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一个大动荡的时代,无数名士以狂妄的态度与不羁的人格,抵抗整个时代的悖论,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笔。
包括嵇康在内的那一群人,让我明白了,一个人总是要有一点东西是不能妥协的,哪怕是以死亡作为代价。
【壹】
他是那般夺目,仿佛山川河山将一切流转的风姿都赠与了他。
嵇康,字叔夜,别号嵇中散,曹魏著名琴艺家,哲学家,曹操的曾孙女婿。
我一向崇尚魏晋风度,而魏晋之中,我最崇拜嵇康。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这样一段对话: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之如野鹤之在鸡群。”
答曰:“未见其父尔。”
是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在专业领域颇具贡献的人,同时也有可能拥有令人羡艳的外貌。至少,在魏晋时期,许多人都是如此。
《世说新语·容止》写到:“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峨若玉山之将崩。”
连一向不愿过多形容古人长相的《晋书》也形容他为:“美词气,有风仪,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甚至嵇康某次上山采药时,一位樵夫竟将他错当成神仙。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长相气质再出众也不过如此了吧!
【贰】
“那是另一个心灵世界和人格天地,即便仅仅是仰望一下,也会对比出我们所习惯的一切平庸。”
——余秋雨《遥远的绝响》
嵇康生长在那个中国历史上最动荡,最黑暗的年代。时司马家族上位,大肆屠杀异己,诸如何晏与孔融等名士都死了在他的手里,可谓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包括嵇康在内的许多名士,都对司马家族持不合作态度,纷纷隐居避难。
在山涛的组织下,嵇康,阮籍,阮咸,刘伶,向秀,王戎和他一起在竹林寻了一个静谧处,成为了世人津津乐道的“竹林七贤”。
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七人一起饮酒赋诗,纵情山水,畅谈老庄哲学,也给后人留下了很多典故。
比如李白在《襄阳歌》中写到的:“玉山自倒非人推”,便是来源于时人对嵇康的形容。“卿卿我我”这个成语便是来自于王戎和他的夫人等。
除此之外,许多人都知道,嵇康喜打铁,阮籍喜长啸,刘伶嗜酒成性,阮咸善鼓乐等。
他们七人个性各不相同,却因为同一种信念而聚集在一起,并成为彼此的挚友。
然而美好的东西总是无法永驻,越来越多人开始仰慕他们,司马家族的“屠刀”便会更快地斩向他们。
在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一个又一个曾经万人敬仰的名士倒在了血泊之中,大多数人朝不保夕,惶惶终日。
在重重恐惧之下,越来越多人感觉到,当下自己及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飘忽不定的,当下的生活除了恐惧之外,还能有什么呢?所以大多数人都迫切地想到找一个精神寄托。
我们崇尚魏晋风度,因为它最真实,最潇洒,那时的名士独具雅量,风度翩翩。
嵇康宁可打铁度日,也不愿攀附奸佞出仕为官。阮籍之母去世后,阮籍悲痛万分,甚至吐血数斗。
夏侯太初曾靠着柱子写字,天空突降大雨,雷电将柱子劈开,甚至烧焦了他的衣服,周围的人都吓得站不稳了,他依旧面不改色,继续写字。
这是何等的真性情与气度,怎会不让我们敬佩呢?
有的人厌恶魏晋风度,因为它最虚伪,最混乱,那时的名士目中无人,醉生梦死。
素有“傅粉何郎”之称的何晏,开创了清谈和服用五石散的先河,后来的名士也竞相效仿。
所谓“清谈误国”固不用多说。
根据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可以得知“五石散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鸦片的流毒差不多”。因此魏晋风度也一直被后世所诟病,魏晋名士们也被许多人称为“瘾君子”。
竹林七贤中的阮籍、阮咸及刘伶三人都嗜酒。阮籍不愿与司马家族联姻,连醉两月,阮咸与猪共饮,刘伶更甚,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醉梦之中,他甚至曾经对自己的下属说,如果他哪一天喝酒喝死了,就就地埋了他。
嗜酒、吸毒、空谈、炫富……这些哪里符合我们心中的名士形象?在当代哪怕只是具有其中一点,也足以被众人贴上“低俗”的标签。更何况魏晋名士们大多都有。
连一向崇尚魏晋风度的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时代,它甚至污浊不堪,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难以接受,甚至无法理解。
直到我读了易中天先生写的《魏晋风度》。他在文中指出——魏晋时期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时代。
后世之人一惯将它称作“士族的时代”。然而社会动荡,政治黑暗,大众时时刻刻都感到生命的无常。正如易中天所言——“时代的悖谬必定造成心理的扭曲”。
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将精神寄托于酒精或是毒药,以麻痹自己,避免自己过分清醒。
而那些仍旧不愿妥协的人,只能倒在屠刀之下。很不幸,嵇康就是其中之一。
【叁】
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像嵇康这样的人固然少不了追随者,自小就有“神童”之名的钟会,曾经便是嵇康的仰慕者之一。
据说曾经钟会刚写完《四本论》时,很想让嵇康指点一下,但又怕他刁难,于是就在门外很远的地方将书扔了进去,之后便急匆匆地扭头就跑。
可嵇康根本没有理会他,受了冷落的钟会自此便与嵇康结下了梁子。
而后钟会名气越来越大,成了司马家族的重臣,他假装未听说过嵇康,带着一群名流再一次来到他曾经遭受冷落的地方。
嵇康依旧在大树下打铁,向秀仍在一旁拉风箱,旁若无人。
钟会恼羞成怒,正欲离开时,嵇康说:“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立马答道:“闻所未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是历史上一段十分著名的对话,钟会带着一群名流,打破了嵇康他们所营造的宁静的氛围,妄图以自己现在的权势地位,让嵇康为当年冷落自己的举动感到后悔。
可惜啊,嵇康就是嵇康,那个永远耿介甚至孤傲的时代脊梁,他最厌烦的便是那群虚张声势,为了名利地位甘愿助纣为虐的,虚伪的人。
又一次受了冷落的钟会自此便怀恨在心,他本就气量狭隘,这次更是企图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嵇康置于死地。
或许嵇康早已经预料到了那一天,只是他可能从来不曾畏惧过。国家动荡,奸佞当道,固本守真,死亦何惧?
