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散文)

        乡 思(散文)

          王浴海

      我的乡思,几乎随时随地都能蹦出来,似火花,只消打磨丶碰撞;我的乡思,几乎无时无刻都能闪现,似轻风,只消枝扬、叶动;我的乡思,或悲或喜都能相随,似老酒,只消斟酌、品咂;我的乡思,几乎或荣或辱都能涌动,只消击节、弹奏!

      我的家乡位于黑龙江省兰西县与绥化市的交界处,是呼兰河一个肘弯搂着的小村落。蛮荒、野僻,自是实情。少年时代上高小,去乡镇中心校有八里之遥,得用步量;到县城上中学,七十余华里,也得用步量,因为没有交通车。那时,胶皮轱辘马车便能拉长无数人羨慕的眼光。骑自行车,常常是孩子们追逐争睹的稀有风景。这个小村是祖父12岁时同他的父母从辽宁逃荒过来“开荒占草”建立的,没几户人家,几乎全是祖父和祖父兄弟的后代。小村至今仍然用祖父名字命名,叫“王永富屯”。

        小村距呼兰河六七华里,虽然一眼望不见呼兰河亮晶晶的、玉带般的水流和那苍郁的糊满柳条毛子的河岸,但是,却无时无处不感到,小村是如此亲近地依偎在呼兰河的怀抱里。那垡头垒起的院墙、鸡舍丶猪圈,那柳条插出来的栅栏、豆棚花架,那起脊土房用苫房草苫出的屋顶,包括脚下踩的靰鞡草,手中提的柳条芦苇蒲草的编织,都在倾诉着呼兰河的亲昵与慈爱。

        小村村前两华里左右,是一个方圆几十里的拥挤着长蒿短草的草甸子。草甸子一侧是方圆十几华里的水泊。苇塘深深,浮萍连天碧;蓼花丛丛,青蛙叶底鸣。小村村后,村左村右,全是开荒开出来的小村,光听名字,就能产生无穷的联想。什么歪脖屯、四马架、沈小铺、穷棒岗、转心湖、黑嘴子、姚粉房、蔡家洼子、张家窝棚等等,几乎就是蛮荒、僻野的注脚。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蛮荒的感觉,家乡留给我的,永远是美丽。

        暑假归来,弟妹们破门而岀带起的柳墙小院鸡飞狗跳的欢欣;寒假离去,在过年的温馨还没有全部散尽之时,父亲十里送站的咯吱咯吱踩雪声中的殷殷叮咛;晃动的煤油灯下,泥墙土灶的堂屋里,热气腾腾中,母亲为我赶做旅途饽饽的忙碌;灰蒙蒙的晨光中,草房的山墙下,母亲目送我离家的久久张望……家的泥房柳院的静谧与喧闹,小村的土路柴门对我的呼唤与撞击,如今,全变成了不时涌动的乡思,生命中凝固的美丽。

        院角一棵迎风怒长的雾凇状的香蒿;水泊边一丛贴水伸枝展叶的柳条毛子;收割后的麦田里,一株高挑挑、孤零零、开着艳丽花朵的粉蒂莲;来不及开垦的向阳岗坡,肥叶瘦叶长叶短叶挤成的绿茵中,不慎撒落一地的星星黄花、白花组成的闪闪烁烁的点点金银;那刚割回来的青草的清沁的香味儿,刚铡出来的用作牛饲料的青苞米秆子的撩人碧绿;那老黄瓜种泛黄的面皮中纵横交错的细碎纹裂,老倭瓜那瓦灰地子上粉中透黄、浓淡渐变的红白纹路;那秋风中,院子里一绳一绳垂挂的角瓜条子,那冬天的雾气中,村前屋后一树一树霜枝雪叶高挑的树挂……都长留记忆里,成为心灵荧屏不时闪亮的特写镜头。

      有些事,今天想起来,还深深失悔。

        那只耀武扬威的大鹅,连陌生小孩,它都敢贴地伸出长长的脖子追咬,弄得人家常常哇哇哭叫,对我,却异常温顺。每天放学归来,它都打老远向我一跩一跩地奔来,先是静立在我的脚前,低眉顺眼,样子乖极了;后来,竟蹦到我的脚面,用硕大的双蹼自我感觉良好地踩着我的脚板,表达它特有的亲热。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心情烦躁,竟一脚把它踢得在地上滚了几滚,最后,两脚朝天地蹬达着。我慌了,奔过去,抱起来,在它头上猛敲铜盆,大声呼叫,它慢慢地苏醒过来。给一把青菜,它竟没事似地簌簌吃起来。不一会,又依偎在我的脚边,亲热地静立着。当时我便几乎下泪,为什么要给它那么重的一脚!今天想来,仍然失悔不迭,不是一两句“对不起”、“真不该”,便能消解胸中的块垒的。

