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能和女诗人邂逅,是件新奇又浪漫的事,我和倩雯相遇便是,那是一次采风活动后。
那次是省作协组织的一次作家下乡采风活动,有各市小说、散文等作家,诗歌学会派四五人参加,我作为理事带队,其中就有G市来的倩雯,三十左右,在一帮四五十岁的老头老太们中尤显得年轻。
当采风活动结束,天色已傍晚,明丽的大巴驶进院内,那些来自各方的作家们依次下车,风度翩翩、花枝招展散落到人间烟火中去了,我也钻进自己停放院子里的车子,准备回家。
随着“嗡嗡”声响,手机亮了,是倩雯发过来的。“方便吗秦老师?我想有些事讨教您。”
头拱出车外,放眼巡睃,夕阳里的倩雯正一边漫不经心抠手机一边与人话别。心有灵犀,我马上钻进车里,用手机发了个OK表情。
虽有点意外,但不管怎样,如此良辰美景有佳人相邀,本是一件求之不得的美事,而且都有迟归家的充足理由。她是G市诗歌公认写的最好一个,风格奇崛小有名气,所以这次活动才把她带上。
一盘蓝莓香芋,一盘鱼香肉丝,一杯苏打水,一杯柠檬汁,中西合璧,精致完美。
京都酒吧,倩雯脱去长筒羽绒,露出紧身的红色毛衣,胸脯高挺,一条细细的链子挂在雪白的颈上,立即显得干练而不乏妩媚,优渥又有韵致,她在我的对面优雅落座。
“今晚我请你,感谢一直对我的呵护。”她莞尔一笑,和我举酒干杯。
我习惯了这种迎来送往,对于她们这些业余作者来说,编辑就是上帝,虽我仅是个跑腿编辑,但对于一个刊物来说,却手握生杀欲夺大权,没谁敢小觑。“你来不仅仅是为这吧?”我优越地笑笑,故做风轻云淡。
“这次到省里来,希望下次有活动,秦老师能多加关照,好歹不会给你丢脸。”倩雯并不避讳,爽快自豪且有分寸。
作为割据一方刊物来说,除了大部分板块留给关系户,剩余有限版面,还要考虑其它市作协众多作者。大家都饥渴啊,谁愿放弃这名利双收的机会?所以大多刊物的投稿邮箱都是聋子的耳朵,这是公开的秘密,有限资源也只能照顾内部群里,这也是现在通行做法,我们也不例外。所以稿件遴选就像皇帝选妃一样,厚薄远近,雨露均沾。
“说吧,什么事?”我直接了当,表情却尽量和蔼。
“我感觉遇到了瓶颈,无论怎样努力发挥,仍然困囿于瓶里,我很苦恼。”她坦言,并诚恳地望着我。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理解她的心情。“这么大个话题啊!”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也不便直接回答她,只能报之以深深一笑,便试图从侧面暗示,聊什么呢?
