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发俞平伯先生之《重过西园码头》

  君姓赵字心余,故京兆人也,昔年同学于北大文科,久客江南,不通音问者十余年矣。顷革命告成,忽随某集团军翩翩而至,过访寓斋,肤革充盈,黑脸团团,颇异畴昔,身衣灰布中山服,惟神气索寞,询之不答,曰“将有造作容缓呈教”。翼日访之高升老店,不值,留一名片而归。忽忽旬余绝无音耗,七夕十一时忽得旅店电音言有孤客暴卒,急奔赴之,睹遗体在地,非病非杀,何由死耶?疑怪久之。适L近在东城,急足延致,L固专攻理化,以东方福尔摩斯自许者。彼袖中出显微镜大烟斗,索之良久杳无异朕;忽见几上胡粉半包,杯底且有粉渍,L喜,遽断为中毒,郑重携归,将大施化验。乃L有弟曰M,年幼口闲,盗而尽啖之;L大惊怖,以为其弟将从赵心余于地下云。讵知一日又一日,弟竟无恙,询以吃粉何味,答云“甜,甜,杏仁香。”其殆杏仁粉乎,而L之技将穷,乃云“其人肥硕,其死也非痰厥,即中风。”斯言也,愚良未之敢信,留作疑案而已。

  检其遗物,囊中有中央角票十三枚,洋钱二十,袁头者三,先总理像者十有七;表一,玻璃面破损,时针停于十时五分上,约当馆人闻其仆地时;德国式钥匙一。彼并小手箱而无之,乃有巨匙,何耶?桌上稿纸堆叠,墨沈犹新,字迹凌乱无极,其文似未毕而殒,可怪之至。文中结尾语缺,故其指不可尽通,所谓“最关要紧的我……”岂将俱归泯灭乎?抑真有冲举之方,超脱一切乎?斯人长往,不可追矣。且并标题无之,首署小引而篇幅冗长,与正文不称,则究以沈君之卒为重心与否,亦无由断言,姑以“重过西园码头”名之耳。善读者可以意会之。心余无文名,又鲜他著作,此篇关怀生死过切,致多胡言谵语,略加删削,附以评注入吾书中。此等体例殆前无古人,特《燕知草》本以草草名,读者当可谅予之草草也,且对于亡友身后之责亦云粗尽矣。是为序。(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六日。)

  戊辰七夕双星渡河大雷雨中写起的小引

  谁都悄悄地等着那莫名其妙的袭来吧。——可怪的是,谁都这样兴高采烈地等它来呢。今天巴着明天,明天巴着明天的明天;可是——到底有几个明天呢?谁知道!也许我倒霉,只有十个了;您运气,还有二十个;他吃过半斤人参四两鹿茸的,有三十个;更有专念“阿弥陀佛”的她,有如胡麻子俱胝个。谁真知道喽!谁能有“齐天大圣”般的本领,一路金箍棒直打上森罗宝殿,拿起阎王爷的帐本儿来,蘸着一笔浓浓的乌烟墨一概勾之,喝声“了帐!了帐”,也没有谁能比管辂先生算得出“南斗星君”“北斗星官”几时在著象棋,几时想喝白干儿,几时要吃鹿肉。(平按,此下原注出处今删。)而且终久无益,小说书上顶爱说延阳寿一纪,我替他想想无聊得很,一纪只有十二年,多活这十二个年头,再干点什吗?多叉几百圈麻雀,多看几十回真光电影儿,多听几本“畹华”的《太真外传》之流——虽说是东方独有的艺术——斩眉霎眼一晃,那白得来的一纪阳寿,好比一块小方的黄奶油,早被咱们一啃二嚼,打扫干干净净,又得孤苦零丁,跟着大高个儿,带高帽子的黑白无常鬼,荡悠悠而去。那时虽已没有耳朵了,却更分明地听得见第十八姨太太哭得真伤心,真可怜呢。且不但此也,譬如另有一位老爷也曾梦入幽冥,照例添了阳寿一纪载回老家,立刻就叫:“春兰,拿算盘来!”自己动手,的搭的搭,九归九除,横七竖八的算清楚了?抬头一看,今天太晚了没法可想,狠狠的拨去一子,长叹道:“四千三百八十三!”明天孙子淘气,后天陪姨太太出门,到第三天下午四点半钟朦胧醒来,掐指一算,阿呀!不好!只剩了四千三百七十九天。愈算便愈少,愈少便愈要算,心中好比滚油煎,身上有蚂蚁在那边爬,其时果真“梅郎”唱的是太真“内”传,也怕未必有这雅兴了罢。然则钻头觅缝去打听这不速之客,到底是几时几刻光降小斋——万一是午时三刻呢又怎么办?——真真多此一举,反不如你我这样庸人安然度日,活得好像大罗天仙一般,高寿活到九十九,还巴着百旬大庆;再活一百零一岁,以人寿二百年之说论,依然如日中天呢。岂不很好?岂不很好!即使嘴里正念着天花乱坠的喜歌,而他老人家就从此溘然,也毫不打紧,总不能说是被咒死的,难道活到一百零一岁还不算够本吗?至少要比那位算学名家高明出不知几万万倍。

  谁都应当兴高采烈地活着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法了,然而何等的好笑,这总是莫名其妙的事吧。陶诗“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世虽短而我不以为短,生固不久而我以为久,且以为久得颇可乐,这寥寥十个字比古诗“生平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得更好,真写得出这兴高采烈的所以然来。只要自己以为有几百岁好活,这不结啦,又何必当真活个几百岁去尝试一下。此达人之言也,惟区区之意总期期以为不可。

