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馅丸子
手艺人都是有名号的，唯独他没有。听村里人说：那时候，方圆十里用的棺材都是他做的。只是，他在做了最后一口枋后便离开了这片黄土地，并发誓从此不再碰棺木。
01
顺子爷爷是在我7岁那年搬进村子的，住在奶奶家隔壁那一间半的土屋里，与他同住的，是一个长的很好看但从不张口说话的婶子，我喜欢称呼她为花姑。
他们两来的时候，只推了个平板车，车上满是刨子、斧子、锯子之类的家伙什。也正是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吸引了我，那天，我趴在墙上偷窥了许久。
第二天，他又不知从哪儿运来一车又一车的木头，摆满了屋子和院子，从此开始了他敲敲打打、拉拉锯锯的日子。
02
一开始，我和村里人一样，以为花姑是他的女儿。后来听奶奶和几个长舌妇谝闲传，才知道原来他俩是夫妻。
关于顺子爷爷和花姑的结合，在村里人的添油加醋下，有一段很长的故事要讲，这里我就先介绍个大概。
那个年代的人特别避讳和死人有关的一切，觉得不吉利，所以顺子爷爷一直到四十多岁都没有娶到媳妇。
而花姑，完全是为了给自己酗酒而死的父亲换个棺材，不想让他弃尸荒野，便在十八岁那年把自己嫁了。
搬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十几个年头，但一直没有孩子。
03
顺子爷爷待我很好，常常给我买好吃的，我也从来不曾拒绝，小孩子都一样，总躲不掉口腹之欢。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他用木头给我做玩具，弹弓、摇摇马、小手枪、坦克等等，每一样拿出来都足以让其他小孩羡慕好久。
有时，我也静静呆在一边看他做棺材，顺子爷爷的手很巧，出不了半响，原本平淡无奇的枋木上便会出现各种好看的花纹图样。
那时候，我总是问出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但他从来都不感到厌烦，也绝不随随便便敷衍我。
“顺子爷爷，为什么人死了都要住在棺材里啊？”
“因为直接埋在土里太冷了，而且虫子会啃噬他们的肉体。”
“顺子爷爷，你为什么要把云啊，鸟啊，花朵啊刻在寿棺上啊？”
“傻孩子，这只鸟叫做仙鹤，这些花被称为莲花，骑着它们，死去的爷爷奶奶就可以到极乐世界去。对了，极乐世界就是个让老人很快乐的地方，但小孩子不能去的哦！”
……
年幼的我，就是在这一问一答里，逐渐有了对世界、对生死的一些认识。
04
顺子爷爷对花姑很好，棺材卖的好的时候，就给花姑买好看的衣裳，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上新衣服的花姑鲜艳极了，连年轻小伙们也忍不住看她许多眼。
花姑也很照顾顺子爷爷，洗衣、做饭，还总是把碗送到他手里，饭菜香喷喷冒着热气，馋得我老是流口水。
但不知怎的，后来花姑竟搬到阿土叔叔家里去了，只留下顺子爷爷一个人和他的一堆木材。
阿土叔叔人也不错，长的很壮实，也很憨厚，平时大伙找他帮忙，从不带犹豫的，他媳妇前些年得病去世了。
村里的妇女们又开始嚼舌根了：“那哑巴命真好，上天先是赐给她个好干爹，后又赏了她一个好男人。”
原来顺子爷爷和花姑从来没有过夫妻之实，当年花姑执意留在他家不走，为了不被人说三道四，只好结了婚。
但顺子爷爷自己觉得配不上人家姑娘，不能祸害她，所以他俩的铺盖一直都是分开的。当然，这些也是在我长大后才知道的。
05
几年后，来买棺材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很多都选择了火葬的方式，把人烧成灰装进小盒子里，据说是政府出于环保的目地而做的要求。
每每周围十里八村死了人，拉去火葬的时候，顺子爷爷都气得在屋子里直跺脚。
起初，我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棺材卖不出去。
后来见他一边跺还一边骂：“胡闹，人的身体怎么能那样折腾，蜷缩在那黑盒子里，灵魂怎么会开心？”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所谓灵魂是什么东西，只是看他难过，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
06
后来，顺子爷爷的日子越过越难，除过每个月那几天阿土叔叔和花姑看望他的日子，很少再能闻到从他屋子里飘来的饭菜香，
更多的饭点，他都是蹲在那里，啃着黑面馒头，就着咸菜。
但给我吃的小零嘴他还是照买不误，十一二岁的我已经开始慢慢变得懂事，为了不让他破费，我便很少再去他的小木屋了。
只是每次我去的时候，都能发现他做活的样子更认真了，一刀一锯间都极尽气力，仿佛余下的日子不多了似的。
07
再后来，阿土叔叔和花姑双双病倒了，听说是等死的病，看也看不好，这下换顺子爷爷反过来照顾他们了。
阿土叔叔在卖了那几间小土屋，搬到顺子爷爷家后，没过几个月便走了。这下，奶奶家隔壁，又只剩下花姑和顺子爷爷两个人了。
从那时起，顺子爷爷家的木头就几乎都不见了，除了照顾花姑，他余下的时间都用在那仅剩的一个棺木上。
08
在顺子爷爷娴熟的一刀一刨下，棺木上渐渐出现了生动而精致的图案。
我曾傻乎乎的问过他，这个棺材是不是留给他自己的，他摇了摇头，说是留给花姑的。
躺在床上的花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颜色，不管是形还是容，都因病痛的折磨，变得无比枯槁，意识也越来越不清楚。
他望着她的目光也是在这时候才变得深情起来的，他说，她是个苦命的人；他说，自己承蒙了她十几年的照顾；他说，他舍不得她走。
09
最后一个棺材做成的时候，引来全村人的围观，这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棺木。
还有人开玩笑说，能躺着这样的棺材里，就算是死也值得了。
原本是奉承的话，却听得顺子爷爷发了火：“混账东西，活的好好的，偏偏要说什么死！”
如果可以，我想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花姑的性命，让她好好活着，灿烂的活着。
10
花姑入土为安的那一天，顺子爷爷也把所有的家伙什都收拾了起来。
我问他是不是以后都不做枋了，他无声的点了点头。
我问他可不可以把做枋的本事教给我，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老祖先留下的规矩，只传男不传女。”
“那我以后就不能给你做棺材了。”我委屈的说。
“傻孩子，爷爷不要棺材，我做了一辈子棺材，也试着躺过无数口棺材，如今已经够了。”
“那你去世了，尸体怎么办？你不去那个极乐世界了吗？”
“随它去吧，要记住，想去的地方，怎么样都能去。”
那一天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记得他。也曾在无数的触景生情里怀念他——住在奶奶家隔壁的顺子爷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