        少年时节,太多的“真不该”,一直在搅动着我今天平静的乡思。我真不该踮起脚儿,用麻秆捅漏屋檐下的小燕窝,弄得一对燕公燕婆惊慌失措地在我的头顶上一阵盘旋,末了,叽哩咕噜地怒骂几句,飞走了;我真不该挖开土壕边的蚂蚁窝,打破了一个蚂蚁部落或者一个蚂蚁城市的酣梦,弄得密密匝匝的蚁民们拖儿带女,背包驮袋地夺路奔走;我真不该下手太狠,一棍子把偷叨玉米穗子的小花猪打掉腰子,弄得它拖着腰身爬出好几米才站起来,远远地泪眼汪汪地瞧着我……这些“真不该”为什么没有随着岁月的流淌板结成沙砾或化石呢?为什么没有随着童真的远去而结痂成冷漠或麻木呢?为什么今天想来仍然失悔不迭?

        为什么失悔不迭的时候,竟然带出丝丝甘甜?是因为有乡思在提纯,是因为有乡思在酿造,是因为有乡思在发酵,是因为有乡思在燃烧。乡思的燃烧,是爱的燃烧;乡思的酿造,是诗情的酿造。既能化解磨难,又能融化悲苦,可以让人在磨难中见到亮点,在悲苦中找到快慰。

        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黑龙江省当时10所重点中学之一的肇东县一中高中毕业,因为家庭出身富农,政审不过关,无法升学,校长可怜我,留校任初中语文教师。那是一所对教师学历要求极严的学校,每年暑假都要筛出一批教师,调往别校,再直接从省教育厅接收一批名牌院校的本科毕业生补充。尽可以发挥想像力,我在那里能够怎样生存呢?学历最低(高中),年龄最小(19岁),最穷(月薪27.5元,换季脱不下棉装),来自农村,又家庭出身不好,凡是那时认定的“不利因素”,几乎全都集中在我身上了。整日如阳光下觅食的小鼠一般,怯怯生生,战战兢兢。

      语文教研组二十余人开会“谈活思想”的时候,有的老师公开点名说,由于我的存在,影响了重点中学语文教师整体形象,羞于同我为伍,令我无地自容。今天想来,那时为什么竟然无一丝抱怨,一丝悲伤?为什么竟然不曾自弃、不曾绝望呢?相反,却表现出了连自己也惊讶不已的热情和激情,迅速地爱上了能够展示生活画卷、揭示人生底蕴的语文课;迅速地爱上了天真无邪的学生,每位学生表现出来的真纯,都成了我人生苦旅中的别样风景。教与学的过程,成了心与书山、心与报海、心与生活、心与自然、心与时空、心与义理、心与辞章撞击的过程,把通常的知识机械传授的枯燥,变成了心与心交流、融汇的山花烂熳,形成了一种惟我独享的迷醉和沉醉。不出半年,我的课居然受到令人瞠目的热烈欢迎。一年半以后,在全省语文教研肇东一中现场会上,竟然被指定主讲公开课,并系统介绍作文教学经验。一炮打响,我成了远近闻名的教坛新秀。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付出真的结出了硕果。我当年所教的学生虽因“Wen革”失去升学机会,但多数成了为社会所用的“笔杆”。有的当上了市委、县委秘书,有的当上了科长、局长、县长、市长,有的成了优秀教师,还出了两位海内著名的作家。

        漫长的岁月中,连我自己都纳闷:那时的我,几乎说得上“一穷二白”,凭啥呀?当年,就有人解释:这小子聪明过人,谁若是教给他一尺,他就能悬一丈!如果仅靠聪明,仅靠他人偶然的、随机的教,能维持多久呢?能表现为几十年以后的硕果吗?

      直到我趟过了大河,爬过了高山,有幸跻身教育教学专家之列以后,才能解释这种现象。这种现象的深层底蕴不过是,来自乡思的炽烈的爱的心理迁移结果。

        院角的一棵香蒿,麦地的一株粉蒂莲,撒满星星白花点点黄花的向阳岗坡,乃至高高挂起的角瓜条子、瓦灰铺地儿粉中透黄的老倭瓜,为什么都能把记忆照亮,把情思引燃?踢了一脚大鹅,捅一回檐头燕巢,打一次偷嘴小猪,挖一个壕畔蚁窝,失悔,为什么竟然能够穿透时间长河?自责,为什么竟然能够跨越空间大岭?那是因为,乡思深层的爱,保鲜了最易流失最易萎顿的真纯。正是这种得到保护、保鲜的真纯,给了我特有的灵性、灵气、灵彩、灵悟,因而,也才能在思维定势形成的难于超越的惯力平台上,不断出人意料地“悬一丈”。正是这种不停地“悬一丈”,给了我特有的热情和激情,不断地演绎成我人生的特有灿烂。

      乡思,人生的金矿。


(原载2002年第2期《北方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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