  我的脾气大约不是不近于那位打算盘的老头儿的,所以觉得垂头丧气活着,会比兴高采烈的神情看过去略为得体个一点——自然不是说舒服。死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怜,可怜的是这兴高采烈去死,这是大可不必的。譬如说要杀头了,杀头就杀头罢,也莫奈其何。还有阶级,您道怪不怪;一言不发是好汉子,叫骂甚至于不免哀哭,也是人情;独有听了这消息,忽欢欣鼓舞走上大堂,乱碰响头,“谢大人的恩典”,又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然后抖抖瑟瑟地被绑上法场,这总可以不必的吧?难道果真必要吗?因此我最讨厌这兴高采烈的神气。明知一不是忠恕,二不算聪明,无非没理由的一种偏执而已,可是我没法改变它。自己过着日子,垂头丧气的时候为多,看人家在那边兴高采烈,有点儿妒忌,有点儿鄙薄,觉得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试比方咱!不知来从何处去到哪里,也不知到底有多们长多们短,看起来倒似乎是一条花团锦簇的路,路上有高矮参差俊丑不一各式各样的人,拥挤非常。小孩子想立刻变大人,可以不读书了,可以自由地吃喝顽耍了,跳勒蹦勒的走过去了。青年们看见女人大垂涎,姑娘们碰见汉子有点动火,千方百计,寻死觅活想去成眷属,生儿育女,白头到老,搂抱呀接吻呀,走过去了。更有一班年轻力壮的人,念兹在兹地要升官发财,升了官还想升更大的官,发了财还想窃更大的财,富贵没有巴够,已经在那边想益寿延年,寿考还不足意,更想重新做起小孩子,吃奶妈的奶,白日飞升妙不过,再不然尸解也还对付,他们摇摇而摆摆,跌跌之撞撞走过去了。(平按,原稿有这个之字。)他们这班妙人儿,瞪着大眼只管往前看,看得神迷目眩,口水直流,以为不知道有多们好顽哩。即使挨肩擦背走着的人,猛然脚底下一个躘撞就此爬不起,也毫不在乎,只悄悄冷笑,或假意做出长叹的样子,说一声“可怜”,心里却不断地自慰道:“反正这回不是我,不要怕!”我不是照样高高兴兴地走去,自然有好处在前面等着我哩!这条路何以这样的千妥万当,又何以长到如此这般,都出我“意表之外”无从说起。《叹逝赋》上说:“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难。”善注:“此路即死路也。”人家笑他注得笨,我笑笑他笨的人比他更笨,笨到当头吃了一棒,动也不动一动。

  在路上的,不但对于前途希望甚多,而且对于眼下珍惜倍至,至少自己的身体总宝贝得肉麻万分,咳嗽会变成肺病的,肚子疼许是盲肠炎,“勃瘰头当发背医”,真好比一朵鲜花,大气儿都吹不得,别说磕碰了。别人呢,成千累万的化灰化烟,漠不关心,而惟一己之是爱,不知道自己的皮囊难免腐臭,终久是蚂蚁口中的粮食,又看见谁人真骑鹤吹笙过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燕窝鱼翅白白的填下去不少,冤哉冤哉!不免又想起靖节翁的名句来,“容养千金躯,临化销其宝。”曹操的儿子也说过什么“生在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对于一己如此,对于外缘亦然。一把裁纸的刀裁衣的剪,丢了必找,找不着要生气,甚而至于疑心老妈子偷了去,要打发她走路。一支“三炮台”点着没有吸,失手“扑嗤”掉在痰盂里,马上会跳脚拍手叫阿呀。小的尚且如此,大的更不用提。丢了情人的表记,谁能不发急?小儿女生病,谁能不焦心?伤离念远谁能不淌眼抹泪,咳声叹气?失恋之后,谁能不翻天覆地闹个无休歇?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是我的,要好好的收藏着,那又是我的,要好好的保护着,我何所在,尚且一无所知,而贸贸然老着脸皮尽说“我的我的”,又岂不可怪也哉!

  对于生命本身和它所曾接触过一切的外缘,必然有相当的粘着性,尽管程度各别分量不同,其为粘着则一也;所以竟可以说这是生命力表现的一面,和生命力的大小强弱为正比例的。有时反而特别小,如出世的修持颓废的享乐,似乎不可解,其实非碰壁之余倾向于离心,论其根底绝非例外。

  讲到这儿,生命的本身快要挨骂了。生命压根儿就许不成东西。佛家所谓生老病死的苦,都只是生的苦:没有生何有于病,何有于老,更怎样死法?(您能想得出没有生的死是怎么一回事来吗?)把生命的痛苦一古脑儿归到咽气的这一刻去,很有点说不通。再说得paradoxical些,并无死的苦,只有生的苦。自来只见活人诉苦,有死人诉苦的吗?没有。——黑驴告状是一例外,然而所告的状还是生前公案,并非和阎王爷打官司。若嫌它欠精密,还可以这样说,生的苦是什么滋味,谁都尝过的,死的苦谁都没有尝过,即使不便愣说它没有,也无从确凿地说它有。“未知生,焉知死。”我们平常说死,只是说不生。真的死无可说不必说,至少死了再说。

  依名理立言,佛家可以有死苦,我们不可以有。佛家以生死对待流转无极,死只是生命流转中的一境界;我们所谓死是生命的彼端,最后的一点,很像佛说的“涅槃”。他们千辛万苦的修持,只抵得我们家常饭菜般的溘然长逝,真真占尽了便宜。所以若一面采佛家生为苦之说,而一面用我们自己的死即灭之见,那么死非但不可悲可怕而实在可爱可钦。在事实上咱们的立场却不会比他们强,或者远不如。所以不如者,他们有他们特别的修持方便,虽然极笨极古怪,而我们没有,永远不会有,我们不能全盘承受这生苦论。

  生固然很苦,但也并不全然苦,这是老实话,我不愿作矫情的戏论。如见春花秋月不能说不美丽,逢俊侣良朋不能说不幸运,得赏心乐事不能说不痛快。硬把乐说成苦,真是何苦!所谓苦乐也者皆不足以尽生的意境,于我只觉得一味的可哀而已。非苦则不“哀”,无乐又何“可”哀之有?依苦乐的万般错综萦绕,人间悲凉的剧遂宛约地映现着。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这奈何两字神理绵绵,真是可哀的绝妙注脚。①

  就生的过程言,解脱也是粘着;兼包止境言,粘着也是解脱。惟其滑不脱又粘不住,所以没奈何。这不但对于最后的默想是如此,在一生中从小到老亦复如此。

  我们的一生谁不是草草地断送的,又见谁真细磨细琢地咬嚼生的滋味过。所谓细细的过①只是我俩的妄想,而云里雾里妈妈胡胡一辈子,这才是永久的真实。千奇百怪的人物风景都像活动写真般眼面前飞走,从其间相互的关连里不免生出离合悲欢来,于是在心上刻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和其他的外缘一般,也会跟着年月的奔流渐远渐淡,终于秋烟似的全灭了,从这一点,即使说我们明明活着却好比不曾活着,也不算过于不通。

  举一个极短的例子,譬如我到天津去顽三天。第一天高高兴兴的跑了去,一点不觉得;第二天白天也还好,只有点儿迷胡;到晚上看华灯璀璨,人影参差,不由得一念兜的上心来,惘然独语,“快换片了!”果然第三天早上,尖厉的一声叫子,火车轻轻地把我驮到黄绿的大野中去,简直换了个世界。这三天的生涯,即在当时已如无物,何况回想!