话匣子打开,聊我们坚守几千年写作的真善美,聊世外桃源里只知有秦不知有晋的故事,聊泰国的人妖、日本的AV女优和以色列的不走寻常路。聊得兴起,法国波德莱尔的审丑,现在的先锋文学,以及当下的垃圾体、下半体等各种流派……总之文化只有民族不同,没有优劣之分,包罗万象、百无禁忌,题材触角尽可能伸向更广阔未知,毕竟艺术家有冒犯世俗的特权。
看得出我口若悬河的妙语宏论把她折服了,醍醐灌顶眼睛发亮,不时坐不住整理一下并不褶皱的衣服,并且在上洗手间时匆匆补了妆,以最好的状态示我。
那晚出门时,她忘情地不由自主挽了我胳膊,我一回头,她猛然觉得不妥,缩回了手,随后顽皮一笑,索性大方地挽紧了我的胳膊“艺术家有冒犯世俗的特权,本是一家人嘛”。
我哈哈大笑,掩饰着自己的热血澎湃,手不由自主搭在了她的腰肢上,瞬间感觉到了她蓬松羽绒下娇体的温柔。是的,我感觉我们融为了一体,一方面有与佳人相拥的亲昵,另一方面也交织着权力得到满足的优越,彼此心照不宣,又情不自禁。
那晚她用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再献殷勤的理由,妩媚又坚定地谢绝我为她安排宾馆,说已经约好去看一个朋友。
我怅然若失,看她打车远去,消失在灯火璀璨的大都会光晕里,心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轻松。
2
像一条银色的闪电,俊逸、潇洒、拉风,它就是“麦田”,一只纯白色的萨摩耶母犬,绵顺黏人。在都市,牵一条有品位的狗,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在诗歌学会我只是兼职,只需每周五去应付一天,其余大部分时间还是我的主业——文化传播公司CR部主任。
公司设在在城边,一片新开发的处女地,离家十几公里,单位是办公场所没有宿舍,我租住的是一处两间房的单独小院。现在的年轻人专找单元房,民房不好往外租赁,好说话的房东老太太便打折给我。这里离单位不太远,院内有株栀子花树,安适恬静,出门又有郊外风光,我乐得接受,最主要我还有个麦田。
因为上下班要穿过城市七八个红绿灯路口,开车很不方便,便经常骑电车兜风一样穿梭于家、单位和出租房之间。只要见我一推电车,小家伙便灵巧地窜上电车踏板,伸着粉红舌头朝我讨好媚笑,那萌态让心瞬间融化。
我在栀子花树旁搭了个足够大的狗棚,里面套一个窝。麦田刚来左探探,右嗅嗅,很惬意。院里一有动静,它便先从狗窝里跑出来,迎接主人。
我经常带它出去沿着旁边驾校围墙,到田野里玩耍,它比我还兴奋撒欢,一点不掩饰自己天性,把满身的长毛抖成白绒绒的一团,随风舒展。
一天,听说倩雯要到省里来办事,我高兴极了,邀请她到我们单位参观,她欢喜地答应了。
其实我对她了解不多,包括她的职业,她只说闲赋在家,她这个年龄还有阔绰的衣着,根本让人难以置信。但现在很多女性职业较为复杂,也不便多问。驾校便有一个学车的艺校女孩,原以为站在旁边的是她父亲,后来因为斗嘴打架才知道,是一位包养她的老板。
那天我把她带到出租房,她新奇地左右观瞻,并探头参观了我的卧室。又惊奇地看着麦田,麦田也审视着她,并友好地摇着尾巴试探地嗅她手,随后就一见如故,并欢快地跳我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倩雯,像个怕陌生人的乖巧小孩。
“应该给它找个伴儿,不然多孤单呀”她充满爱怜地说。
“我也很孤单啊。”我一脸坏笑。
“去!”她也笑了,“那你俩做伴儿呗”
她没有脸红,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但不知怎么了,我见她却是一见如故,满心欢喜,总有一种新鲜的本能的冲动。她似乎并不像我这样,若即若离,倒像麦田,大胆又谨慎,亲昵又不就范。
她又谢绝了我的挽留吃饭,临走说,我把新作品发你手机上了,帮忙指正一下。我沮丧的说,搞半天是来让我看稿的。
“那你还想干什么?”她朝我诡秘又解嘲一笑。
3
初春的一天,我带着麦田在快到单位的路上被一辆载货汽车撞倒,左手骨折两根指头断裂,法医鉴定轻伤。经调解达成谅解,家庭困难的货车司机小王赔付10万预付7万余款后清,而被检察院免于起诉,我也由此心情悒郁地回到了家,静心养病。
到家第一眼,麦田便从楼洞口眉开眼笑的箭一样向我冲来,尾巴摇得像风扇,围着我裤管兴奋得趴下吻我的鞋,那情形像久别的亲人。妈妈告诉我,出事的那天,麦田跛着脚一身狼狈地跑回家中,后腿还有车轱辘印儿,就知道事出不妙。蹲下身我一把搂住麦田的头。它是凭着怎样勇气穿越城市七八个车流滚滚红绿灯路口,冒着九死一生孤单地逃回家中,那一刻我真是百感交集。
伤势稍好一点,我便带着麦田出来散心。小家伙一看我要出门儿,马上欢天喜地跟在后边,前奔后突。
我去了公司,已是物是人非,新来了代理主任。除了旧日同事礼节性的相互致意,便各忙各的,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毫无意义地上下楼梯,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我也去了诗歌学会,见了学会主席兼主编老黄,谈了自己对倩雯近段诗歌俗化的看法和担忧。我是组稿,他是编审,绝对的老大。脸膛红润的老黄饶有兴趣,说不必大惊小怪,诗歌发展本是一个潮起潮落的自然过程,作为媒介有争议有焦点是好事,并嘱托我特别关注倩雯,说不定是个石破天惊的锦鲤。我心领神会。
回到家来,几十平米的单元房转来转去,憋闷的慌,又不习惯单手打字,上电脑别扭得很。看着老妈为我忙里忙外,忽然心里感觉很愧疚,我真是个无用的人。
我决定回出租房去。
随着春天到来,倩雯依然春风满面。那天她意外牵来了一只白色萨摩耶公狗,说是朋友家的,在主人家叫虎子,来给麦田做伴儿。我看那犬虽体格强壮,但有点儿木呆,傻小子一个。我心里暗暗惊奇,她在这儿也有亲戚?
