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妈妈给我买了一件旗袍,红色的锦缎,外面一层金色的镂空绣着大朵大朵的玫瑰花。大概7岁,还没有发育的身材穿着新买的旗袍又欣喜又害怕,欣喜于这件美丽的衣裳,可害怕周围小朋友穿的都是运动装牛仔裤,害怕这身打扮让自己成为异类。总是渴望着做最特殊的那一个,却更害怕被孤立,变成没有朋友的异类。
可我妈妈不一样,她大胆、自信,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在一个普通化工厂工作的她,那时候工资每月也就一千来块,还有一个正在念小学的孩子要养,可她也愿意花500块钱到店里定制一件属于自己的旗袍。旗袍是白色的锦缎,丝质柔和手感极佳,每一次抚摸都像把双手伸进纯净的大海。领子镶着淡绿色的边,领口一个淡绿色用线编织的纽扣,旗袍上还映着淡粉色和绿色相间的花朵,像极了一幅典雅中国画。妈妈很喜欢那件旗袍,旗袍只到膝盖之上,两边的缺口就刚能遮住屁股,在当时看来十分大胆。但妈妈还是每逢出门看亲戚或者逢年过节的家庭聚餐,她都会穿上那件旗袍,盘其及腰的长发,再用一颗镶钻紫罗兰状的发卡别住,略施粉黛,仿佛一个从墙壁上的中国画中走出来的女子。
工厂里几乎没有人这样穿着,脱下上班时统一的蓝工装,要不就是简单的T恤,再加街边几十块钱的牛仔裤,就成了工厂女人下班的装束。所以有时候妈妈穿得与众不同一些,就有人远远盯着她小声叨叨,有称赞她好看的,有摇摇头就走了的,也有一些女人嘴里念叨着不正经却掩盖不了心里的嫉妒。妈妈已经习惯了这种或好或坏的流言,有时甚至享受其中。或许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自豪感在心里作怪,每次有闲言碎语环绕在身边,妈妈虽然总是用沉默应对,但眼里总有些许得意。
大多数女人或是为了省钱养家糊口,或是家里老公不允许,或者就是没有胆量尝试,仍旧沿袭着那套朴素的装扮。直到有一天,妈妈带我坐公车去市里购置生活用品,上车坐定后,看到一个女人也穿了一件旗袍,款式和妈妈的有几分相像,只是印上去的花没有那么精致,领口的纽扣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塑料扣子。但这件旗袍却比妈妈的艳丽得多,不是素雅的米白色,而是很招人眼的中国红,标准的身型在红色缎子、玫瑰印花中若隐若现。她一上车大家都注意到了她,夸奖声此起彼伏。
“哎呀,什么时候买的旗袍呀,真好看!”
“你是不是新做了头发呀,配这旗袍正好!”
女人满脸堆笑一一回应着。
妈妈也不是很在意,毕竟自己刚穿上旗袍那天厂里的女人也是这样夸赞的。不过女人的胆量还是让妈妈颇为欣赏,她没有意识到,从那天开始,她们就是两支争奇斗妍的花朵,终有一天会有一个败下阵来。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妈妈还在不断添置衣橱,现在已经不只是旗袍了,还有几条夏天穿的丝绸裙子,一条是淡绿色连衣裙,裙长至脚踝,裙尾的褶皱像一朵盛开的花,妈妈夏天特别喜欢穿这条裙子,披散着头发,再带一个镶钻的发卡,一双白色高跟鞋。就连去打麻将也穿着,被人连连称赞。
妈妈已经习惯了这种或真或假的赞美,也习惯了别人背着她说的闲言碎语。可是慢慢的,闲言碎语好像变得更丰富了些,可以说几乎没有人再说打扮这件事了,就算说也带着辛辣嘲笑的语气,类似“穿的这么露,还没来得及勾个新男人,自己男人就被别人拐走了”这类的话此起彼伏。
妈妈是下班后在更衣室不小心听到的,走进洗澡室,又有几个女工友在旁边叽叽喳喳,甚至有一个大声嚷嚷着:“还有闲心洗澡打扮喃,还不快回去看看能不能当场捉奸哦”,说着拿起一块搓澡巾搓着被调侃为“中央三台”的大肚腩。
妈妈默不作声,用她习惯了的沉默来应对所有事情,这次也一样,她默默洗完澡,换上一件玫红色的T恤和黑色长裙走回家里。
回家后,我爸爸不在,工厂里都是早中夜班三班倒,妈妈现在上早班,爸爸中班,两人刚好岔开了。晚饭爸爸回来吃,妈妈没有说一句话,爸爸不只所以然,只觉得是妈妈上班时工友惹到她心情不好,只叮嘱了我几句早点睡觉,就去接着上班了。
那天晚上我早早上了床却翻来覆去一直没睡着,后来朦朦胧胧中听到爸爸妈妈吵架的声音,声音很快静寂下来。后来的几天,爸爸妈妈在我面前都表现很正常,一样的做饭、换着班送我放学,只是两人话好像少了些,好几个晚上我睡后都能听到爸妈在卧室里窃窃私语。妈妈从来没有大声吼叫过,甚至爸爸把她的衣物从四楼阳台扔出去的那天,妈妈也没有哭闹,她还是像以前别人评价她的着装时那样沉默着,收拾起衣物,向厂里要了一个单身公寓,从此两个人分道扬镳。那时叛逆的我不想跟随任何一方,每天在街上和朋友游荡着,到点了和爸爸一起吃饭,和谁都没有太亲近。
那天和朋友去音像店租了几盘鬼片打算几个人一起去朋友家看,我还在看录像带上女人穿着白裙子神情惨淡被挂在树上的海报图,朋友推推我说你看那是不是你爸啊。我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淡绿色裙子,和妈妈这个夏天穿的那条只有一点点颜色上的差异。又是她,那个穿红旗袍的女人。一看她今天又新做了头发,不用问也知道是用爸爸的钱,他两就这样说说笑笑地走过去了,谁也没看到我。我已经记不清那天录像带里放的是什么了,脑子里只在制定一个复仇计划,想带这帮朋友抄了她的衣柜。
这个计划终究没有实施,后来工厂破产了,很多差不多年龄的被办了退休,没到年龄的办了内退,也有一些人领了一笔钱离开工厂。爸爸在企业又转了私人商家后继续在工厂工作,妈妈则到市里再找了一份卖保险的工作,花了500多块买了一套正装,每天都穿着它。我也离开那个封闭的工厂上初中,有一群新的朋友。
工厂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至于那个穿红旗袍的女人,后来听人说,她和我爸爸早早分了手,又勾搭上了其他人,换了两三个之后,她就在厂里消失了。有人说她是在工厂里得罪太多人没脸见人逃走了,也有人说她找了一个有钱的老板跟着走了,而我脑子里只浮现出妈妈那件素雅的旗袍,以及抚摸上去的海水般的清凉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