  以电影去比方人生,我觉得实在有点儿像。人的一生分为若干的段落,如几本几幕然,论做法也有做得好的,也有歹的,论戏情也有怪肉麻的,也有恶狠狠的,论观众有尽点头的,也有乱摇头的,有笑的也有哭的。可是某一幕映现的时间假定为A,则不管有多们好看,无论谁,决不能比A更多看一秒钟;反之也不能少看一秒钟。比方总只是比方,在生的剧场中不许闭眼睛,除非你退出。

  这一幕映毕,那一幕接上来了。看得真乏味偏偏老不肯完,看得真得神倒又没有了。一到快换片子的当儿,不论你对于前一幕爱看与否,看够了没有,总之要逼你勉强去看第二幕,且你的喜怒哀乐一定要被当前的幻景所颠倒播弄,至于忆中的情景由它跳跃去,只黯然待尽而已,岂有他道哉!就是这样子蝉联而下,直到灯明人散,“明日早些来罢!”而我们的明日只是“来生”,我们的来呢不来只是“未卜”。然则贾波林的笑片可以重看,独我们的不能,这是何等的“鹅绒”呢。

  以年时言,有幼少壮老之别,以地方言,有东西南北之殊,这都是所谓段落。各段落间荣悴悲欢尽管各别,但有一点绝对相同的便是不息的流动。再绕个弯儿说句斯文话:各段落间荣悴悲欢之所以各异其趣者,乃此不息的流动实主之也。这有顿渐的两境。

  何谓渐转?如说六点十分天亮了,意思决不是说在六点九分五十九秒上依然漆黑一团的夜哩。大约四五点以后,必须经过乌青青鱼肚白等等暗昧朦胧非昼亦非夜的境界,然后转成所谓六点十分的大天亮。另一面呢,顿变也是有的,积渐之极则顿生焉。“履霜坚冰至”。晚秋的霜华与早秋的风信,早秋的风信与残夏的荷香,残夏的何香与盛夏的汗臭,不能算不近;但坚冰和挥汗,您瞧差得多们远。履霜是渐而坚冰是顿,然非履霜则坚冰亦无由而至。变化只有这么一回事,顿渐却是在此在彼两种看法的不同罢了。再以前例说罢,六点九分五十九秒诚哉和六点十分没有很大的不同,但正午与子夜的区别却并不小;尽管没有明划的界线,昼夜毕竟还是有的。以再前例言之,我到天津去,决非预备有去无来的,所以一脚踏到天津的地面以后的每一刹那,都一点一滴向着归程,不必等到他们送我于“老车站”,方始说我要回北京。

  凡某变化就其邻近的各点谓之渐,就其两端谓之顿。两端并不孤零零地站着,必然依傍它们的左邻右舍;故举渐可以包顿,举顿不足以明渐。渐是顶利害的,聪明人好像曾说过;不过像我这样的傻瓜,怕只怕这一顿字,使咱们大惊小怪的,往往是这个顿。顿也不见得不利害。我只十岁罢,看《小说新报》(?)第一期的插图,憨痴的小儿、腼腆的少女,憔悴的中年妇人,还有一骷髅,倒说这就是一个人的影子。这种老套头现在看去已不算新鲜,但这十岁左右的小孩从此他明柔净软的心镜上永远有这狰狞的面目,改变他一生的颜色。大约刊画的人,不曾想到的罢。

  真理未必就真得出奇,陈言也许是真理的一面吧,必千千万万人都想过说过方为陈言,这岂不就是千千万万人所有过的感触,难道它竟会一点道理都没有?陈言务去戛戛其难,真真又吃力又不讨好,做句翻案文章,陈言便是中庸之言——您嫌不时髦,其实,错了。孔二先生现在很出风头,不过我不好拂您的意思;——那么民众的话总该懂得罢。(平按,心余自己也有点缠夹二,民众运动在禁止中,民众的话与中庸之言身分悬殊,乃混为一谈,奇哉!)既然知道“难”,便不该“去”,还说什么务去!您瞧古诗十九首那一首不是老腔调,却不大听见有人骂它腐化,虽然现在也难说。(平按,此节比拟不伦,口气幼稚,牢骚突发,无理取闹。)

  “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种感慨老得可以罢。惟其搂着如花的美眷,所以回首流光万分懊恼;亦正因为流年似水不曾等过谁来,所以把玉精神花模样的情人终于给辜负了。白发和红颜对照,芳华与迟暮结缘,是人人都有的悲感,不必定要多愁多病的身,倾国倾城的貌,方才配“心痛神驰眼中落泪。”①

  转瞬之间,艳冶在风前零落,灵智也是一闪的电火罢。生命的颜色芳香,以体力的衰颓日趋于黯淡憔悴而犹不自觉,直到蓦然回首,昔梦前尘恍如隔世,方才知道年光走得好远,把我们早给拉下了。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回头怎么样?不回头又怎么样?人生一个破瓦罐,不回头最为得体,虽然不免回头更是人情。

  人生一世,做小孩子好像顶快活,却偏偏想它不起。最小的几年简直全不记得,六七岁以后渺渺茫茫,自十岁以至三十岁,这一杯青春的醇醪回想起来馋涎欲滴,“好酒!好酒!”可是当时呢,狂鲸吸水,到口干杯,又象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由你礼部堂官说得舌敝唇焦,谁耐烦“一口一口的喝”呢。过了三十岁,即使你将来康强老寿花甲重逢,也是下坡的车子了,去得何等的即溜呵!看人家刚断奶的已在学步,夹着书包的已懂得看女人,结婚未久的已在做母亲,如我辈的中年人,不垂垂待老复何所待呢?

