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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阿明给凌伊朵细致地打磨指甲,涂上基底,蓝光照5分钟,再仔细地勾出线条,嫩白修长的手指尖开出一朵朵曼妙的花。
“亲爱的,这是我新学的花色,衬你!看看。”阿明说着,用戴着牙套的门牙咬住了下唇,使得他新做的微笑唇显出飞扬明媚的漂亮弧线。
“还可以吧,这什么花?”凌伊朵陷在柔软宽大的深棕色真皮沙发上,小小一只,浓密的睫毛下是圆而大的眼珠,犹如鲜活的小兽。她一只脚耷拉着涂鸦拖鞋,穿着及小腿肚的纯白多层蕾丝花边袜子,另一只脚则裸着,腿也在沙发上歪成奇异的钝角。
对于黄种人来说,她白皙的有点过分,以至于在光线充足的时候,青绿色的血管透过薄如蝉翼的皮肤隐隐显现出来,使得她的身体像是原始森林中某种阔叶植物。
“伊朵,我要走了。”阿明收拾着桌上五颜六色的甲油,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嗯。”凌伊朵甩了甩葱白的手,将五指弯曲,指甲上的白色小花排成好看的扇形。
“我说我要走,是离开这座城市。”阿明转过身,将头枕在凌伊朵的肩膀,语气里还带着淡淡薄荷味道,凌伊朵从不抗拒跟阿明过分亲近,他们并不是实际意义上的情侣,也不是表面上的好朋友,实际上他们陪伴,安慰和彼此依恋。
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大都市中生活,犹如广博大海中穷尽一生相遇的两尾鱼,他们有一模一样的眼睛,排练顺序一致的鳞片,虚无缥缈的未来和空洞迷茫的心。
“去哪儿?”凌伊朵将手放在阿明的脸颊上,手心的温度比他略高,阿明眼睛里的哀伤微凉,蔓延到整个身体。
“以后不知道,现在我想回我出生的地方看看。”
“在哪里?”
“南边,葫芦湾。我跟你说过。”
“我……”凌伊朵显出一丝慌乱。
“你不用记得,不重要,有点远,很南的地方。我只是看看,有可能马上又会离开。”阿明吻上了她海藻般浓密微卷的长发。
02
关于阿明的离开,凌伊朵的记忆是模糊的,她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也不记得他最后说的什么。仅存的几个画面在无数个冷清孤独的黑夜中闪现,告诉自己他曾那么重要,又那么轻易被遗忘。
在那个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再寻常不过的下午,亦或是傍晚,阿明像往常一样,走过T形房间狭长的走廊,拉开门把手,轻轻带上门,门框与门板摩擦发出轻微沉闷的声音,这声音像早晨炉灶的打火声,煮蛋器的咕噜声,洗衣机的滴滴声,是一切结束的提醒,也是一切美好开始的提示。
然而阿明确实是消失了,这是一场曾郑重其事打过招呼,却不曾郑重其事告别过的离别,然而,任何不曾郑重其事告别过的离别都可以算是不告而别。
夏末的午后,凌伊朵喝完了最后一口冰美式,玻璃杯外尚有细密的水珠,杯底的冰块边缘流淌着浅褐色咖啡渍,她伸出手,抠出中间最大的一块冰,用舌尖舔了舔,又静静看了几秒,冰块在指尖迅速融化,流淌出温暖的水。
凌伊朵将冰块整个放进嘴里,顺着柔和的线条吸允了流淌下的冰水。
舌尖搅动着冰块在温热的口腔内转动,她猛然用力,牙齿挤压冰块,随着冰块的碎裂,她的牙龈传来一阵刺痛。连带着那一侧的太阳穴也一并疼痛,凌伊朵张大了嘴巴,嚎啕大哭起来,疼痛让她莫名其妙强烈的思念起阿明。
她想抓住他,揉碎他,用疼痛的那颗龋齿撕咬他。
最后,凌伊朵决定去寻找他。
03
凌伊朵在黄昏的时候来到了葫芦湾,夏末的风尚有一丝暖意,天边的云却也不再耀眼,一切都像油彩的颜色最后被晕开的样子,显出些鲜艳的温柔。
道路干净整洁,四周绿树环绕,屋舍俨然,明亮温馨是小岛给凌伊朵的第一感觉。
旅馆的造型很别致,圆形红屋顶,做旧的砖瓦,像是漫画里的精灵小屋。老板娘十分热情地带她参观了房间。
“小姑娘,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老板娘四十多岁的样子,圆胖,穿着碎花裙子,笑起来眼睛像是月牙,声音还带着糯糯的少女音。
凌伊朵很喜欢这个老板娘,第一次的印象很好,陌生人守则第一条,不窥探他人隐私,老板娘做的非常好。
“老板,岛上有几家这样的旅馆?”凌伊朵驻足在3801号房,她的眼神从打开的门穿过,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望向远处的湖泊。
“就这一家。”老板娘看出来凌伊朵喜欢这间房,顺手将她的行李箱推进了3801.
