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朵
又一位公主被送到了恶龙的洞穴。
是个胖嘟嘟的小丫头，个子还没有一把剑高，穿着不合身的蓬蓬裙，手里挽着一只开了缝的布偶小熊。
她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只头上断了一只角的大恶龙，还对这个庞然大物奶声奶气地打招呼。
恶龙没有多看她一眼，偏头走开了。
对一个小孩子而言，这种反应实在是太过冷漠。
可这孩子完全不气馁，努力迈动着两条小短腿，一路小跑着跟过来，扑上去抱住恶龙的尾巴，好奇地蹭了蹭。
恶龙不耐烦地摆动尾巴，小丫头被扫得跌坐在地板上。
恶龙想她应该会哭的。
可是她没有。
小丫头只是乖乖坐在那儿，咧嘴对恶龙哈哈大笑。
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纯净。
***
龙窟里什么都有，养个小孩子绰绰有余。
小姑娘拥有了合身的小裙子与舒服的小卧室，恶龙很大方，什么好东西都不吝惜，世人垂涎无比的金币和宝石，都被它随手丢给了小丫头当玩具。
这孩子的活动范围也很自由，除了龙窟最深处藏着地底裂缝太危险了不准去，龙窟其他地方她爱去哪儿玩都可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恶龙对这小姑娘是相当放任纵容了。
不过恶龙跟这孩子很不亲近。
它很少跟她呆在一块儿，几乎不跟她讲话，还总是故意避开她热切的目光，对小丫头试图与自己一起玩的渴望视而不见。
恶龙想，被多拒绝几次，这个粘人的小家伙就会自动放弃，只找她的布偶小熊玩。
可是她没有。
无论被拒绝多少次，这孩子永远不会气馁，脸上的笑容也依然灿烂得像是从未被拒绝过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呢。恶龙无奈地想。是像金鱼一样只有七秒钟记忆吗？
它叹了口气，侧身躲过了小胖丫头又一次飞扑而来的偷袭。
它可是活了一千年的恶龙，早就被岁月打磨得铁石心肠，还曾经发过誓，自己绝不可能再被人类的小崽子打动，去做全心全意关爱她、照看她的老父亲。
对它这样凶残的恶龙而言，那些无聊的感情实在是太多余了。
不管对方再软萌、再可爱都没有用。
***
午夜时分，龙窟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某个孩子没有乖乖躺在自己卧室的小床上，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恶龙每晚休息的地方，手里还挽着那只开了缝的布偶小熊。
恶龙甚至懒得睁开眼皮。
它想，无论多么勇敢的小孩，总归是害怕打雷的。
但眼下恶龙可没有哄小孩安心睡觉的兴致，它绷着平板的语调说：“这只是普通的打雷而已。”
“嗯，但是真的很可怕啊。”小丫头用力抱紧了自己的小熊。
恶龙不屑地冷笑：“哼，我可不会……”
下一秒，它愣住了。
因为小丫头走到它身边，伸手轻轻抱住了它：“不过你千万别害怕，有我陪着你呢。”
恶龙本能地想甩开对方的拥抱。
可是它没有。
***
后来，小丫头经常跑过来跟恶龙一起睡。
就算是没有打雷的夜晚，她也会兴冲冲地凑过来，撵都撵不走。
恶龙觉得自己能容忍她在身侧蜷成小小的一团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还得寸进尺，从龙窟的边边角角刨出几本古老的童话书，想让恶龙给她讲睡前故事。
恶龙一开始是拒绝的。
它说，童话故事都是骗人的。
小丫头也不强求，恶龙不肯给她讲故事，她就自己笑眯眯地翻开书，一本正经地给恶龙和布偶小熊讲故事。
可她讲的完全不对。
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连书上的字都认不全呢。
没听多久，恶龙就受不了那些错漏百出的瞎编故事了，认命地把书拿过来照着念。
由于他们本来就生活在童话大陆上，童话书上的故事也不全是骗人的，很多事情确实在这个世界真实发生过。
比如被恶龙看守的公主，成年之后会有勇敢的王子前来拯救，同时获得爱情和自由。
小丫头问：“最后公主都会和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吗？”
恶龙沉默了。