在那场真正的“暴风雨”来临之前,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两封震惊朝野的绝交书出世。
一是山涛担心嵇康这么固执,会招来杀生之祸,想荐举他代其原职,希望他能够向司马氏妥协。
谁知嵇康听闻此事大怒,提笔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在书中痛斥山涛企图让自己同他一样也“手执屠刀”,更宣称山涛实则并非自己的知己。
但与其说这是一封“绝交书”,不如说这是嵇康的“自白书”,因为他不仅在书中直言自己本性涣散,不愿处理公文,不愿与官场俗人为伍,更是直接表明自己时常“非汤武而薄周孔”,公然与打着“汤武周孔”上位的司马家族为敌。
多次拉拢未果,司马昭隐隐动了杀心。
二是吕巽奸污了其弟吕安的妻子徐氏,嵇康作为吕安的知己好友,自然十分生气,又提笔写下了一封《与吕长悌绝交书》,揭露吕巽的罪行,并从中调和。
嵇康的绝交书并不像我们现在与朋友闹别扭时而写的,他写绝交书,不仅是为了斥责对方的所做行为,更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捍卫自己的立场。
这般傲骨与耿介,一怒之下写下的两封绝交书,将他进一步往黄泉路上赶。
【肆】
“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
——嵇康《家诫》
事情的发展逐渐变得离奇,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
吕巽犯下大错后不知悔改,竟然反告其弟吕安“挝母”,崇尚以“孝”治天下的司马昭自然不能放任,随后不久吕安就被其流放了。
在流放途中,吕安给嵇康写了封信,痛恨当下民不聊生,统治黑暗的环境。
谁知这封信竟被司马昭看到了,吕安言辞狂放,司马昭认为其有谋逆之心,嵇康也被当成了他的同党,打入监狱。
在司马昭犹豫要不要痛下杀手时,那个被嵇康两次冷落的钟会出场了,他在司马昭面前细数嵇康的“罪行”,甚至将嵇康比作“卧龙”,若不除之,有朝一日必会掀起惊涛骇浪。
司马昭终于下定决心要杀掉嵇康了。
【伍】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向秀《思旧赋》
在狱中之时,嵇康给自己的儿子写了一封家书,除了告诫自己的儿子要树立志向外,更让人泪目的是,一辈子不肯妥协顺从的嵇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是告诫自己的儿子要学会察言观色,听长官的吩咐做事,不要再走自己的老路……
然后,他将自己的儿子托付给那个他曾经扬言说要与之绝交的山涛。
那封所谓的“绝交书”不过只是嵇康不想违背本心,又担心连累朋友而作的罢了。
行刑当日,那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依旧是艳阳高照。
三千太学生为嵇康求情,未果。
临刑前,嵇康最后弹奏了那曲他十分喜爱的曲子——《广陵散》,并言:“《广陵散》于今绝矣!”
最终还是,刀落,人亡。
嵇康以他的死展现了名士的脊梁,一代名士也就此陨落。
【尾】
幸好,千年以来一直都有人记得他,缅怀他。
乾隆三十一年,蒙城知县淡如水在安徽蒙城县城东北隅嵇山上建嵇康亭,亭内名人题咏颇多,只是到了如今已然有些落寞了……
不过,一个人的品格是否高尚,从来不是由有多少人认识他,赞美他决定的。
我生来懦弱迷茫,所以无比敬佩那些勇敢有志向的人,嵇康虽然只是一个在史书上记载不过寥寥数千字的人,却是我们仰望魏晋时最避不开的人物。
我们大多数人都习惯妥协,大多数人习惯于趋炎附势,这本无可厚非,因为这样做会很安全。
但一些固执真知灼见,永不妥协,无惧生死,甚至敢于对抗整个时代的人,确实是值得我们仰慕的!
亦如后世的杨继盛、杨涟等人。
那些死去的英魂告诫我们,一个人一生总是要有些东西是不能妥协的,哪怕只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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