“这是换亲的节奏啊”,我笑着打趣。
倩雯娇嗔地杵了我一粉拳,我右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儿,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看着我,眼神有些慌乱,从我手中挣开了手。
我嫌名字土鳖,给新来的狗狗起了个诙谐的名字,迈克。麦田看到新来玩伴儿,并没表现出十足欢喜,只是有点儿不经意打量一下迈克,显得有点落寞。倒是迈克显得很兴奋,一上来就显示出雄性的不安分,围着麦田左右打转,并不时地嗅麦田的臀部,把个麦田骚得夹着尾巴,像个羞涩的少女。
倩雯不忍直视,红了脸进屋去了。我顿时血脉贲张,紧随进屋,一把单臂从背后抱住了她,伸手就去解她绷紧细腰的外套,她转过身无力地推脱了一下,我用力把她贴紧我怀,嘴唇覆上了她的双唇,她双手搭在我的脖颈上,我按捺不住地和她滚扭在了一起。
那晚窗外夜色朦胧,我们听到外边奇怪的扑腾响声,没多久,听到麦田尖锐、短促的惊叫声,那种尖叫好像还压低了声音似的。倩雯用被子捂住白嫩的酥胸看了看我,说,你去看看怎么了?我一直笑着看着她不说话。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双颊开始潮红,眼睛明亮地看着我,我猛然又扑她身上,把雪白柔软的酮体压在身下,她幸福又不安地摆动着,并闭上眼睛。我们都在想象两只小狗交欢时的欢脱情景,愈发刺激洞房花烛亢奋激情,随后她就身体颤抖,止不住快活地大口娇喘起来。
那晚的夜色里,弥漫着诗和荷尔蒙的气息。
“你强J了女诗人,知道吗?”
“你们也轮J了诗,知道吗?”