  “酱汁中段”,幸登古稀之年也只有三十年的快活。这三十年中,困觉先去掉一半,还有不少打岔的事儿,生病啊,拉屎啊,办公事啊,至少又打个七五扣,归齐只剩了十一年三个月。(平按,这又在算帐,又在用陈言,心余的记性不错。)那促狭的短命,真会“细细儿过”倒也罢了,正如兼好上人所说的:“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但这班傻大姐浑小子,由他那样的聪明,只怕未必听得懂。人到中年,方渐渐体会出一点点儿生是怎么一回事情,只可怜残肴冷炙剩也无多,由你嚼碎骨头也将同白蜡,滋味毫无。况且年纪再老下去,又要胡涂,不免重新发十七八个昏方肯咽气。这何苦来!人寿这样短,什么事也来不及做,好像“大英国”的萧老爹曾经说过的。

  名式各样的变花头,收梢结个大倭瓜,变花头不足奇,给倭瓜也是当然,可怪的是哪里来的倭瓜子。我不怕自己与草木同腐,也不恨充当蚂蚁的一顿早餐,只诧异这条生命的何来。有时午睡瞢腾,醒来心上一拎,仿佛直往下沉,仿佛四无抓挠,又仿佛大祸要临头;定睛细看,一切都照常,很合式,不多也不少,多只多了一个我。假使一旦没有这个我,我想一切还会照常,还会很合式的。

  想去死吗!不,决不!只愿生命忽然遗失,或者著贼骨头偷了去,顶好困醒一觉,干干脆脆地不见了我,那没“南无阿弥陀佛!”但偏偏不,一醒来跷起脚先看见我自己雪白的高脚跟。“直头讨厌笃!”所以只得再去寻死觅活。刀乎?绳乎?河水乎?井水乎?抑海水乎?安眠药水乎?——还是仙丹乎?何去何从?

  寿终正寝的,面孔已经有点讨厌相;何况悬梁的要伸舌头,投河的要鼓肚皮,服毒的要变青黑脸,抹脖子的,阿一哇!头儿好像西瓜,丁零当郎滴溜扑落地直掉。临命以前曾写出班香宋艳的奇文,曾留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倩影,都毫不相干,反正得出一次乖丢一回丑,和带绿毛笔挺挺的僵尸在伯仲之间而后已。再说也不大好办。火葬,我总疑心会烧得滋滋作响,臭气薰天;浸在水里烂胖起来更糟;给老鹰吃,怕它挑精挑肥,扔下一只眼睛半只耳朵不吃;保存在玻璃棺材里,未必人人有这福气;给鬼子去试验有点不高兴;说来说去,还是刨个深深的土坑往里一埋这个老法子顶妥当,明知也一样的要发霉变烂,只是眼不见为净,孝子慈孙之心庶几慰矣夫!(以近日所闻“乾隆皇帝”的头发几丝肋骨几根也弄得零零落落,则入土为安原未必尽然,甚矣死不如速朽之为愈也。)然又终于不免为蚂蚁们当早点心,究竟也不很合算。话又说回来,贼骨头若老找不着,那么随便同仁堂达仁堂一个子儿一包的“九还大丹”炒豆一般吃它个几千葫芦。然后“吾知免夫!小子!”

  好好儿细细儿活着不成,算我不曾活也不成,一定要妈妈胡胡活着去等死,那方才算“的确行”,这多们古怪!幸而我老是看人家去死,老实说自己还没有死过呢。“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落水鬼的疯话。我要死,至多也只死筝一回试试看,第二回“恕不”了。何况口袋里还有一个子儿一包的九还大丹。

  虽然如此,眼睁睁地看人家直僵僵一个,直僵僵一个,家里人围着他哀哀地哭,也活得太不得劲儿。若死者我认识他,更难免多少的伤感。若不幸是我的故人,我的至亲,这一种死生之戚,竟许弥漫于心识的表里,影响于我对一切的态度。所以以旁观的地位看生命的神气,不见得就会比自己反省高明。

  死者澌灭无余,往而不返之谓。有些人呢以为如此大佳,了者好也,人世纠缠得还不够,死了再去纠缠着,未免不智且伤美。长往不返,以他们的眼光看未始不是好事,至少也不是坏事。记得山叔老人未跌下火山以前,曾在不苦雨斋中大家谈过,若死了果真要到阴间有许多麻烦。例如:见了无穷的老长辈老老长辈,一个个都要请安问好,他们还许带你去朝皇见驾,大碰其头,偶然一不小心,对着大明的祖宗说什么“本朝深仁浓泽”,立刻要碰钉子。六十岁的老头子赶着二三十岁的少年,规规矩矩叫“爸爸”;二十岁的小伙子不得不搂着八十岁的老太太,亲亲热热叫“夫人吾爱”。大太太同时可以有三四位,一个不好,就打翻醋瓶醋罐,大闹幽宴。小孩子老是吃着奶,老是不会大,殓时的朝衣朝帽,若子孙忘记了焚化冥衣,就得老穿在身上,连上茅厕的时候都脱不下。更有阎王爷非刑拷问,牛头马面们竹杠常敲……奇苦百端,形容不尽。

  另有一班人真相信灵魂出窍,黄泉路的远近好比到一趟外国,去了自然就回来。所以供桌上的酱肉骨头不妨咬嚼,绍兴老酒也喝个三钟,穷了有元宝锡箔可以救济,受罪有和尚道士可以超度,想呼奴唤婢则有泥塑的金童玉女,想抽鸦片烟则有纸扎的全副烟盘,子孙生病他先叹气,子孙富贵他也荣华。……总之他名说死了,却没有死干净,还剩个一点儿,严格说来他是没有死哩。

  哲人长闲,愚人忙瞎,我们不忙又不闲,尴尬。把死人当作活人看,死马当作活马医,(平注,又在信口胡溜。)我虽办不到。但死得一干二净,据说非常合式,我也不大相信。自己会死得如此的干干净净,即说明是美事,也有点害怕;若所亲昵的看他斩钉截铁地躺下去,愈加使我不堪。平居形影相接,言笑可通的,一转眼不看见,永远不再相见了,这不但不可忍耐不可解释,简直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如依感情,我不是不喜欢宗教的,即下等的宗教也喜欢。我喜欢仙,我喜欢神,——只有菩萨端坐在莲台上,好像不大舒服——我喜欢狐狸,我也喜欢鬼,即使它不肯变红衣女郎来魅我,甚至于碰见十七八代的老祖宗在黄泉路上握手谈心,也不觉得很讨厌。老爹们不以为然吧?

  然而我的叔叔姑母们,看这小孩子不敬祖先,不信鬼神,方以为是十足的新党,岂不冤哉枉也!“车旁军”的意见,我怀抱中满坑满谷哩,不瞒诸位说。假如果真,上边三十三天偏住神仙,下面十八层地狱满填怨鬼,一世界一如来,一洞府一妖精,岂不比我们的世界分外有趣?只要一跷辫子,(平按,这是古语,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译文,仍之。)马上可以看见这些古怪的顽意儿,又有什么拚不得?亲戚朋友死了,也无非在这几个地方游来荡去,那怕找他们不着,“您先走一步罢,我吃完这筒烟就来。”难道我独独不会这般坦然地说吗?

