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暑假。
自从放暑假后,我和兴荣就不用去学校了。外公和外婆看着我们两个孩子天天在家晃来晃去,就开始和我娘商量说让她再找个男人。他们说女人的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就像房子里不能没有梁柱。
我娘每次听了这些也不说话,就一直哭。
我们问我娘:
“娘,你要再给我们找个爹吗?”
我娘说:
“你们想要娘给你们找一个吗?”
我和兴荣就摇了摇头。
最近村里来了个新的外地人,他的打扮和其他外地来打工的人不一样。其他人都在县城附近的厂里上班,每天干完活回来身上都脏兮兮的,拿毛巾一拍就能掉下来好几层灰。但是他平时会穿那些城里的有钱人才穿的西装和皮鞋,手里还经常拎着一个皮包,还梳了个油亮亮的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见谁都笑。大家都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来,只听说他是来做生意的,但具体干什么谁都不清楚。我外公说这个人滑头滑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那天半夜,我们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最先醒来的是外公,他睁开眼听了一会后,说家里进人了,让我们不要说话,也不要动,然后自己拿起了放在床头的棍子。
我们朝外面看,窗户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影,那个人的上半身被天井照进家里的月光拉得很长,就像小红帽里面的狼外婆。他一蹲,影子消失不见了,然后又慢慢探出头,面无表情地通过窗户往我们房间里看。我们住的这个房间是老式的玻璃窗,夏天为了通风是开着的,但是为了不让蚊子飞进来,外公特地在窗户上面钉了一层纱布,现在里面又是一片漆黑,那个人在外面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况。
外公站在窗户边,打算先看看这人的举动。只见那人发现自己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况后,开始拿手去掰窗户上的纱布。外公也慢慢举起了手里的棍子。因为只是为了防蚊子,那纱布不会钉得太紧,很快就被他掰开了一个口子。就当他打算通过那个口子往里看时,外公手里的棍子一下就通了出去。
“你是谁!”外公大吼一声,声音之大令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回音,连柜子上那两盏老式的油灯都嗡嗡地响了起来。
那个人被一下子捅在了地上,挣扎着起身逃跑了。
外公在门后听了听动静,确定外面已经没人了之后,先开灯,然后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后回来和我们说:
“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
我们都起床出去看,因为外面也没放什么值钱的东西,看了一圈也只有那贼从天井爬进家里的痕迹,别的好像也没丢啥,而楼上我外婆念经用的房间里丢了一串佛珠。我外婆心疼得要命,说那串佛珠是当初的一个老神仙那求来的。
我娘问:
“那是什么人?”
外公说:
“太黑了,没看清。”
外婆还在心疼那串佛珠,拉着我娘说:
“芙蓉啊,你看吧,家里还是要有个男人,不然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这世道是太平,但也是什么人都有的。”
我娘听了还是没说话。
当晚兴荣就发了高烧,烧到了41度。
我外公赶紧去牵驴,说得快点把兴荣送医院去。但奇怪的是这头平时都好好的驴这会儿却倔得要命,不管怎么叫或者拿鞭子抽都不肯走。我娘一看,说要不骑车送兴荣去,想了想又觉得不行,兴荣现在都烧迷糊了,万一从车上掉下去怎么办。最后她一把背起兴荣就往城里跑。
外婆马上说:
“兴旺,你陪你娘去。”
外公和外婆年纪大了,跟不上我娘的步子。
“知道。”我跟了出去。
一路上我和我娘飞快地走着,月光照在路边的田里,亮如白昼,远处漆黑的群山仿佛跟着我们一样,不论我们怎么走都在那一动不动,四周的风声都消失了,只听得到我娘的呼吸声和她的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进城后,路边就有一家小诊所,我娘把兴荣背进去放下,头上和身上全是汗。我爹走后这两年,她努力照顾着我和兴荣,以前很多重活都是我爹干,现在家里有什么活都是她抢着干,如今她的胳膊和腿都壮了不少,从一个温柔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强壮的女人。诊所很干净,灯很亮,这时我才发现,只有三十多岁的她,头上已经有一些刺眼的白发了。我听外婆说白发就是死了的头发,我有些不敢去看我娘头上那些死了的头发。
诊所的大夫给兴荣测了下体温,和家里那会一样,41度。大夫给兴荣喂了退烧药和消炎药,然后开始给他挂水。他摸着兴荣的手,查看是否出现手脚冰凉的症状,转头对我娘说:
“最好还得再冰敷一下,孩子烧到这个温度很容易损害大脑。”
我娘看着大夫,在等他给兴荣冰敷。
大夫有些尴尬地说:
“我这儿没有冰块,可以用冷水替代。”
“我去找。”
现在是半夜,外面整条街都是黑漆漆的,除了早已打烊的各种店面以外连条狗都没有,但是我娘还是出去了。她挽着袖子走进外面的黑暗中时,我真怕她拐个弯就被那团黑暗给吃掉。
我站在门口对她喊:
“娘,当心点!”