4
那天黄主任把我叫住训斥了一顿,说选稿的时候为什么没把倩雯的诗选上?我心里有些疑惑,这事儿主编也知道?忙辩解,诗要灵性也要有圣母情怀,恰恰倩雯的圣母情怀已荡然无存,只有肉欲乱伦,悖离审美。黄主任不耐烦的咆哮打断我,那是真情实感体验知道吗,每个朝代审美都不一样,不要墨守陈规,扼杀天才。说实在的,我对黄主任当了冤大头有点幸灾乐祸,对倩雯才华本无异议,不过就事论事。我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啼笑皆非。
每次去野外遛狗,麦田总是忠贞不渝的跟随左右,寸步不离。迈克像个十足的夯货,尾随后边,很少在前。狗不像人一样采取措施,我发现麦田怀孕了,肚脐下露出了粉嫩的乳头,肚子也日渐沉重,但依然娇萌可爱。为了不打扰麦田,倩雯有时从市里过来会一个人领着迈克出去兜风,甚至送回主人家两天,看得出她对这个憨货有点偏爱,却并不愿把它留在主人家。
那天司机小王打来电话,要送牛奶鸡蛋过来看我,被我冷峻拒绝了。说实在,我不稀罕他礼物,是他断送了我青春尾巴的大好时光,甚至给我终生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每想到这些我就愤懑难平。电话那头小王迟疑地对我说,他残疾的孩子亟需看病,看赔偿余款能不能宽限时间,我愤怒地对着电话吼道“我更需要看病,按协议执行!”立即挂断电话。素不相识,我何必可怜。
没有怜悯之心的还有迈克,每当我给它们喂食,迈克总是第一个争抢过来,并霸占着食盆,当麦田小心翼翼要靠近食盆,迈克就发出威严的呜呜声,麦田赶紧缩回头去,只能无望又鄙夷地看着它,等吃饱喝足懒洋洋走开,这才过去吃残羹剩饭。有一次饿极了的麦田抢先了一口,被迈克一个箭步冲上去朝脖颈狠咬一口,麦田拖着笨重的身子惨叫一声仰躺在地,呲着牙,露出圆鼓鼓的肚皮。那一刻被激怒的我一脚踹在迈克身上,被教训的迈克一脸懵懂地躲在一边,郁闷看着爬起来的麦田凑到盆边小心忐忑吃,急得有些不耐烦,看看我又不敢靠前。
5
栀子花开时,满院馨香。
那天一早起来,我就发觉有点不对劲儿,打开狗圈栅门,蹲下身一看,狗窝里七个狗宝宝满地蠕动,我惊喜异常,麦田警惕地看着我,并把爬远的小狗叼回来。我欢喜地把小狗捧在手里,一个个红红的鼻子大老鼠一样,蹄爪粉嫩鲜净,麦田眯着眼往我手里嗅,迈克在狗圈里一脸漠然看着我。
我把这喜讯告诉了倩雯,她微信回了“哦”一声,并没表现出过多惊奇。
第一窝就生了七个宝宝,麦田真是个英雄母亲,我要好好犒劳犒劳。那天我单独把麦田抱出来,给它开小灶,浓香的牛奶也抵不住麦田母性大发,它匆忙喝了几口就转身朝狗圈跑去。
傍晚给它们喂食时,发生的诡异惨烈的一幕把我惊呆了。地上有两个半截小狗的尸骸,其中一个只剩下还没睁眼的头颅。我头皮瘆得发麻,两眼轮番巡睃着麦田和迈克,麦田半躺在地上哺喂其他小狗,迈克闷不吭声的吃食,大白天不可能遭受黄鼠狼攻击,难道…
不祥预感使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查看狗圈,顿时目瞪口呆。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小狗尸骸残肢,有的没头,有的没身子,惨不忍睹。我怒目瞪着迈克,迈克一脸无辜事不关己的样子,垂头渡着步。窝里还剩两只小狗,在地上来回爬着,麦田有些神情焦躁地看着它们,又抬头看看我,然后甫然躺下,任小狗往怀里拱。
我不知道它们两个谁是凶手,但必居其一。虎毒尚且不食子,它们怎能如此歹毒,毕竟是亲骨肉啊。气急败坏的我紧急拿来个纸箱子,把两个小狗放进去,然后朝客厅走,我要亲自照顾两个小生命,麦田很急促地紧随着我。
在客厅我瞪着这个不称职、没照顾好孩子的母亲,恨不得一脚踹飞它。麦田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胆怯又理屈地躺在地上,翘起腿任我处置。我心一软,气闷地把两只小狗放它毛茸茸的怀里。说也奇怪,那些没睁眼的小家伙居然能摸索着找到奶头,挣扎着拼命往嘴里叼,麦田乖顺地让小狗吮吸鼓胀的乳头,并不时抬头亲昵地看看小狗,也看看我。
一切都很正常,我松了口气,怒火消了一半,还是让它们回归母亲吧,我一个大老爷儿们还真难照料。我把两只小狗又送回狗窝,麦田依然寸步不离紧跟着,生怕弄丢了小狗。
第三天早上,硕果仅存的两只小狗也被吃了,至此全军覆没。我一阵头晕目眩,两只狗也预感到空气紧张,不敢像往常那样欢快迎接我,迈克像做错了事蹲在一边,偷眼瞟我,麦田神情恹恹呆若木鸡,垂立一边。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栀子花在一旁不管不顾爆裂的声音。一切如初始模样,好像从没发生过什么,唯一变化的是麦田的形销骨立和肚下鼓胀的乳头。
6
我把这伤心的事又微信倩雯了。很久,倩雯才发来条冷冰冰的短信:
死了就死了吧,本来没指望生小狗。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早晨去狗窝喂食,狗圈旁的栀子花丛格外葱绿,栅栏内麦田形单影只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眼光迷离。我有些诧异,怎么和闻声而出一身干爽的迈克,形同陌路,格外扎眼,难道它在此站了一夜?
