚子的男人笑得最灿烂,他一边”喵喵”地哄逗着,一边往笼子里投喂吃的。

我的妈妈和姨舅们此时也变得无比顺从,都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和警惕。他们排着队依次钻进笼子。小小黄和小三花也蹦蹦跳跳地相继跟随着。

小小黄让小三花走在头里,他还让她先吃碗里的东西,等小三花吃得差不多了,他自己才埋起头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

一时间,我只觉得恍惚。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是曾经的我们还是现如今的他们?还有,他们和那些人认识?从地面搬到地下,这是过起了群居且被圈养的日子?

“不对!不要进,也不能吃!”隔着一段距离,我警醒过来向他们发出了强烈的警告。可是离得太远了,场地又太空旷,能传递过去的信息夹杂在人群各色的气息里变得如游丝一般微弱。

顾不得害怕和躲避,我蹦出阴影径直朝那扇正欲关上的笼门口冲去。

“赶快出来!他们这是要害你们!”我奓着尾巴冲上去,疯狂地咬住胖子准备关门的手掌心。

胖子吓了一跳,本能地一甩,又掏出电棍朝我反击。

“滋滋滋——“电流在空寂的暗夜中跳了一段独舞。

围在笼子旁边的人们,像是突然接收到了指令。纷纷拿出后腰上的木棒和电棍一起朝笼中疯狂挥舞、胡乱触击。

“砰砰嗙嗙!”电流在昏暗中交织共舞,粗壮的棍棒在混乱的周边进行着有力撞击。

“呜呜嗷嗷——”各色的吼叫与绒毛、尘土齐飞,焦糊的气味和来自妈妈、姨舅们,小小黄和小三花的惨叫声充斥了整个阴暗世界......

胖子的回旋电棍精准地扫了我一下,我只觉得脑门被击中,整个身子瞬间瘫软落下。我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那宽厚的大脚朝我步步紧逼。他又举起手臂,瞄准了我的肚子奋力一击——

“嗡——”

天塌地陷。痛不欲生。


“喵呜——”我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声音悲壮而气贯长空!

我使出浑身力气飞快地从地上跳起,同我一起弹跳开的,还有一团耀眼的金色毛球——是小黄?!他站在离我一丈开外的地方正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我。他的尾巴因为受惊吓而骤然奓开,浑身软黄金一样的绒毛几乎根根倒竖!

“不就是拍你一下,干嘛反应这么大?简直被你吓死!该起来了,今天怎么尤其贪睡!”小黄定定神,连忙收好尾巴翘腿坐下,他又重新梳理起他那柔软的毛发。

我头疼、心慌、莫名地紧张,并且开始一个劲儿地呕吐。只觉得天昏地暗,不知身在何处。等我完全吐干净了,才发现此时已是日落时分。

空气有点儿凉。有鸟鹊的歌声飘过。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望着小黄安然无恙地舔着他那灰不拉几的黄毛——不!是锦缎一样的黄毛。我忽然鼻子一酸就冲上前去狠狠地将他抱住。

“知道吗?不用时时梳理,你的毛一直都很黄很亮,像黄金和锦缎一样漂亮!”

“还有啊,你一直都是我最最引以为傲的弟弟,我们要永永远远生活在一起!”

破天荒地,我第一次舔了他那锦缎一样的绒毛。我的心是温暖而酸涩的,我们的味道如此雷同,我们本就一体。我的泪扑簌簌落下,像酝酿已久的滂沱大雨。我恨自己当初把妈妈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差点儿就失去了这珍宝一样的弟弟!

我是如此珍视他!又是这么深沉地爱着他!我发誓,只要上天给我时间,我会这么一直一直深爱下去,决不让他再受到半点儿委屈!

小黄兄弟闻声一愣,先是拿鼻子轻轻地闻了闻我的脸,又动情地舔去了我眼旁的一汪清泉。然后才害羞地低下头去,将头紧紧地抵在我的胸口上。他漂亮的小尾巴不自觉地来回摆动,由那儿散发出来的味道幸福又满足。

他虽然觉得有点儿怪,但还是忍不住用头在我身上反复地蹭。直到猛然想起任务,才抬起头来柔声地嘱咐我说快去洗洗吧,最好去水边好好照着自己。妈妈一会儿要带我们去见最受敬仰的老祖母,她可是我们整个大家族的王。

老祖母深入简出,久不露面,常年生活在街对面的寺庙旁边。妈妈说,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或是家族有新成员满月。我们轻易不能去打扰她。

老祖母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她让我们和她先一起看看缓缓落下的太阳和渐渐升起的星月。

西方的天空红如烟霞。月亮和星星交相呼应。我闭上眼在心中慨叹——幸亏,这只是一场梦!幸亏,这……


可是转瞬之间,又一阵斗转星移、狂风骤起。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迷惑和眩晕。

再次醒来时,我看到了数不清的毛绒玩具和透明如无物的玻璃窗台。窗外是崭新明亮的太阳。我眯着眼吸了吸鼻子,心里想着——莫不是我真的死了?刚刚的示现都是濒死之前出现的梦幻与怀恋?天堂里也有我在人间求而不得的馥郁奶香?……

我虚弱地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小男孩正流着口水环抱着我。他的口鼻径直对着我,呼出来的空气里有奶香味儿也有酸甜气。

我揉揉肚子揉揉头,只觉得呼吸困难哪哪儿都痛。哦,是他的手正攥着我脖子上的小方牌,那是他几天前才突发奇想给我挂上的方牌。牌子的正面大大地写着他家的姓,背面则用歪扭的小字写着他家的门牌号等诸多信息。


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可老祖母的话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她说——

千百年来,猫、狗和许多生灵一样,都依附于人类共生。一方面同人类亲密无间,一方面却又遭受人类的迫害和摧残。他们相爱相杀,延续千年。充斥期间的争吵也始终没有公断。

如果从上天的视角看众生,其实死和生一样,梦境与现实雷同。所有的生存与毁灭,死亡与新生,都是业力流转,因果循环。无论人类还是猫狗,有情还是无情,上天看这些如我们看春花和夏蝉一样简单。

天生地养的生灵们,只能凭借各自的运气和因果生存在这相生相续的循环里。同世间许多问题一样,无所谓好坏对错,一切都是经历,到头来唯有空才是唯一的答案。惟愿此生相遇的所有生命,懂感恩,知珍视!惟愿世界和平,惟愿众生善待众生!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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