过了很久它才回答：“是的，那是她们忍受孤独与无聊、做出巨大的自我牺牲、扮演好童话故事女主角应得的奖赏。”
小丫头继续追问：“那恶龙会被王子杀死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恶龙总是扮演童话故事里的反派，很坏很坏。”
***
恶龙发现小丫头最近不喜欢玩宝石和金币了。
连向来与她形影不离的布偶小熊都遭受了冷落。
小丫头从龙窟深处刨出来一把生了锈的剑，不顾自己眼下只比剑高一点点的事实，跌跌撞撞地挥了起来。
恶龙眯着眼睛盯着那把剑上暗红色的铁锈看了很久，问她在干什么。
小丫头说自己要好好练剑，长大以后要变得很厉害，比最勇敢的王子还要更厉害。
恶龙罕见地感到了困惑。
小丫头放下剑，抹了把额头的汗，笑得还是那么纯粹，比龙窟外的阳光更加灿烂。
“不要害怕，我以公主的名义发誓，如果王子来了，我会保护你的。”
***
恶龙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午夜时分给爱踢被子的小丫头掖被角时，总是习惯性地摆着张臭脸。
要是一不小心用龙炎烤糊了送给小丫头的生日蛋糕，也会嘴硬地坚称烤焦部分更好吃。
它看起来对小丫头还是那么嫌弃，不好亲近。
但小孩子的感知最为敏锐，小姑娘知道，有些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所以，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冬夜，当她看见恶龙趴在龙窟洞口孤零零地望着远方发怔时，才会肆无忌惮地粘上去，靠坐在它胸口那片最坚硬的龙鳞旁边。
恶龙僵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
小姑娘仰头，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恶龙，目光中难得显出了紧张。
童话书里说，恶龙胸前那片最坚硬的鳞片是从来不让人碰的，她有点担心恶龙会躲开。
可是它没有。
恶龙只是主动朝洞穴内挪动了一些，用自己庞大的身躯为小女孩挡住外面灌入的冷风冷雪，然后又安稳地趴好，任由小姑娘紧贴着那块最坚固的龙鳞。
小女孩笑了，更加亲昵地依偎在它胸前。
而那片坚硬的龙鳞之下，有一颗炽热的龙心正在跳动，那么热烈，那么温暖。
时光匆匆流走，当年的小丫头已然长成了灵动活泼的元气少女。
剑术更是世间少有的出色。
偶尔有消息不灵通的勇者路过龙窟，一时头脑发昏想要闯进来砸场子，都轮不到恶龙亲自出马，少女一定会先举着那把满是暗红铁锈的剑冲出去。
听着洞口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响，恶龙根本生不出要搭理的心思。
它甚至没兴趣探出头去看一看。
因为恶龙知道，少女肯定会把那些烦人的家伙打得哭唧唧地跑很远，再也不敢回来。
之后少女还会手舞足蹈地跑到恶龙面前，大声宣布自己今日的胜利。
那股蓬勃的朝气让恶龙忍不住感慨，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
然后它就认命般地戴起老花眼镜，拿起针线，认认真真给开了线的布偶小熊缝补起来。
其实恶龙的缝补技术已经算得上精湛。
只是中途被爬上龙脊的少女挠痒痒时没稳住，龙爪子一歪，缝线的位置也跟着偏了点位置。
这样缝好的布偶小熊看上去就和少女一样，总是在咧嘴微笑呢。
***
假如恶龙与少女能一直这样安稳生活下去，那这个故事就该是个标准的美好童话。
可即使是童话大陆上发生的事，也不全是童话故事。
看着少女一天天成长，恶龙心中的欢喜渐渐被另一种浓厚的担忧压了过去。
某个傍晚，少女在洞口击败又一位据说在勇者排行榜上排名很靠前的勇者后，兴奋地跑回龙窟内部，想向恶龙显摆自己的好成绩。
但今天的恶龙异常高冷，都不怎么说话。
少女琢磨了半天，决定把原因都归结在恶龙又一次把送她的生日蛋糕烤焦了这件事上。
她笑眯眯地拍着恶龙爪子哄它：“好啦好啦，这种事都发生多少次了，就当是我过生日的独特传统不好吗？而且你以前不是说过，烤焦的部分更好吃嘛。”
恶龙没有像过去那样，从鼻孔里硬挤出一声冷哼来撑面子。
它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被洞外透过的夕阳余光笼罩着，庞大的身躯看起来……有点落寞。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抬起脑袋对少女说：“今天你就十八岁了。”
