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名,因姓赵,家中排行第二,镇上人便“赵二”、“赵二”地唤他。
赵二是家中独子,家住扬州城,以卖早点为生,生活清平无忧,堂上椿萱并茂。
清兵入关,明朝节节败退,兵力日益衰微,壮丁不够,赵二便是在这期间被抓去充军,抵御清兵。
明朝政府苟安一隅,待亳州、徐州相继被清兵攻占,扬州城内人心惶惶,逃的逃,躲的躲,但不少人安土重迁,死也不愿做异乡鬼,便以一死的决心呆在扬州城内,欲与这座城同生死。
也有人虽知局势不妙,仍不免侥幸:“清兵不过攻城,我们若不加抵抗,缴械投降,或许能留下一条命。“
听者沉默,内心兴起挣扎——
降抑或战?生抑或死?
史可法大将军坚守之时,其气节感动扬州城百姓,众志成城,然史将军并不熟谙军事,调度失策,不到一日扬州城即被攻下。
百姓被围困在扬州城内,插翅难飞,清兵入城,烧杀抢掠,妇孺老幼无一幸免,若房中有人,便将人捆成一堆用刀胡戳一通将其刺杀,若房中无人,便一把火烧了空屋子,纵然有人躲起来也被烧死。
屠城持续十日,扬州城百姓尸横遍野,扬州城也几乎成为空城。
不少和尚开始清理尸体,或填埋,或焚烧,怨气太重,和尚夜以继日,以金佛护身,念经诵文,驱散阴气。
赵二便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以前的邻里所剩无几,遇到的人也没几个认识,和尚乍见一人立于身后,先是一惊,见他戎装破旧,束起的发髻纷乱起毛,神情呆滞,两眼无神,再细看时,那人脖子上缠绕着的一根红色的头发,仿佛将头身分离。
和尚心意澄明,双手合十,慈眉善目:“阿弥陀佛,望施主放下前因,方得超脱。”
赵二不解:“何来前因羁绊?我不懂。”
和尚执帚扫街,落叶划过石板的声音像极了战场上刀剑削骨的碎裂之声,清脆的,毫无瓜葛,一刀两断。
不语。
良久,和尚方打破寂寂:“施主寻家去罢。”一声叹息,迫于无奈地允许眼前人走上命定的道路。
赵二木讷地转过身往前走,房屋坍塌,断垣残壁,被焚毁似修罗场,剥落的墙粉、挂画七零八落,找不出昔日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的繁华痕迹。
行走间,赵二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隔壁的朱大,一个屠户,养得一身好膘,日常见他总会拿着块骨头左啃右吮,与人攀谈起来笑声爽朗,仿佛方圆十里都能被他感染。
如今瘦了,胡子拉碴,身上沾满了煤屑渣子,黑黝黝,不知是在哪堆泥里滚过,更像是自地狱走了一遭,溅了一头一脸的孟婆汤,这十天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度过的,摸爬滚打,眼睛睁开发现天亮了,清兵走了,扬州城破败不堪,莫非往日烟火地只是一场梦?孟婆夺去他的记忆,不予丝毫温度。
他的眼皮耷拉着,皮肉松弛下垂,哈巴狗的倦态一样,那脸是揉过搓过,给团皱了又熨坏了的。
赵二问他:“我的家呢?”
朱大摆摆手:“不见了,不见了,都死了,都死了。”
赵二不信,他记得他的家在窄窄巷子的当头,门前两道春联喜气洋洋,寄寓一家的美好希冀,家中父母姊妹和乐融融,后来他被抓去做壮丁,与家中断了联系,但他也收到过一封书信,家人在信中说一定会等他回来,他回来了,以为见到的会是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和一张张笑脸,不必多言,已足够弥补征战的风尘疲惫。
“怎么会!他们说过等我回来!说过的!”赵二情绪激动起来,握住朱大的手,恳求他告诉自己自己所见的只是幻想,“家”还是在的。
朱大花很大的力气将手抽出,拍了拍赵二的肩,“扬州城都不在了,他们,还能活吗?”
赵二将朱大推开,狠狠地,像抗拒着吞噬过来的黑暗,他咆哮:“你骗人!你是骗子!爹娘他们不会死的!你为什么活着,啊?凭什么你活着啊!?”
朱大仿佛麻木了,并不理睬赵二的疯癫,却无意发现赵二脖子上缠绕着一根长长的红色头发一样的东西,纤细凌厉的一道,如刀割,似剑砍,若斧劈。
赵二余光看到身旁房屋门前剥落的春联上“和乐”、“春风”一些隐隐绰绰的文字。
——是“家”!
赵二发疯似的徒手去扒地上堆叠的砖石瓦砾,双手颤抖着,身体也剧烈地摇晃,歇斯底里,哭声嘶哑,像困兽。
那“红头发”越变越粗,也越来越扭曲,渐渐裂开一道口子,汩汩的血遏止不住地往外流,流了赵二一身,赵二惊愕地望着身上的血。
——他已经死了?他是死人?他徒步走回来寻家,竟早已是一具尸体?只因执念故不自知!
“咔——”
赵二的头滚落在地,手仍在不住地刨地,执念般地找寻先人尸首。
无头人仍不住地翻腾废墟,朱大早已惊恐地呆立原地,一声惊叫,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跑开去。
那和尚远远地停了手中扫帚,合十念“善哉”,他叹道:“执念如斯,真个红尘可怜人。”
罢罢罢,既出凡尘,又何必自伤因果。
自己也是人——
人道于六道之中上承天福、下堕恶道,然恶道多苦难,天福终有头,唯人道适于修行。而一执念,生烦恼,弃般若,永受红尘煎熬之苦。
赵二体力渐渐不支,皮肉也是肮脏血污,手爪仍狰狞地蜷着。
和尚慈悲为怀,为他念诵《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