其实我对她喊这句话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安全感,至少我能确定她还在外面的街上。
她回过头也对我说:
“照顾好兴荣!娘很快回来!”
过了半小时,我看着诊所门外黑漆漆的街道越来越着急。这时外面出现了我娘的布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她回来了,喘着粗气,着急地把手里的冰块递给大夫。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跑了几条街,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那团黑暗里弄到手里那袋冰块的。
到了早上,兴荣的体温慢慢降了下去。退了烧之后,他整个人又活泼了起来,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折腾了一夜,我娘一边一个牵着我们的手走出诊所,她问我们饿不饿,我们都说饿了。她带我们来到街上,给我们每人买了张大大的芝麻饼。
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有不少村里人拿着农具在田里干活了。
兴荣病刚好,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就第一个跑去推开家门。
“好凉啊!”他推开门后就说,随后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我娘左脚刚迈进门口,也感觉家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只觉得凉飕飕的,就搓了搓手臂。
我跟着走进家门后,心就开始没来由地狂跳。
往前走到客厅,我们透过窗户看到外公和外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我娘快步走到桌子旁边,慢慢靠近我外婆,推了推她,又推了推我外公,他们没有丝毫反应。我娘用颤抖的手去摸外婆的脖子,只摸了一下,她的手就跟碰到针尖一样收了回来。
“娘?这是怎。。”我刚想说话,我娘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娘拉着我和兴荣往外走,一路往村委会去,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我和兴荣几乎是被她扯着走的,但是我们不敢说话。她借了村委会的电话机,给舅舅打了个电话,大概意思是让他回来。妇女主任刚好也在这里,于是就问我娘怎么回事,是不是家里出事了。我娘握着她的手,眼泪决堤而下,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你找两个人...你找两个人去家里帮我看一眼。”
她点点头,又叫了两个村干部跟我们一起回了家。
外公和外婆还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两个男人上前看了看,以前当过医生的大江说:
“没有生命体征了。”
我不太明白他的话,问:
“叔,你刚才说什么?”
另一个男人就说:“你外公外婆死了。”
我的外公和外婆是被毒死的,是那天晚上从天井翻进我们家的那个人毒死了他们。这是一种早先用来毒死狗的药,连狗都闻不出来,更不要说人了。那个人在我们家偷走了外婆的佛珠,下楼被我外公捅了一棍子之后瞎了只眼睛,所以怀恨在心,把药放进了我们家的井里面。
第二天中午,村里人在后山找到了凶手,他就是那个新来我们村不久的外地人。他在投完毒之后着急逃跑,走山路的时候被树枝绊了脚,摔下山坡后磕在石头上死了。
警察带着那串佛珠来找我娘,说凶手原本想把我们一家人都毒死的,但是那天晚上兴荣发烧让我们母子逃过一劫。他说这是我外婆虔诚地念经,感动了佛祖,所以佛祖救了我们,还让坏人得到了报应。
我娘脸色惨白地搂着我和兴荣,那双已经哭得空洞的眼睛里又落下两行泪来。她接过佛珠,喃喃地说:
“我娘天天念经,为什么她和我爹得死?”
警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低着头问:
“那个,凶手的尸体还没拉走,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我娘想了想说:
“嗯,我去看一眼。”
村子的篮球场上围满了人,警察带我们挤进人群。
那个凶手被放在地上,身上不少地方都被树枝勾破了,鞋子也少了一只,肩膀和膝盖的位置全是泥。他被捅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睛紧闭着也永远不会再睁开了。脑袋上有个大窟窿,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现在这些血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和衣服上碎开,就像爬满了蜘蛛。另一个警察走过来,他拿着本子和笔,说得到最新消息,这个人已经在很多城市犯下过盗窃罪了,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伪装自己的身份,以此来为自己的盗窃打掩护。而我们家和舅舅家的房子连在一起,看起来是很大的房子,凶手选择我们家的原因可能就是这个。
这时四周的人群忽然发出惊呼。只见我娘猛然间抱起路边很大的一块石头就朝凶手砸去,石头砸下,那躯体发出一声闷响,胸口被砸得凹下去几公分。由于离得近,我和兴荣都被吓得浑身发抖。她砸完第一下又要去抱那块石头,有个警察死死地抱住了她说:
“嫂子,你冷静一点。”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娘拼命地挣扎,嘴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
周围的人群也开始不可控制地往前涌,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锄头,有的手里拿着镰刀,有的手里拿着粪瓢,似乎也想上来做点什么。
在一片混乱中,警察们慌忙将尸体带走了。
我不知道后面两天我们母子是怎么过的,不记得每天吃过什么,干过什么,也不记得大家晚上是怎么睡着的。这两天也陆续有村里的朋友和干部来我们家表示安慰,他们嘴里轻柔地说着鼓励的话,不断地拍打我和兴荣的肩膀让我们坚强。他们真诚且温暖的眼神像一把发光的大锤,不断敲击着我们母子结痂的内心,让我们再次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外公和外婆死后第五天,舅舅回来了。他还没走到门口,嘴里就开始喊我娘的名字。
“芙蓉!芙蓉!”