这句话提醒了少女。
她突然想起来，按照童话世界的规矩，十八岁的公主就算成年，这意味着会有王子想要来龙窟挑战恶龙，解救公主。
哎呀，这个大傻龙，是在担心挨王子的打吗？
少女笑了。
她更加用力地抱住恶龙：“是啊，我十八岁了，成年了，那就更有能力保护你啦！”
***
午夜时分，恶龙带着少女离开了龙窟。
因为之前在对着生日蜡烛许愿时，少女说自己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过去她顶多就在龙窟洞口附近活动，没机会见识更遥远的世界，因为这样不符合童话世界对公主的规定。
但恶龙才不管这些，它说童话大陆上很多规定都是流于形式，虚伪透顶，用不着在意。
少女已经十八岁了，应该去外面长长见识。
于是，在这个有蟋蟀伏在山间草丛中鸣叫的夏夜，恶龙展开双翼，用气流掀翻龙窟外几个探头探脑的勇者，载着少女离开龙窟，飞向夜空。
碧蓝苍穹广阔无垠，璀璨银河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从流淌的光河中捞出星星。
少女笑得惬意，清风吹过她的发梢，星光落入她的眼眸，少女的目光还是那么清澈无暇，没有染上半点浑浊。
她说，原来这个世界这么美的。
天上也是，地上也是，繁华城市的绚烂灯火，丝毫不比星光逊色。
对少女而言，这般美景真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
与少女的雀跃不同，恶龙的态度有些消沉。
它对少女说，你也可以拥有这一切，等你以后离开龙窟，开始自由自在的生活。
少女恍然大悟：“啊，原来你不是在害怕挨王子的打，是在担心我有一天会离开吗？”
恶龙没有回答。
少女伸出手，摸了摸恶龙那支断掉的龙角：“我以前问过你，这个伤口是不是跟某位公主有关，你说是，却没有说清原因。”
现在她猜到了，自己并不是恶龙养大的第一位公主。
在过去一千年里，应该还有一位，不，是很多位公主，为了遵循童话大陆的传统，自幼被送到龙窟来，被恶龙像尽职尽责的老父亲一样抚养长大。
然后呢？
英俊的王子来了，公主对他一见钟情，为了热烈的爱与自由，面对恶龙与王子的天然对立，公主转而同王子站在一起，对着恶龙刀剑相向，并在离开之后再也想不起回来看看。
无论龙鳞有多么坚硬，都挡不住这种伤害一次次扎进柔软的龙心。
恶龙肯定是难过到了自己可以承担的极限，才发誓从此要板起脸孔硬起心肠，再也不把自己的软肋交到这些可恶的人类小崽子手上。
可是，它到底是食言了。
这世上有许多真诚的爱与关心，即使不说出口，接受的人心里也是明白的。
少女搂紧了恶龙的脖子，对着星光做下承诺：“放心，无论有多帅的王子过来，我都不可能扔下你不管。”
恶龙依旧沉默。
许久之后，它才说，这个世界很精彩，你不该一直被困在龙窟，应该走出去看看。
聪明的少女马上想到了新主意。
“那干脆我们一起出去冒险吧！不要再傻等什么王子来了，嘿，你不是经常嘲笑童话书上的故事不是老掉牙就是骗人的吗？那我们就一起去创造新的历史，写成新的故事给孩子们听！”
这个提议确实打动了恶龙。
也让它内心长久的纠结彻底平静，它终于下定了决心。
恶龙载着少女朝着更远的天空飞去。
它飞得又高又快，仿佛这场旅途会一直抵达到天际，永不停息。
少女坚信自己十八岁生日那天对着银河提出的梦想会实现。
不过从现实看来，只能实现一半。
回到龙窟之后，恶龙为她准备好了出去闯荡的行囊——里面装的宝石金币重到吓死人，还有微笑的布偶小熊挂在背包上——但恶龙自己却没有离开龙窟的打算。
它说，按照童话大陆的规定，恶龙不能随便离开龙窟。
少女很不理解：“为什么要撒这么烂的谎？童话大陆的规矩你明明从来都不在意的。”
恶龙微微叹气：“外面的世界不适合我。”
“你是不是害怕在外面会遇到危险？”少女耐心劝道，“不用担心，我的剑术足够保护你，要你独自留在这里面对王子，我才是很不放心呢。”
“公主，我想你搞错了一件事。”恶龙转回头来，目光不复往日温度，骤然冷下来许多。
“没有公主的龙窟，也根本不会有王子来，童话世界里的公主总是在引发大麻烦，很多恶龙会因她们而死，你如果真的想让我安全，就该离我远一点。”
这话说得可很有些刻薄。
即使心大如少女，也一时有些气紧，用力捏紧了剑柄。
但冷静之后，她仍然不愿放弃，还试图用卖萌哄人的方式劝说恶龙改变主意。