  可是不成,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环境都来警戒我,这世界不是这样子的;肉体以外不见有生命,生命以外不见有世界,一切在你面前变灭,你也变灭于一切里,既无法可想,也没有例外。这严冷的事实世界,我惟有忍耐,我惟有默认。

  还偷偷地告诉你们,有一回我正嘻嘻哈哈过着孩提般的好日子,何来突兀的事变,巨浪般的打到心上,把蓬勃中的兴会和意气,卷得落花流水,无影无踪。自此以后,沉浸于悲哀之渊里消受一味透骨的冷,连丝毫的想象力都不再有,更不必提憨笑的重温了。我痛感幻灭的可伤。

  逝者暂住在别人的记忆里,能有多久呢?忆中的渐渐抛却也就可以算永逝了。我由不得要努力追挽这些日就泯灭的影子,在笔墨间留下一二分的痕迹来,明明知道和谁都不生关系,死者更加无所为,只当作我自己的悲哀的玩具罢。

  以前的也记不得了,庚戌之夏我在苏州,一个郁闷的傍晚,油灯没有点,天色有些黑了,蚊虫轰轰,成群搭淘的在“做市”,忽然走进一远方的客人,把姊姊误认作母亲,我们拜见后叫他舅舅,他便是沈彦君。

  那年我十一岁,姊姊比我大一岁。我记得清楚,母亲的屋子靠南窗有一张长抽屉桌,他就坐在这桌子东边的靠椅上。不到一两个钟头,我们已经和这新来的客人熟得非凡。晚上都在老梧桐树紫藤花棚的书房里说着话,我们听得出神,好像无论什么都是新鲜的。我手背上忽被毒蚊子叮了一口,又痛又痒且肿,可是还有滋有味的听着,听着。直到母亲催了几遍,才挨墙摸角进去睡觉,而他们的话正说得热闹哩。

  第二天一早直往东书房跑,他正在检点送人的礼物。我第一看见大理石面的圆桌上添了许多泥马,各式各奇,跑着的,卧着的,站着的,有低着头的,有扬着头的,黄的,白的,枣红的,数了数一共八匹,他说这是“八骏马”,都给了我。原来是给我的!弄弄这匹,摆摆那匹,十分高兴,尤爱那匹狂奔着的枣骝马,后来还为它做了一个红蓝闪缎的锦鞍。他同时给我的方墨盒至今还在,枣骝马呢,可惜查无下落了。(紫君说她也看见过这八匹马,她也想玩的;没有看清楚,已经被装在箱子里去。)

  他喜欢我,我自然更要亲昵他。只是不久就听见讲什么“攀亲”,他且时常以此来逗我笑,弄得我很窘;而且对于所谓攀亲也者,当时并不感兴味,有时以太窘而竟生气撅嘴,虽然心中好像也添了一种渺茫的关系,和他有点儿私亲,暗地里在傲视我姊姊,自他北去以后,我们真是老盼着他来。

  壬子以后,春秋佳日,他每年南来,来时多半住在花园里的达斋。园虽不大,也有苍润的山谷,曲折的池馆,扶疏的花木。长廊下我和他比放汽枪玩,在屋子里又围着他听讲《聊斋》,谈狐说鬼,娓娓不穷。他们若打牌,我就看着。有一回我摇另另坐在一张轻巧的洋椅上,正看他的牌忽和出一付三元,我狂喜仰后就跌,四座愕然,这是一直传为笑柄的。

  顶怕他有客来,如果老不走,我真气闷万分,再去张张看,总还在那边聒聒而谈,也不知讲些什么。他若出门拜客,更觉不以为然,在家里玩玩不好?出门有啥好处?碰巧风和日暖,恶客不来,太阳快要落山,他带我们观前一带走走,买点小吃,那最快活不过。我至今还想吃吴苑深处的扁豆糕,细滑白净,上面洒着红绿的糖。

  晚饭以后总是闲谈,我在圆桌子旁边听着。黄黄的洋油挂灯下,低了头,无聊地看桌上红木边缘纹理的细密和嵌着的大理石面的光滑,无端有点枨触。“这清闲的景象不知有几回?”大约是这一类的念头罢,我还想得起来。这可以说是惘然的初见。

  乙卯初夏初次北行,到天津后暂住他家,父亲先进京去了。他住的洋房,粉红色的墙壁,挂着美丽的古画,我觉得很精致。海边的气候,傍晚风凉,与江南又不同。一星期后,阴历五月朔,天气晴佳,他带我上了到北京的火车,从阔大的玻璃窗里看见近畿的原野村落,绿油油的麦子和高粱。以后我来往这条路上常常看见这景色。自那年秋天我们移家北京,他一直住在天津。到丁巳年,紫君和我成婚,她是他所最爱的女儿。

  恕我打个岔,说几句关于沈彦君的话。他是一个嗜好很多,性情极厚的人。这五十年中,他一味兴高采烈地活着,爱那一切,依恋那一切,执着那一切。他爱他的儿女,也爱他的亲戚故旧;他惯于宦海中浮沉,却老想优游泉石;他爱看画,也爱看如画的山;他摩挲手中的鼻烟壶,又喜徜徉于暮年缔构中的南山别业;小至于一盆小枫,高不过三寸,细得像一根铅丝,大而至于突兀老苍的雷峰塔,一杯水整个儿的西湖,无不在他珍惜之中。他在天津,惦念那钱塘的故乡;等到回到杭州,我看他也无日不在梦见京华的软红尘土。而我于垂髫之日,就听他和我父母谈讲搬到塘栖镇上如何的好法,什么临河觅屋又没有蚊子,大门口泊着渔船,自己挑拣新鲜的鱼虾,果园到处都是,只管采着吃,我们听得津津垂涎,恨不得马上就搬去;后来看他们只是说不动,耳朵都起了腻,也就淡然置之了。其实呢,他何尝想冤咱们。他的一生时时结想,处处流连,半成虚愿,在旁人看来未见得不是傻罢;但在我如何能存这个念头,你们原谅我,我是不能够的。他的壮年有能吏之称,而一近暮年思路日窄,执着日深,于人情物理的洞达渐不如前了,我又何必替他深讳。他也和其他的老人一般的怀想从前,悲观现在,不放心他的儿女,尤其不放心他的小儿子,觉世路风波之可畏,愁孩子们入世的艰难,不但艰难而且危险,寸积铢累,节省区区娱老之资,望其可以坐大,为儿孙们百年的基业。我从小就跟着他顽耍,十余年中他兴致一直是那样好,惟独最后这两年以来,简直忧煎倍急,意绪萧寥,即有时还带着我们游山玩水,吃吃小馆子,我看他尽有点儿勉强。本来一个人一过中年,筋力衰颓,无复有回翔的勇气,再看看婴婴宛宛的姑娘,跳跳钻钻的小子,后顾茫茫,如何放心得下,积想既久,自成痴执。我当时嘴里虽不说,心中也不以为然,觉得“这又何必呢”。今日追思绝非恕道,对于平昔所爱敬的尤非所宜,但已觉无从忏悔了。青山黄壤之间,他撇下我们悄然自去。一晃好几个年头,姑娘新添了小子,小子快要娶人家的姑娘,还是好好过着日子,各人头上一方天,足见他的过虑真真只是过虑,而我们当日背后头的风凉话总算一说一个着。所不同的,我的忆中从此添了茕茕的默想和那恻恻的痛伤,虽说年光逝水早已磨洗了带血的创痕,而这依稀的痕迹殆将数十年如一日,轻易碰不得,碰了它若有隐痛,例如今天我写完这一张纸。