“最近一个月有没有,有没有一个人过来入住。我是说……”凌伊朵描述了阿明的样子。
说不上来为什么,这间房有阿明的气息。
“有。”胖老板说完,捂嘴一笑,补充道:“每天都有,我看男人啊,都长一个样子。”
凌伊朵便不再问,她定了3801号房。
整晚,她都在房间追寻那缕气息,阿明的气息。从衣柜,桌椅,电视,空调和盥洗室,一路探寻,在宽大舒适的大床上,他的气息变得强烈。
凌伊朵将床单被套悉数拆开,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小狐在干涸的土地上寻找水源。
她在床褥的夹层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寻找自己,成为自己,做自己。”
字迹清晰,笔墨却有些时间的痕迹,很像阿明的字,如果是阿明,是过去的阿明还是现在的阿明?凌伊朵也说不清。
小岛算不上旅游胜地,仅仅只有一处还算得上值得一去的地方,位于葫芦岛西北侧的浅滩风景优美,居民自发的组织了些散集,给为数不多的游人兜售本地特产。
第三天的时候,凌伊朵将小岛逛了三遍,依然没有找到阿明。
很奇异的一件事,她时常忘记她来这个地方的目的,好比每天早晨都要起床,起床后都要洗漱,然后出门,也可以不出门,本就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又必须要这么做一样。索然无味又极具目的性。
带着这样的心态,她把玩着手里的溜溜球,在浅滩上的人群中穿梭,耳边渐渐听不到喧嚣的人声,只有风声和水声。
诧异于黄昏的赤色云层,手里的球掉落,滚进一处茂密的矮梨树丛。
侧身而入,豁然开朗,竟是另一处临湖浅滩,渚清沙白,疏影摇曳。
凌伊朵就这样遇见了他。
微棕的发,略显营养不良的面色,清瘦的身材略显忧郁的脸,洗的泛白的蓝色中式短衫,这个男人看不出实际年龄,他捡起凌伊朵的球,递过去。手的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凌伊朵道了谢,却没有走开。
这个男人眼里有一汪深潭,让她好奇。
“你在这里卖花吗?”凌伊朵蹲下来,看到地上杂乱地摆放着颜色艳丽的野花。
男人笑笑,盘腿坐在花跟前。
“你好,我叫凌伊朵,你呢?”凌伊朵也蹲了下来,打量起地上的花儿。
男人修长手指从花堆里拣出一支紫色鼠尾葵,高高地举起来,眯着眼睛幽幽地说:“凌伊朵,一朵……云?”凌伊朵顺着紫色的鼠尾葵看到远方一朵小小的云拖着尾巴懒散地漫游,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不是卖花的,你是艺术家!”