她知道，这些方法以前总是有效的，如果没效，再加一个诚恳的拥抱，就肯定会有效。
可惜这一次，她没能如愿。
恶龙用淡漠的语气告诉少女，你可以选择不当公主，去当一个四处冒险的勇者，而我只想当一头老老实实守在龙窟的恶龙，因为我更习惯这样的安稳生活。
它说，我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你，也请你不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我。
少女哑然。
她松开了抱着恶龙的手。
少女背上行李、带着锈剑离开龙窟时，可谓是一步三回头。
她不相信恶龙真的会嫌她麻烦赶她走，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所以少女离开时走得好慢好慢，找各种借口磨磨蹭蹭，期望恶龙还跟过去一样口是心非，会赶在她真正离开前憋不住，又反悔把她留下来。
但是恶龙没有。
它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至始至终都没有多看她一眼。
冷漠如许多年前，它与她第一次见面那般。
***
少女离开后的龙窟变得很安静。
太安静了。
恶龙努力想要忽略心头那股不习惯。
可是偌大的龙窟里处处留着有关少女的痕迹，这里藏着她的笑声，那里印着她的影子，根本躲不开也避不了。
恶龙意识到，自己的心也变得空空荡荡，就跟这个冷冷清清的龙窟一样。
无论再多的金币和宝石也填不满这些空洞。
因为它失去了少女的欢笑。
***
午夜时分，龙窟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恶龙忍不住一遍遍地想，那个孩子独自走在外面，有没有找到可靠的地方遮风挡雨，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这些想法折腾得它无法入眠，恍惚间，甚至生出了幻觉。
恶龙看见，少女的身影出现在洞穴门口，手里还挽着那只被缝好的布偶小熊。
直到少女头发湿漉漉地靠在它身边，水滴坠在龙鳞上，恶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少女又回来了。
更准确的说，她并没有真正的离开。
这些日子，少女是在离龙窟不远的山脚扎了帐篷住着，顺手打飞附近源源不断冒出来的勇者，用自己的方式践行承诺，保护恶龙不受伤害。
从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恶龙就低估了少女的韧性与乐观。
无论被拒绝多少次，她永远不会气馁，脸上的笑容也依然灿烂得像是从未被拒绝过一样。
就像眼下，她虽然冷得哆哆嗦嗦，但还是努力挤出笑容对恶龙说：“我知道，从我在这里第一次遇到打雷时就知道，你是真的很害怕打雷，对不对？”
恶龙愣愣地看着她。
原来……她今晚突然回来，是担心它独自留在龙窟会害怕。
“如果你嫌我是个麻烦，那我会离开的，我也想拥要有自己的冒险。”少女释然道，把布偶小熊轻轻放在恶龙身边。
“但是请你允许小熊留下，以后打雷的时候你不要怕，有它替我陪着你呢。”
***
恶龙再也装不下去了。
它流着泪告诉少女，童话都是骗人的，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是的，真相，因为有关龙窟、少女、公主、勇者、恶龙的过往以及这个故事已经发生的一切，全都是谎言。
这并不是个普通的龙窟，这头恶龙和童话大陆上的其他恶龙也很不一样。
龙窟深处连接的地底裂缝，封印着魔王的宫殿，里面住着最邪恶恐怖的大魔王。
封印无法彻底阻断魔王现世，每隔十几年，他都会重新从地底爬出来，就算集结童话大陆上最厉害的巫师与魔女，都无法将他消灭。
为了安抚魔王的愤怒，更是为了保证整个童话大陆不受危害，昔日领头封印魔王的大法师与他订下契约，每当魔王现世，就会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公主成为祭品，被献给魔王做食物。
这位公主必须从小养在龙窟，足够纯粹无暇，不受外面世俗杂念的侵染。
唯有这样，魔王才会心满意足地返回地底，保证这个世界的安宁。
至于恶龙的存在，则是魔王需要一个仆人照顾小公主在龙窟顺利长大。作为魔王的造物，恶龙天生受到魔王操纵，无力反抗他的命令，不得不做他的傀儡，他的奴仆，他的帮凶。
