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走到了这一天，雾霾压着天际线。
我又想起了奶奶。
岁月就好像石阶上的青苔，缓缓掩盖去了她原本的颜色，又好像落在木质纹理上的微尘，层层堆积，而我唯有慢慢地拨开那些细碎的过往，捕捉只言片语里她的模样。
最后的那些年，她越来越瘦，病痛的折磨慢慢消耗着她的生命。
她走的那天，我帮她穿衣服，她消瘦如柴的身体，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们都会老，而老是什么？是日渐苍白日渐稀疏的头发，是日渐消瘦日渐泛黄的脸颊，是日渐弯曲日渐清减的身体，还是日渐遗忘日渐不再清晰的过往。
是的，有一天，我们都会遗忘。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坐在奶奶的床上，靠着她的被子，用小剪刀剪着窗花，奶奶则坐在桌边，纳着鞋底，偶尔抬头笑着看着我。她喜欢我耐心的性子，我却不记得我剪坏了她多少的鞋样。
可是，又似乎更早一点，幼年在乡下，在泥地里摸打滚爬完了，就开始哭着喊着要去找奶奶，于是爷爷背着我，去南边找奶奶，奶奶常常在大伯家里帮忙晒谷，我会拿着铁盆，爬到大伯家的院子里去摘葡萄，然后拿出来给奶奶献宝。
那时还不会走路。我已经忘记那是来源于我自己的记忆，还是奶奶的讲诉。太久了，如今仔细一回想，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
幼儿园的时候开始蛀牙，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那时依旧和奶奶睡，半夜痛的哭喊不停，奶奶就给我端来凉水，让我含着，含着就不会那么痛。我一夜未眠，她也一样。那时的我不懂，觉得理所当然，等到自己有了孩子，才懂这种整夜照顾孩子的辛苦。那时的奶奶，已经快六十岁了。
在我关于我奶奶的所有记忆里，她都是那样一个温婉美丽、踏实勤恳的人，从不会与人交恶，也不会对谁生气动怒，人都说种善因会得善果，一生为善一世信佛，我的奶奶却依旧逃不开病痛。
一次开刀两次开刀直到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动刀，她很少跟我们说起她的痛。到后来那几年，她每年都要进医院，常常都是一开始的小痛，却不想让小辈担心而忍着，于是慢慢变得严重。
我选择回家工作以后，刚开始的几年，奶奶一直都是住在我家的，我渐渐开始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有些不舒服。可是我依然不够关心她。我常常会沉迷于其他东西，而忘记去找她聊聊天，说说那些过去的事，我明明知道她是喜欢的。当我坐在电脑前，沉迷于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她会坐在我背后，与我一起看眼花缭乱的电脑桌面。看困了就去睡一会。有的时候我甚至会不知道，她是什么起身出去的。
而今我开始怀念那些日子，却已经不会再回去。
后来一次住院过后，奶奶选择回到乡下，想回去见见那些老人。很多都走了，走南往北，她能够坐下来聊聊天的老姐妹越来越少了，也许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我总觉得奶奶应该是好好的，像我每一次回家，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虽然苍老，却依然硬朗。
宝宝出生以后，她问我妈宝宝什么时候去外婆家，那她就来我妈家住一阵子。可是小家伙天生胆子小，到了陌生的环境，整晚哭闹不止，于是在我妈那匆匆住了两天就回了家。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奶奶伸手过来抱宝宝，还犹豫着问我肯不肯给她抱，我把宝宝放在她手上，她喜欢得很，抱着逗了很久。人老了大约都有那些莫名的担忧，或许是因为那些年，我晚上去陪她睡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吧。她是半夜被吵醒就无法入睡的体质，而我却成了十足十的夜猫子。
时间一早就用习惯给我们预演着分离。
她走之前的那年国庆，在乡下老家，她还逗着宝宝咯咯地笑，吃过午饭走出去散散步，午后阳光正烈。至今亦犹如在眼前一般。
却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我都开始遗忘，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后来呢？后来她就进了医院。
我明明记得那天去医院看她，喂她喝了半碗粥，她的眼睛还依旧带着神采。可是怎么就不见了呢？
身体如排山倒海一般地垮了下去，让人措手不及。可是最后那段日子里，我却无法陪她更多一点。
我怀念儿时她陪伴我的那些岁月，却因为时间将它们日渐模糊不清。
我记得她炒青菜喜欢放糖，她吃腐乳也喜欢放糖。她是那么怕苦那么喜欢甜的一个人，可是一辈子为了儿孙却吃了好多好多的苦。
我记得她给我烧的方便面，放了酱油鲜的不得了，那种味道如今再也吃不到了。她说她以前打死过老鼠，所以她做菜不好吃，可是我却觉得那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后来我们搬到了镇上，在镇上住的时候，她喜欢到环北找人聊聊天，吃碗馄饨。后来环北菜场搬走了，那边聊天的人也越来越少，那家馄饨店也似乎关门了。她越来越寂寞，每天每天，该是多么地无所适从。
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她似乎也慢慢地开始胖起来过一段时间的，气色渐渐地变好。我摸着她的手的时候，似乎也有些肉了。那是什么时候呢？我却记不清了。我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记得呢？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所以我想把我还记得的写下来，这样，才不至于完全遗忘。
我记得大学时候的冬天，寒假回家的时候，我跟奶奶、弟弟挤在小房间里。我抱着笔记本，弟弟抱着台式机，奶奶靠在枕头上，看着我们笑。那是留在记忆里，细琐却深邃的时光。
而弹指不过一挥间，白云苍狗，时间就好像断情绝爱的毒药一般，眨眼竟已是，桃花不知人面。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会遗忘。便就此落笔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