刚打开栅门,碗中的狗粮还没倒入狗圈,麦田哧溜一下从我的胯下钻了出去,我吃了一惊,急回头大喝“麦田!”,放下碗忙追过去。
早晨的大门是开着的,麦田已跑出门外,我一个箭步追了上去,见我追上,麦田顺势半躺在地上,嘴里呜呜叫着。我大声呵斥着它回去,它就是不起。还从未见它如此抗命,本就对它窝火的我顿时性起,飞起一脚把因虚弱变得身轻的它踢飞老远。麦田惨叫一声,尖叫着负痛逃回了院子。
麦田夹着尾巴在院里窜转着,怒气冲冲的我大声叱骂让它回圈。东躲西藏,麦田就是不肯,我找来一根木棍,追着他一阵穷追猛打,麦田不时发出惨叫声。栅栏内的迈克大气不敢出,更不敢越雷池一步,瞪着眼看我们追逐。
被逼急了的麦田,跳到放在屋檐下的电车踏板上,浑身筛糠,可怜楚楚地望着我。尊严被挑战,脑袋发懵,我歇斯底里的大吼让它回去,它不安地躁动了一下,索性爬伏在踏板上浑身发抖听天由命。我大怒,挥起木棍,却把倒车镜打折在地,恼羞成怒的我,毫不手软地狠狠抡起了木棍。
麦田大声惨叫一声,箭一般再次冲向门口窜了出去,我手拎木棍紧追过去。
这次我看着它顺着墙根跑得很快,两耳贴后。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追出巷口时,它已沿着驾校长长的围墙跑出老远,尽头便是荒芜的郊外,那里曾是我们遛狗的地方。我忽然警醒,无力地丢下棍子,双手绝望地伸出怀抱“麦田——”
远处的麦田回头,怀疑地看了看我,像端视一个陌生人,然后便扭头不紧不慢地朝远方跑去,我眼睁睁看着,一直消失在灰暗天空下的视线里。
远方就是新收割的麦田。
7
接下来的日子,我打电话给家里母亲,确定麦田没有回去,我又找遍了曾经遛狗的地方,它从我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
倩雯也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最后一次,她把孤单又不受待见的迈克送还了主人,又回去忙她的诗歌去了。朋友圈我能看到她每天都写每天都发,写诗对她不是有感而发了,而成了生产流水线,我能想象她焦灼、不甘甚至有点儿抓狂的样子。
心情郁闷之极,想倩雯了,隐隐中对她有一丝担忧,眼前总是浮现非洲秃鹫觊觎濒临饿死小孩图片。那是我在朋友圈看到她转发的一条专家沙龙谈倩雯作品链接,里面有她参加盛会的图片,凌风时尚、指点江山,旁边有笑容可掬的煤老板,也有台下一张张伸长脖子焦灼的脸,看得出她已混得名声鹊起,可我觉得,怎么都像一场传销会图景。我想到G市去找她,顺便出去散散心,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寻她,坐动车出行快捷,虽然能感觉到她对我不冷不热,但我对她已是鬼使神差。
买了点儿小礼物,路过街心花园,巧遇穿着黄汗衫和白色休闲裤的老黄,精神矍铄地领着一条没拴绳的萨摩耶犬迎面走来。
“是迈克”,虽然平时不怎么喜欢它,却陌路邂逅,百感交集。
老黄一见我,仍然满面红光地和我打招呼。
迈克似乎也听到了我的脱口而出,歪着头,看了看我,马上摇起了尾巴跑过来,任我爱抚,但我能明显感受到亲昵中的戒备。
老黄忙对狗大声呵斥“虎子!”又对我颔首歉意。“我这狗自来熟,见谁都亲热。”又转向迈克“虎子,走。”刚走两步又转过头,兴致勃勃地说,对了,倩雯的作品引起了很大争论,这期杂志销量猛增。
迈克听到呼叫立即机灵地丢下我撒腿随主人去了,黏的就像麦田当初跟我那样亲昵,偶尔目光顽劣地回头看我一眼,全然没有那时的木讷、憨笨,在我看来,分明闪着狡黠愚弄。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笑呵呵走远,脚像钉在了原地。
我立即打消了去县里念头,羞怒让我回到静谧的出租房,心绪难平,空洞洞的房屋让我不得不思考发生的一切,这世界究竟怎么了?