而少女，从一开始，就是那个被选中的祭品。
虚伪的王族并没有打算用真公主来献祭，十几年前，他们随便从贫民窟里选了个小孤儿，代替公主成为祭品。
所以童话故事讲到最后，真公主确实会拥有王子的爱，幸福生活直到永远。
而假公主就只拥有一个骗人的假童话。
根本不会有什么王子来救她，这个龙窟不会被标注在任何王子、勇者或者骑士的冒险地图上，只有脑袋发昏的迷路者才会误闯过来。
就连那些在龙窟附近转悠的勇者，也不是为了挑战恶龙，而是为了监视身为祭品的女孩，确保她不会中途逃脱。
以上这一切，都是世代相传的禁忌之密，只有当年参与契约签订的极少数人知晓。
并在过去一千年间，心照不宣地保守着这个残忍的秘密。
***
说出真相的恶龙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浑浊的眼泪不断淌下，每一颗都饱含着愧疚和悲伤。
少女睁大了眼睛，嘴巴微张，似乎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惊人的秘密。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问道：“就没有谁想过反抗吗？”
恶龙泪眼朦胧地看向她，少女的脸渐渐与许多年前另一位公主的脸重合了。
它说，很久以前，也有个孩子像你一样勇敢，说要练成天下第一的剑术，杀死魔王，让被魔王操纵的恶龙获得自由。
在一个宁静的雪夜，她向恶龙保证，自己会和它一起离开这里，去到世界的尽头冒险。
公主的话打动了恶龙，一直顺从魔王不敢反抗的它第一次生出了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为了帮助公主，恶龙不惜折断自己一根龙角，用龙炎淬炼成这世上最锋利的宝剑，交到公主手上。
“但魔王实在是太强大了，你只要见过他一次，就会知道……”
恶龙的声音戛然而止，它想起了那最不堪回首的一幕。
电闪雷鸣的午夜，年轻的公主倒在地上，鲜血浸没了滑落的宝剑，与此同时，魔王狰狞的笑容引发了恶龙本能的恐惧。
这股怯懦打断了恶龙反抗的勇气，也给了魔王操纵它的可乘之机。
可怜的恶龙被魔王恶毒地操纵着身体，就像个无知无觉的提线木偶那般，被迫张嘴吐出猛烈的龙炎，朝倒地的公主袭去……
这彻底打垮了恶龙，让它再也没有一丝反抗魔王的勇气。
也让它再无力去爱，去给予，去拥有，去不断重复这种可悲的得到与失去，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被魔王吞噬。
这世上没有哪一颗足够坚强的心，可以承受这样的悲剧一次次上演。
恶龙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彻底碎了。
它只能麻木地当个傀儡，躲在龙窟深处，苟延残喘。
***
恶龙停止了流泪。
它最后说了一次，童话都是骗人的。
事实上，童话之所以为童话，正因为它们往往只讲述故事最美好的那一部分，给人以美好的希望，却对残酷的真相避而不谈。
而知道真相的恶龙，对这个世界早已没了所谓的希望。
“我试过让那些可怜的孩子离开，可她们总会被在附近看守的勇者抓回来，就算我载着她们飞到很远的地方，结局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
恶龙看向少女，疲倦的目光中有一点仅存的期待。
“但你不一样，那些勇者拦不住你，魔王又快要现世了，赶紧离开吧。”
至于魔王发现少女失踪之后，会对恶龙发什么样的火，其实已经无所谓了，也没有人会关心。
谁让恶龙总是扮演童话故事里的反派，很坏很坏。
***
听完恶龙说的这一切，少女嘴唇咬得很紧，没有说话。
恶龙想，她一定对自己这个骗子非常气愤和失望，会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不回来。
但是她没有。
恰恰相反，少女向前一步，紧紧贴在恶龙胸前，贴在那片最坚硬的龙鳞前。
龙鳞之下，有一颗温暖的心。
它曾经破碎过，却被一个不懂退缩的小姑娘大笑着粘好，又能盛住那些珍贵的情感了。
“虽然我没有王族血统，只是个从贫民窟出来的野丫头，但我一直都是你的公主，你否认不了这一点。”少女看向恶龙，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失望，唯有信任与关心。“我不会扔下你不管。”