  他和我关着几重的亲戚,据母亲说,我小时候他就喜欢我,说“这孩子聪明不露”。其实也差了一点,“不露”呢倒是真的,“聪明”呢未必,压根儿不见得有,又怎样露出来?这未免有累他知人之明。但可以晓得他是何等的喜欢我。自从那夏天的傍晚以后,十五年中陈迹重重,真如千层的波浪万叠的云山,有不堪回首之感。城陌之间,流水高山之侧,无论月下与灯前,不管天南和地北,我绝不费一点的力,自然而然会想起他来,即使不曾想,这儿也是,那儿也是,好像都有他的影子一般。

  偶然想到两桩往事,就记下罢。十一月里到太湖边上去喝西北风,船儿晃当晃当,紫和Y小姐都晕得躺下了,我和他还细细啃着无锡著名的“肉骨头”。泊船以后,她们也勉强起来,同上千顷堂凭栏品茗,看湖浪沉沉,天容冥冥,船家怕“横风”,鼋头渚也没有去成。又有一回,同样这几个人在常熟城中的小客栈里。(依常熟人说是大旅馆。)我和他住一间房,时值晚秋,他买了几十盆红黄错杂的菊花,桠桠叉叉叉得一屋子。晚上山景园吃饭,青菜螃蟹特别的好,吃饱回店,时候并不晚,窄窄的石弄堂已悄无一人,尽慢慢地踱过去,笑说常熟只是咱们这几个人的,常熟人大概都睡着了。忽一阵臭气大家掩鼻,看见厕壁外挂一白纸灯笼,我就说:“奇怪!常熟的茅厕都挂灯!”想不到他和紫君姊妹就此大笑不止,笑不可抑,我乃恍然,不由得也笑了。

  这都不过是沧海里一粟似的浮沤罢。从头说起,他髫年的梦多半消磨在吴苑西桥的旧居里,所以对于这快要坍的老屋他比我还要熟,他的陈迹比我的更多得多;(他和这房子同年)而我的青春潮热滋蔓的当儿,恰好在他家里,也算是“无巧不成书”哩。数十年之中这两家回环地接近,加以各人性分的投合,婚姻的关连,究竟他知道我家的事情多呢?我知道他家的多?他和我家里的人熟呢?还是我和他家里人熟?一时真说不上来。若把四五年中住在他家的零零碎碎的往事,有工夫,有笔力,有兴致,一口气写它下来,简直可以成一本小小的书。现在既心慵力弱,重以奔走党国能者多劳,那里能够呢!只好写出一件自以为比较扼要的事。到癸亥的冬天,江南渐见戎马仓皇的神气,名说调防,已在磨拳擦掌中。我们还淡然置之,沈君却仆仆沪杭间,又想搬家,又想不搬,如坐愁城。一天下午,并没什么紧急风声,紫和我端坐在上海永兴里的小楼上,忽听得他从杭州同着一部分的眷属还有我们的小孩叫“囡子”的,大包小裹都搬往法界的亲戚许君家里去了。事前不来一快信一电报。

  他自己回到城站附近的杭寓里,隔不多日,骤患小便失血的重症,我晚车回杭州去看他形容消瘦,神情索寞,只能极低极低地说话:“想不到还会见面,遗嘱我都写好一半了。”走出来看,大厅堂屋里都有捆扎好的箱笼,横七竖八的摆着,花厅里又堆着“篾件”,听说要搬北京。可是直到年底,非但北京天津也都没有去成,即在上海租着的一幢洋房也没有全家搬去住,挨到癸亥的大年夜,我们住在上海的几个人方接着他的确实信息,从北站登车回杭州去。除夕的旅行,于我尚是第一次。

  “甲子岁朝春”以后,时局消息,一天好一天歹,好像黄梅雨,我们仍在杭州。篾扎的物件一部分重新打开,箱笼更不必说,上海赁的“也是庐”也退了租,似乎可以安然过去了,但是还不成,虽一步没有走得动,却时时刻刻闹着搬家,使人听得心慌,不但说要如何如何搬到别处去,就区区的杭州城里也有种种不同的搬法。他自己心里来来回回的晃,于是他的家跟着也来来回回的晃,就是寄居的客也不得不跟着来来回回的晃;虽然那时的我是一个地道的乐观派,“寻寻开心罢,一点不要紧。”

  夏日渐长,始从“杭州城内”(你们老不知道这话的出处吧,这是白水君在西溪交芦厂题名时写的。)搬到西湖边我的别墅中去,然而还在清波门内租了一所小房子。所谓搬家问题总算告一段落,北去之说自然没有打销,天津北京等等常常在嘴里颠倒念着。所以湖楼小住,真真只是小住,只算于北上的程途中打一个茶尖,不过这个“尖”欲打到西湖边上去了。

  惟有长闲,这种闲法淡得可以出水,即顶好闲好懒的我也觉得有点不堪。(有一笑话,拿浓浓的墨点上去,都留下雪白的粉印,那才算黑得可以呢。)沈彦君倦于游宦退归林下,清闲的福倒是本分,小姐们自古以来是有闲阶级,闲闲也还罢了,只有本来好好地关在书房里,读读《论语》、《孟子》的“两位公子”,也变成“无事大闲人一个”,透点儿别致新鲜罢。我在杭州这几年本不知道作些甚么生,为什么老不走,想起来尤其茫然。这一年闲得自然更出奇,只为上海书贾校了一部小说,以外吗事不干,然而也还是不走。暑中曾匆匆一到北京,不久就回来,又躲到小楼窗里看落照去了。“生之欲”的舞台上(听说湖山久归某姓,故用此耳。)总是大锣敲得人耳聋,大鼓震得人心慌,赤膊直翻筋斗弄得人眼花缭乱,我们这儿咧,忽然锣不鸣,鼓不响,非但筋斗不翻,戏子们一个一个都困着了。这多们清锅冷灶,成什么模样,阿要讨厌相!聪明的读者岂不会疑心这讨厌就是“若有憾”,而我不说。亡友萍君戏以一绝句记我的生涯:“诗思还与世味疏,日长摊饭屡抛书。骄阳曝背青山暖,翠豆朱樱欲上厨。”那时真不过吃吃蚕豆樱桃,喝喝山中的泉水,看看岭上的白云,西泠桥堍岳王坟前去走走,湖心里去划划,里六桥外六桥之间溜达溜达,以外亭午的一觉闲睡,中宵的一晌闲谈;再不然便找邻寺的体圆上人下顶蹩脚的象棋去,虽说蹩脚,一日连赢他七局,则上人之棋学亦可想矣。因为下这样子的棋,倒耽误了我们,不曾看见雷峰塔的最后一影。