在葫芦岛的第三天,凌伊朵没有找到阿明,她找到了一个艺术家。
04
艺术家一动不动地坐在湖边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凌伊朵远远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幅画。
她在画外,他在画里。
“嗨!”她一头扑进画里,试图打破这份静谧。
打招呼的声音显得很陌生,好像不是自己的。
受到陌生声波的影响,艺术家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嘘!”他转过脸,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凌伊朵迈着轻盈的步子缓慢走上前去,艺术家蹲在地上,面前的细沙已经仔细地用手摩挲过,一根小指粗的枯枝被绒绒的红线系在树上,垂挂于细沙之上。
风一吹,红绒线带着枝条摇摆,在细沙上划过。
“风在画画。”艺术家回头给了凌伊朵一个灿烂的微笑。
凌伊朵也蹲了下来,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画,自从盘古开天辟地,混沌散去,女娲便开始作画,她画那些眉目传神肤如凝脂的美人儿,也涂那些歪眉斜眼粗鄙不堪的莽夫。她将绘画的天赋注入她所创造的生灵中。倘若人类能将偏见与傲慢从眼神中剔除,自然也可以看到万物皆有绘画的天才。
这小指粗细的枯枝虽已逝去了它饱满青葱的岁月,风霜却用清冷沧桑得灰白紧紧裹住了它,让它得以用这种形式与风共舞,弥补它春不言夏不语的遗憾。
“真好看,可惜带不走。”凌伊朵轻轻地说。
这时候他们已经并肩看了好几个时辰。
“风画出来,水会带走它,我们只是旁观者。”艺术家同样轻轻地说。
“或许有别的办法。”他又说。
于是艺术家拿出他的箱子,从里面掏出深红近乎黑色的果汁,又找出一张崭新的白纸,将纸张放在草丛中,将果汁倒在白纸几个角,没一会儿,就有蚂蚁循着香甜爬了过来,艺术家并不理会,也不驱赶,又有几种不知名的虫子爬了上来,它们围着果汁吸允,爬行,在白纸上留下深红色痕迹。
凌伊朵微微张着嘴巴,眼里露出喜悦之情。
几个时辰后,她得到了虫子给她画的画。她将这幅画挂在房间最美的一角,那里有个透明玻璃凹槽,她每日放面包屑和黄小米,啄食的小鸟有时甚至比阳光来的更早。
05
“你去过最远的地方在哪儿?”
“走过多远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回到了哪里。”
“可我是出来找人的,也不知道应该回到哪里去。”
“我曾去过一个地方,人们死后会躺在独轮车上,由人推着在崎岖的路上颠簸,落到哪儿,就在哪儿生根。”
“可我还没死。”
“你怎么知道你还没死?”
凌伊朵的唇夸张地圈成一个圆:“你简直就像是个哲学家,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艺术家的话,那么至少应该也是个合格地精神病患者。”
艺术家用明亮的眼睛盯着她,凌伊朵迅速撤回自己的眼神,但他的脸已经完整的投影到她脑海里。
凌伊朵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凌伊朵。”他说,“凌伊朵,尾音很快乐。”
晚风斜斜吹过来,艺术家柔软蓬松的短发也打着快乐的节拍。
一股温柔美好的力量从内心升腾起来,在瞳孔中炸出彩色烟花。
“艺术家~”她说,语调轻快。“我们也来做一些快乐的事情叭!”