说着，少女举起自己的佩剑，剑身上的暗红痕迹依然显眼。
那些痕迹并不是铁锈，而是过去那位公主英勇奋战洒下的热血，是她留下的勇气与希望。
也是少女坚定的誓言。
“我以公主的名义发过誓，不管谁来了，我都会保护你。”
***
在一阵令人胆寒的雷鸣声中，魔王再度出现了。
他与恶龙记忆中的形象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么狠戾残暴，无比强大。
面对少女的挑战，魔王冷笑一声，只把这一切都当成进餐前无关痛痒的小把戏，偏头看向恶龙的眼神也全是不以为然。
那眼神似乎是在说，你怎么那么蠢，这种无用的反抗再搞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魔王的判断或许没有错。
他确实是太厉害了，即使少女的剑术已经胜过这世上无数勇者，可是面对魔王的威压，她仍然一次又一次失败倒下，浑身伤痕累累，几乎快要爬不起来。
恶龙冲上去，怒吼着朝魔王喷出烈焰，却被魔王玩笑似的挥挥手拍灭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恶龙，脸色中有无法掩饰的怜悯与轻蔑。
“连你都是我创造出来的，又有什么资格反抗我？”
说完，魔王轻轻打了个响指。
恶龙最害怕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梦魇再一次重现，它又成了任由魔王操纵的傀儡，转身朝着无力反抗的少女张开嘴，毁灭的龙炎即将喷涌而出。
而它的灵魂被困在身体里，连挣扎的心力都没有了。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恶龙是真的绝望了崩溃了，深切的恐惧占满了它的心，已经完全没有希望，没有办法了。
它早就知道，童话都是骗人的。
但在最后关头，少女却强撑着抬头，直直看向恶龙。
她在说，不要害怕，不要屈服，别忘了，我一定会陪你到最后。即使我无法帮你消灭魔王，但至少，我想保护你反抗命运的勇气。
这就是我和你冒险的开始。
你一定要相信，我们的故事，不骗人，是真的。
***
龙炎涌向少女的瞬间，恶龙忽然释然了。
它自嘲地想，为什么我会需要别人来保护呢？我明明也可以去保护那个最重要的人啊。
这世上有种远比恐惧或愤怒更强大的力量，一直就存在于我身上。
唉，我可真是个大傻瓜。
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想了这么久才能想通呢。
恶龙朝少女露出了微笑。
下一刻，炽热的龙炎涌满了整个龙窟，洞穴内外轰然崩塌，光芒一片。
***
龙炎席卷过后，龙窟里异常安静。
失去力量的恶龙颓然倒地，魔王看都不看它，兀自在洞穴间踱步。
凡人的身躯经不住龙炎灼烧，失去了那个目光坚毅的少女做晚餐，他感到十分扫兴。
这些不愉快自然被魔王怪罪到了恶龙身上，他想，是时候换个更听话的仆人了。
“真可惜，你本来可以活得跟我一样久。”魔王嘲讽道。“你却蠢到自己放弃了永生的机会。”
恶龙虚弱地笑了。
是的，它没有悲伤或愤恨，而是笑了。
它对魔王说：“我的确会活的跟你一样久，说不定，我还能比你活的更久一点呢。”
魔王难得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他不明白恶龙为什么会讲这种胡话。
不过，下一秒他就得到了答案。
一把利剑从背后捅穿了魔王的胸口。
魔王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见了本该在龙炎中消失的少女。
少女没有消失。
她还好好地站在那里，手里握着自己的剑。
眼下这把剑不再锈迹斑斑，而是寒光凛凛，锋芒逼人，蕴含着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足以穿透一切防护，对强大的魔王一剑致命。
直到魔王倒地死去，他也没想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恶龙知道原因。
它用这世上最温柔的龙炎治愈了少女，重铸了锈剑，帮她争取到了消灭魔王的一线生机。
这很不容易，但恶龙还是做到了。
因为它燃尽了自己的心。
***
这是恶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少女流泪。