  彦君的生涯也和我们差不多。他住最上一层楼,偏南有带窗的廊子,大家叫它“暗廊沿”,实则一点不暗。他在其间起居,窗明几净,摆上几件心爱的古玩,壁上总是名家的条幅,隔几天换一回。我们一进去先看见,就说“又换了新画啦。”我和他闲谈的机会很多,讲讲时局,讲讲家计,也有时一无所为,谈那“今夕只可谈”的风月,总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要说什么就说什么,谈得极畅快的时候果然多,谈得小别扭的时候不免也有。譬如他思前想后,老是带愁帽子,蹙眉毛,而我一味嘻嘻哈哈,随随便便,“这不要紧的”。

  偷安的江浙居然构兵,古旧的雷峰塔俄而倾圮,在他心上都有过一条条的痕路。平日温蔼可接诙谐自适的,现在以忧郁的神情结合中年的憔悴,恕我说得不客气,再恕我的不恭敬,觉得迥比不上在苏州小花园里教我放汽枪顽那个时候了。正如《红楼梦》上说的“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即以搬个家而论,这儿放放不对,那儿放放也不对,临了会零零丁丁搬到西湖边三层楼上去住着。一角危楼,四山欲雨,这难道就千妥万当了吗?

  南山之下本有新构的园亭,他常常于其间独往独来,有时也和家人同去,而独游时为多。一日夜归湖楼,沿苏堤北走,迎着轿子,扑面的凄风急雨,一走进屋子,我们尽惊,他浑身精湿,冷颤不已。也有几回,时近午夜,他还没有回来,几个人高楼极目,只见一片淡白的平湖,微苍的静夜,寂无所见;隔了一会,有豆大的一点微微移动,久之渐大,依稀可辨,“是的!是的!”果然,须臾之间,双桨小艭夷犹而至。“湖唇谁复盼归船”,Y君忆及她自己的诗句否耶?

  阴历九月二十一日,天色已晚下来了,也不知谁说的要去散步,紫病初愈懒得去,彦君带着YKL,我和囡子也去,往岳坟上路走。附近半山上有“栋宇巍然不知何家别墅”,(K日记原文)我们都要上去,石级新整,囡子也被人拉着手努力同往上走。大家暗暗怀着新鲜的期待。可是好容易走到了一看,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座方方正正的鲍家祠堂。我们呆立片时,废然而返,四山暮色苍然,远望楼头已见星星闪闪的灯火。

  雷峰塔到后,我们热心搜寻砖头缝缝里的残经。彦君不惜工本地干去,我是没有工本,也兴高采烈地帮着他摇旗呐喊。塔的遗迹曾留下多少次的徘徊,那不必说;塔对过的红籁山房是购求经卷的临时交易所;以外南屏附近的闲门小户,城中的街坊店铺,我们听见了那里有经,定要赶得去看看。即作鲍祠游之次日,(九月二十二日)他又同我跑到城里,什么文华斋学古斋这些古董铺找个遍倒不足奇,最好笑的有个张寿南也者,牙医生也,徐景文之徒耳,我以为无所得先走了,彦君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他这里有经,遂不问情由叩门而入,以六十元欣欣然携一卷回来希奇我们,据说“字迹甚佳”。

  几宿无话,十月二十八日天气晴朗,紫还是没有去,要去的是Y和K,其时顶小的L好像已说我不去了,我撺掇他,“你去罢,你去罢,”L方肯去。这回跑的地方可真多,差不多把杭州城兜了一个圈子。从新市场的振华旅馆起脚,而学古斋,而花牌楼。花牌楼有个兽医院,而兽医院中据说有经,这又不亚于“张寿南牙医生”了。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的,自此以后也没有再去过了,好像很空旷的,有些绿的草呵树呵之类。几处路跑得不少,却一卷经也没有得,不是他干脆说没有,就是我们不合意,或者有而没有,被人捷足先得了,有如这兽医院。

  绕了一大圈,到了距我们旧居不远,城站旁边的逸庐,看他们裱画。在那边倒有人拿过两卷来,“首不全而字迹甚美”,又花了彦君的九十元。再折回旗下知味观吃点心,虾肉馄饨乎?鸡肉馄饨乎?可惜K之日记不详,(这几节中它已经帮了我不少,我谢谢他。)吃完了就要走。

  新市场濒湖,一排都是船码头,运动场码头咧,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各码头咧。第一码头正对西园茶楼。“你们且别忙,等我一等,让我讲完几句西园再走。”粉红色的三层楼(现在不知改了颜色没有?)两大金字曰“西园”,住城内时,湖上晚归每以它为目标,等到粉红色看得出,两大金字有点认得了,不久自然会坐在洋车上,温理熟书似的穿过新市场荐桥街的市声灯影,这是历历不爽的。

  西园三层楼上卖菜也卖酒,殊未见其佳。彦君虽常常说:“明天我们到西园吃薄饼去”,好像很是奢侈的娱乐,而我总不大想吃,吃也吃不出特别滋味来,它面对着西子湖,(我顶讨厌这样轻靓的字样,但在这儿非用它一用不可,表明我也会用。)要算全国顶阔的茶馆,但我们杭州老儿说起来,西湖不过西湖罢了,临湖的茶饭铺更算不了什么。

  二层是茶座,有藤靠椅可坐,有以西园著名的煮豆腐干可吃,更有不费一文的西湖可看,论理说原不推扳,我们偏不甚喜欢它。里边气闷,廊子狭得不舒展,茶客又多,如逢假日则尤多。万一碰见摸鬓脚的女郎,(年纪或者已经四十五)油头滑脑的少年,眉来眼去肉麻非常,则更加不妙。只记有一回看雪,几乎耀花了眼睛,以外没有什么“烟士披里纯”。