她站了起来,左右扭动着腰肢,长胳膊枕到脑后,做着一种类似热身运动的动作。
“快乐的事情?”他看着她,暮色中,他的眼神里有一层薄薄的雾,薄雾里有璀璨的颜色,迫不及待要冲出来。
06
自行车的轮胎染成夸张的的鲑鱼粉,链条则是明黄色,整个车骨架是湖蓝色,这些颜色构成的自行车转动起来,像是海上漂流的马卡龙色小快艇。在小镇一尘不染的街道上,凌伊朵像是一尾鱼穿梭在街头巷尾。
既然自行车可以像小船,凌伊朵当然也可以是一尾鱼。
然而自行车不是小船,凌伊朵也不是一尾鱼。
即使如此,她还是吸引了足够多的目光,一个散步的大爷因为凌伊朵差点撞到树,几对年轻的恋人将目光黏在凌伊朵的身上,久久不肯挪开。
凌伊朵穿着美人鱼鳞片的比基尼骑着炫目的自行车在葫芦岛穿梭,这是她和艺术家的约定,夜幕降临,他们会在湖水中恣意畅游。
流动的微风轻抚着凌伊朵的脸,穿过发丝,游走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带着情人掌心的温度。她快乐的要飞起来,一切期待的,并未发生的,内心依恋的,并且前途未卜的冒险,都是快乐的源泉。
艺术家好似等待了许久,奇怪的是,凌伊朵不论何时到来,他永远都会在。好似他永远不回家,不,好似这片细碎的沙滩,和这方宁静的湖,就是他的家。
暮色已至,湖面却在发着光,湖面上飘着柔弱洁白的花,白的花瓣泛着清冷的光,黄的花蕊团成暖的黄,这些花儿娇弱地浮在水面。水底是柔软细长的花茎,犹如美人的细腰舞动,那水袖般的长叶随波荡漾。
她问:“这花叫什么名字?”
他说:“水性杨花。”
她又问:“听起来不太干净。”
他又说:“特别干净。”
他们相视一笑,赤足走向湖水的另一边,没有花开的那一边。
艺术家脱下了他的上衣,又脱下了他的短裤,当着凌伊朵的面。
现在她看到了他的全部,她有片刻的惊慌,又恍然大悟。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褪去仅有的遮羞布。
艺术家并没有因为赤身裸体而有丝毫的羞愧,凌伊朵却因为没有赤身裸体而感到了羞愧。
幸好,那夜的风还暖,水不凉,一切刚刚好。
07
人们总在快乐的时候庆祝,在悲伤的时候解忧,使用的往往是同一种媒介,酒。
凌伊朵在第七天的时候决定离开小岛,或者是短暂的离开,未来她会像阿明一样再回来这里,或者,别的地方,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是自己选择的停留之地,但不是现在。
白酒,啤酒,红酒,果酒,米酒各种酒,很多酒,她像辛勤的蚂蚁搬运宿命的琼浆。将它们打开,掺着或真或假的言语,贴上或嗔或痴的情愫,一股脑子抛向眼前的男人,他们喝酒,狂欢,敞开心扉,谁也没有去解释事情为何发生,为何要发生,仅单纯沉浸其中。
艺术家的脸上渐渐浮上落日般的红晕,他的脚步踉跄,长臂举过头顶,将半瓶美酒从空中倾斜,液体犹如微型瀑布短暂跟远处的山峦同框后在发上肆意流淌。他左右摇晃着脑袋,几缕湿湿的碎发贴在棱角分明的脸上,看着酒从自己的鼻尖滴落,一股温热的气流直直切断了微凉的空气,抬眼,艺术家看到凌伊朵小兽般的黑眼珠里奇异的光彩,他们离得如此近,近的呼吸交融,酒香缠绕。
酒流过他的鬓发在她的舌尖融化,是梅子味,酸的不明显,涩的很轻微,甜味绵长。
“跟我离开这里。”凌伊朵试图去拉艺术家的手。
“你要走了?”艺术家缩回自己的手。
“我请求你,跟我一起生活。”
“离开这里,我就不是我自己。所以就不是那个你要带走的人,我请求你,将我留在这里。”
凌伊朵的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温柔的风翻山越岭拂过,替她拭去眼泪,悲伤却蓄满了眼睛。
08
凌伊朵将3801号房间找到的字条放进木质纹理的旅行箱,穿着来时的连衣裙,走出旅馆的门,身后传来老板娘软糯糯带着笑意的声音:“姑娘,你找的那个人,我好像见过,他应该还在小岛,不知你这几天遇到过没?”
凌伊朵挥挥手,没有回答,径直往前走去,直到日暮,终于汇入忙碌的人流中。
回去的路上,葫芦岛的方向,有一朵闲散的白云在漫步,她莫名想起一首诗。
你从远方来
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