恶龙感到有些为难，它不想这样，比起看到少女哭泣，它更习惯看到少女欢笑。
“不要难过，这个结局，在我当初要你离开龙窟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恶龙强撑着身体，不想压到伏在自己胸前大哭的少女。“说真的，这其实比我料想得还好一点呢。”
少女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它。
恶龙偏头轻轻蹭了蹭少女的脸：“最后时刻，有你陪在我身边。”
少女的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淌，恶龙也不再劝她，它是真没力气说其他什么了，剩下的时间只够再说很少的几句话。
于是它对少女说了谢谢，谢谢她杀死了魔王，拯救了其他在未来可能受害的孩子。
同时，也拯救了心碎的它。
为了表示感谢，恶龙还有最后一份礼物要送给少女。
就是它胸前那片最坚硬的龙鳞。
“最坚硬的龙鳞是用来保护最柔软的心，我希望以后能继续用它来保护你。”
恶龙温和地笑着亲吻了少女的额头，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勇敢去冒险吧，祝你好运，我的公主。”
后来，童话大陆上开始流传新的故事。
会有人说，有位假公主没有被王子拯救，而是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打败了恶龙，逃离了龙窟。
也有人说，这个女孩名义上是公主，其实拥有女巫血统，会使用神秘的黑魔法躲开龙炎攻击。
还有人说，你们都说错了，故事的主角根本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一位屠龙的女勇者。
只有很少的人愿意相信，这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不过她的父亲是一头恶龙，所以她头上也长着龙角，身上更是被厚厚的龙鳞覆盖着。
那些龙鳞十分坚固，始终在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
所以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位龙鳞公主。
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说法太荒谬了，更不该加入正统的童话故事里给小孩子讲，充其量也就当个笑话听听。
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了，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并不在意。
少女将小熊布偶留在崩塌的龙窟洞口。
然后，她带着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与最坚硬的盾离开。
作者林朵碎碎念：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的新书已经在筹备当中了，预计下半年会正式出版，希望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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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她出书时..希望有幸能捧场光顾..林朵她写的故事..总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可以的话.我会买两套她的书..一套自留.另一套期待某一天可以给你吧！...
就如你会把自己喜欢的漫画给他一样！！
为什么能入心的故事...只有初期的一点点甜..如嚼着眼泪吞下的糖果..剩余的都是心酸与难过...
好羡慕这条龙..可以为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付出生命...他闭上眼.献出龙鳞那一刻...是我羡慕的幸福...
晚安！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