  其时馄饨吃饱,回到西园码头来,有两乘包车等着。抬头一看天色不早,又这样阴沉沉,湖边飕飕的风,湖心岂不更要冷,他叫两位公子坐车回去。目送哥儿们的车在紫沙马路上绝尘而去,我们只剩了三个人走近码头,去雇划子。那粉红的墙头和两个金字呆呆站着,一点儿异样也没有,我们都上了船。

  无论那么想,的确想不出那晚湖风到底怎样的冷法;无论那么想,也想不出坐在船中会想过什么,说过什么来。一切都是空的,写了万余言以后,到这里只好留下一块空白——简直造也无从造起。好象小划儿慢得可以,老不肯到,天气有点儿冷,有点儿黑,风也有点儿尖。(您瞧是说得很清楚不是?)这湖心打桨片晌的工夫从此不再有了,然而也还是一样匆匆地过去,还是一点不觉得,并今天的回忆中都只有一块空白。如此的匆匆,当时还嫌她慢,或者竟催促船家“快点摇罢!”

  好容易望见高楼,在柳树下插着桨,船家总归是要争船钱,却不知怎的说出失礼的话来,彦君很生气,骂了几句,愤愤的敲开门,穿过我们的堂屋,连头都不回,快快的几步走上三层楼去。他竟就这样走过去了。这在我不敢说不记得,您也当然更不会得忘呀!而当晚上,听说他就感冒轻微的风寒。

  又过了四十天,十一月初九日,清静的小楼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不久棺材冉冉地抬出来了,哭声也隐约地听见了。那日湖上清晨霏霏的雨,大红绣花的“材罩”上,绿色油布蒙着,旗只是旗杆儿,伞只是伞架子,掌扇也露出竹骨子,行列歪歪斜斜的向前走。送殡的亲友们中间有一个我。

  雨虽暂时不下,地上是稀湿,本家很周到的替我们预备了洋车轿子,我却宁可著了日常著以游山逛街,有点漏水的破皮鞋,彳亍地跟着零落的仪仗,沉重的柩,这样垂头丧气而走。明知道并无绋可执,他在木匣子里也未必再知道我正同他一块儿走呢,如此说来意毫无理由;但我偏要毫没理由地走去,而且愈远愈好。老是走着,脚踝上有些儿累了,或者雨水浸到破皮鞋的缝里,袜子湿了,心上都似乎可以松个一松。这“毫没理由”,竟是妙的。

  公园门口的糖摊小顽意儿摊照常摆着。上锦带桥再下锦带桥,断桥又在望了,路真熟得奇怪呢。瑟瑟的残柳,渺渺的明湖,万分恬静一如平日。偶然迎面走来的行人,看了我们两眼之后,他悠然自去。处处楼台窗户微雨中嵯峨而立,好像要邀我进去顽似的。脚底下沙子的声音,听听看,和往日徘徊踯躅时有什么不同?一点都没有。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呢?也不明白,只是不敢抬头,尤其不敢顾盼,痴痴的跟着抬棺材的人夫走。哪儿去?好像不知道。——倒又在回想起什么来了。

  二十天以前,晓风残月之下,他悠然回首去了。我走到小平台上仰头看欲曙的天,淡红的曙色,清净的湖山,真疑惑他的魂气正向其间飞散呢。否则他又往哪里去了?病榻之前,听他于临命之俄顷,顾念家人,嘱咐后事,丁宁倍至,纤屑无遗,支起瘦岩岩的病骨,怯怯的声调,一个字两个字的勉力迸了出来,断断续续听不真,也有点听不下去。他说我们两个人的将来,他是放心的,又说:“你还是以笔耕糊口罢。”听到这里,眼泪就忍不住了。有一日他病初深,我走上楼去看看,他说:“心余,你看我这病还会得好吗?”我的答语,自然,你们不想也知道的,可是在最后的问答里我竟欺骗了他。这又如之何?今日更又将如之何?

  这些光景和话语,于我的一生里很难得泯灭的。这不但是死生之痛亲旧之情,而且是知己之感。乱头发般的我的思路,他虽不曾完全懂得,其间且有若干的距离;然而我的性情和癖趣,从小他一直知道的,所以至今知道得绝不含胡。论起来,我之所以为我者,岂不多半在性情和癖趣上面。

  十月十九日以后他和我们在两个世界上了,而在初七八里还是好好的。亲戚劳君从塘栖带来尺许的红鲢鱼,大鲤鱼,红烧羊肉,他叫K复书道谢,把鱼放在山居的小池中。因为他正顽着菊花,初七的下午我和K船到旗下,从惠兴花圃又买了两盆回来,“姿色均秀”,他亦为之欣然顾盼。灯光之下,菊花堆满了一屋子,他徙倚其间,只不曾下楼去。这又使我想到九月二十八黄昏时,他走上楼的神气来。

  正想到这儿,耳旁人声历乱,一抬头,吓一跳,这不是那天我们三个人上小划子的地方吗?揩揩眼睛再看看,一点不错,这是西园,那是船码头,我都认得它们。其时柩已歇下了,一个路祭棚,几位老爷们在上祭。我又闲着哩,闲闲地看南山一行青得郁郁苍苍,正是平日湖滨散步所习见的,谁又想得到仅仅四十天以后,我就要送他往这些地方埋骨去。而其时柩还不曾起。

  隔湖的山光招招手,引得我呆呆的直往前看,偶尔回头,突然间,幻灭自身的影子幽灵似的在我眼面前那么一晃。从此以后,无论花朝与月夕,俊侣或良朋,赏心兼乐事,不回头便罢,一回头,这灰色的影子必定立刻扭扭搭搭地走了过来,低低说声:“还有我。”

  老早晓得了,这个怪影子决不肯轻易饶过谁,就此善罢干休的,必定要一天猖獗一天,弄到恶狠眼地翻了脸直扑到我的身上来为止,说不定呵是哪一天,是明天?还是明年?如果是即时三刻,那没叫阿呀!——并且怕来不及叫阿呀!

  然而这未曾阿呀以前,一例一例的都悄等着,甚至于兴高采烈地等着。别人呢不大知道,沈彦君的一生的确如此过去的。老实说,即使沈彦君已确是如此,你如此,他如此,谁都如此,这也全不要紧。最关要紧的我……(平按,最关要紧的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心余就此掷笔去了。既然他的口袋里并无一个子儿一包的还丹,大约我字以下不见得再有什么好话说出来。凡上所言皆成恶谶,言之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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