我娘听见舅舅在门外叫她,“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停下脚步听了听,向门外跑去。自我记事开始,就很少见到这个舅舅。他不太回来,映像最深的也只有几年前过年的时候他带回来一盒芝麻松饼给我们吃。舅舅见到我娘之后眼眶就红了,说:
“先带我见见爹娘。”
后来的一切流程,包括请道长、出殡、摆席,都是舅舅办的。他把两位老人在村里的朋友都请了过来,在大家吃饭的时候站到了一个桌子上,举起酒杯对大家说我外公是英雄,因为如果不是他,贼人就会去别人家继续偷窃,如果不是他,当晚被毒死的就可能是村里其他人。他说得如假包换,感人肺腑,在座的亲朋好友无不热泪盈眶。
办理完后事,舅舅没有着急离开,而是选择在家待几天。这两天段友谅多次来找我们出去玩,我们都没去。我们坐在距离我娘不远的地方,听舅舅和我娘说起了男人的问题,舅舅说的话与我外公外婆当初和她说的一模一样,他说女人的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就像房子里不能没有梁柱。他说如果那天晚上家里没有外公,那个人就破门而入了,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可能只会进来偷点东西,也可能会做些可怕的事情。他又说,我和兴荣这个年纪不能没有爹,不然会被别人笑话,而且我娘一个女人带我们两个孩子也很辛苦。他说得苦口婆心、语重心长。
“我客户有个表哥,在我们那附近的厂子里工作,前两年老婆没了,带着个女娃,人很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见见。”
舅舅回村里的招待所了。
晚上,我醒来发现我娘没有睡在身边。房间的门虚掩着,我循声来到门口,听到我娘坐在大门口外的石凳子上哭泣。她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呜咽着,我就这么站在门后,听着她哭了好久好久。
我娘和舅舅说好了两天后一起出发,她答应去见见那个舅舅口中的男人。舅舅说现在只有我娘一个亲人了,不放心我娘在家,这次就收拾行李跟他走吧,就算不成也可以照顾我们母子。
这应该是我娘最后一次带着我们进城,她是来找老板结工资的。
我和兴荣站在染坊门口,我们知道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都低着头不说话。
“杨兴旺!杨兴荣!”
有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我们耳边。
我们抬起头,是孙碧玉。她扎着马尾辫,穿着洁白的裙子,弯腰看着我们。
见我们不说话,她脸上的惊喜并没有淡去,笑着问:
“你们俩在这儿发什么呆呢?怎么来城里也不找我玩?”
旋即嘟起嘴吧生气地说:
“放暑假后你们就没来找我玩过了,你们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啊?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害我每天都在家里等你们。”
我嘴巴张了张,对她说:
“孙碧玉,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她歪着头问:
“什么意思?”
“我们要跟舅舅去别的地方了,以后可能不能和你一起玩了。”
孙碧玉马上就不笑了,讲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要去哪里呀?”
“我舅舅说那个地方叫马龙州,要坐火车去,很远很远。”
这时旁边的花店出来一名员工,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透明玻璃罐子。她看到孙碧玉后跑过来笑着说:
“孙小姐,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把三个小人放进去了。”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罐子,里面装满了风干的紫色牵牛花,下面铺了一层细细的黑色沙子,沙子上坐着用模型做的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身上脏兮兮的。孙碧玉抱过玻璃罐。那女人又笑着说如果有其它要求可以继续来花店找她,说完回店里去了。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下来,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问:“那只青蛙呢?”
她看着手里的罐子说:“在家里。”
“哦...它怎么样?”
“好好的。”
“哦。”
“你们想去看看吗?”
“好。”
我们来到孙碧玉家,她带着我们走到鱼缸旁,“在这块石头上。”
我和兴荣都凑到鱼缸旁边看,那只青蛙趴在鱼缸里的一块大石头上,鼓动着腮帮子。见我们凑过来,扑通一下跳到水里去了。等我们再回头时,孙碧玉已经背对着我们站在了窗户旁,微风吹过,吹起了窗帘,也吹起了她凌乱的发丝。
这时,我门听到我娘在楼下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跑到窗户旁回应:
“娘,我们在这。”
“孙碧玉,我们先走了。”
孙碧玉低头抱着那只玻璃罐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会回来的!”
当时可能是为了安慰她,也可能是为了安慰我自己,我对她说了这句话。离开她家楼下时,我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刚才站的那个窗口,她已经不站在那了。
段友谅听说我们要走,倒没有表现出难过的样子。他把自己在山上玩时找到的两颗最漂亮的石头送给了我们,说放心吧,隔壁村的那个老婆婆他会照顾好的,他已经帮老婆婆偷了好几个月的地瓜了,饿不到她。
那天晚上,他站在门口,对我们抱着拳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也是他对我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两天后。
年满十岁的我坐在火车里,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群山和村落,没有意识到从此刻开始,我的青春就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