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浮过,倩雯和麦田都是我的至爱,我们曾有过阳光、真诚、快乐的时光,为什么最终却走向了不同方向,离我而去?
是我的问题?不得不说,我爱她吗?鬼才知道,这些日子还真第一次想这问题。想到了自己满口经纶以传播文化自居,却对陌生异性贪婪纵欲,我开始为自己的不耻感到凄惶,同样,那样对待麦田,衣冠楚楚却残暴狰狞,我惊讶,什么时候以自我为中心刚愎自用的我,不知不觉人格开始分裂,成了最有文化的粗鄙人。想到这些,我烦躁惶惑,手心出汗。
倩雯呢?不得不说她有着娇好的外表和冷艳的才华,却无处安放,女性的功利虚荣,又使她小心试探又飞蛾扑火地躲过和跳进一个又一个陷阱,在指鹿为马、生杀予夺的豪横面前,甚至不惜甘冒之天下之大不韪编织美丽谎言,作践美丽以达目的,其情可怜,其行可卑,其心可诛。可是,可是,那些占有了她并高喊挞伐大不韪的人,谁更虚伪无耻?
麦田背叛了我?当初为麦田的决绝离去我确实产生了一丝幽恨,我对它豢养那么好,它却成了一条喂不熟的狗。当静下心来,我开始为狗理所当然忠诚的自以为是感到羞赧。虽然我不懂狗的世界,但当它受尽了屈辱站在雨中,当它誓死不回冲向院外,当它趴在电车踏板哀怜绝望时,我应该知道,它虚弱的身心遭受到两个世界的无情凌辱,是我扼杀了它最后忠诚天性,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本能带着乳头去流浪。
一想起麦田我就头痛欲裂,心扯一般的疼,是我辜负了它,同样,对心机的倩雯也心怀歉疚,她也是可怜的人,我从没真心爱过她,甚至害了她。我曾经因拥有倩雯和麦田而踌躇满志,当引以为傲装点门面的华丽外衣剥去,所有的浪漫都不是归宿,终将以一种惨不忍睹买单,这就是报应。
麦田和倩雯两条影子重叠交错,又散开来分道扬镳。
我醒悟了,也释然了。人不缺乏悲悯和真诚,只是我们自己把它弄丢了,对现实的疾苦只是视而不见或叶公好龙罢了。我要以麦田的名义,找回人之为人狗之为狗的纯真,唯其,我的余生才能获得灵魂救赎。
于是默默拿出手机,用文字给小王发了份短信,告诉他协议终止余款全免,以字为凭。我不缺那点钱,但这对他却至关重要,没有施舍的意思,只是想用忏悔帮助一个家庭不幸,减轻我曾伤害过无辜所带来的负重。我也感觉恢复的差不多了,应该重新走向社会,我想先去志愿者服务队适应一下开始。
栀子花已行将败落,地上不时有枯萎的花梗落下,零星缀在枝头的花已变得瘦小惨白,像女人头戴的葬花。这座小小的院落,承载了我太多的温馨和伤感,我已不忍留恋。
关上大门,犹如关闭一个世界。我在大门上用粉笔留言:“我已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