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日子,我对太阳疯狂的着迷,那东西太吸引我了,简直就是一个大金盘。我想要是能抓住它,那我不就发巨财了;每次它升起来时,我都想一定是有只无形的手把它托起来的,每次它落山时我也觉得它就在山的那面,而山的那面是一个巨大的碗,把它盛着。
那天我实在憋不住了,趁着家人不在我跑了出去,开始了我的第一次追日。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追到它,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纯粹至极的想法,它在哪个方向,我就往那个方向追,最后一定能抓住它。
我记得那天是下午,具体几点我不知道。我走到马路上,左右观望,车辆来往稀稀疏疏,对面一排的树正茂,阳光透过树隙照射过来,洒在我脸上,还有微风吹过来;这让我感到温暖惬意,好像前方有幸福的事将发生。于是我昂着头走到了对面去。
我看到了太阳在我的西北方向。我决定开始追它。
这边马路旁是一片广阔的田地,现在种着玉米,和我腿一般高,青翠青翠的杆,好似一根根竹子。我顺着小土坡滑下去,由于惯性,差点扑倒,脑袋一下还有点晕。
我抬起头看,太阳还是在那个方向。这时有几个人正扛着锄头走过来,我望过去,觉得他们背的好像是把刀。这不禁让我胆战心惊,头皮发麻,感到危险正一步一步接近,有一种力量在紧逼过来,压抑着我的呼吸,让我急促不已。于是我撒腿就跑了。我跑的很快,手臂像发动的机器般前后不停地挥动,搅得风在我耳旁呼呼嗡嗡的作响,好像有人在耳边骂我。有那么一刻,我竟很享受这种感觉;我觉得我能一直跑下去,而且我也希望这么一直跑下去,因为我体会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就像我奔跑时带起来的风灌入胸口带来的凉爽,就像血脉的膨胀激起的力量令我充满斗志,我十分享受这种快感。
一株株玉米杆像被遗弃般被我远远甩在身后,我继续奔跑着,并回过头看他们,结果没有一人追过来。我又赶紧刹住车,差点又扑在地上。我一坐在田垄上,之前没有感到的胸闷气短现在铺天盖地、汹涌蓬勃地朝我袭来,胸口像烧开的水膨胀沸腾,简直要炸了;所以我不得不大口大口的喘气,像条狗一样。我的脑袋现在是懵的,像被人塞在棉花堆里打击,也是昏昏沉沉的,像灌了铅。我望向太阳,已经转到西南方向了,颜色也愈发红润,但又是金光闪闪的,就像泡在血里的一块金,而且在逐渐融化。
“狗日的,你再他娘跑,老子打断你腿。”我听见有人吼叫着,像发了疯的狗。我回头去看,他竟向我跑过来。我意识到了什么,但又感到一丝恍惚,好像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似乎要等到了我眼前我才会明白过来。
那人越来越近了,样子也越来越清楚,面容狰狞着,手臂像拿着把刀挥舞着。我突然觉得应该有所行动了,于是站起来立马飞快地往前跑去。
“狗腿子,踩断老子的苞谷,你还敢跑,老子抓住你打断你狗腿。”那人在我后面继续叫嚣着,像是狗咬住了肉不肯松口。
听到他如此的谩骂,我感到身后有一双巨手向我逼近,要掐我脖子勒死我。那声音就像是皮撕肉裂时的扯叫,似乎要把喉咙喊破,仿佛炸开的炮弹,带有一种乌鸦的粗劣嘶哑,听了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汗毛四起。于是我更加疯狂的跑,汗像破口大骂般四处挥洒,脚像快速转动的机器来回交换着,一往无畏地往前冲,像是飞机起飞前的助跑,因为我感觉我要飞起来了。
渐渐的,那惨叫般的声音越来越弱了,仿佛烛火被风吹时的摇摆。我回过头看,他竟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很痛苦的样子,身体扭曲着。我知道,他跑不动了;而我也跑不下去了。最后他放弃了对我的追赶,往回走了。我感到一阵轻松,但又不敢完全松懈,只慢慢的跑着,像是蠕动的蛆。
这时太阳已经被山吃掉近一半了,残留的余晖把它周围的云渲染得红彤彤的,像要羞死的女孩的脸,或者说被狠狠抽打过的屁股,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壮丽。我觉得我得加快速度了,不然就追不到自然也抓不住它了。
但无论我怎么跑,太阳始终都在我远方的远方,好似没有尽头。而且它马上就要落山了,我抓住它的机会正像融化的蜡烛一点一点失去。我又再次加快步伐,向前赶着。
但天色却逐渐暗了,那些红彤彤的脸竟也不害羞了,甚至慢慢呈现出邪恶的鬼脸。我抬头看太阳,它就要落入山了,仿佛是山在一点一点割它。我顺着马路边跑,差点滚下去,因为这路是往下坡走。到坡底后又开始往上走,两头的中间有一段不长的拱道,上面时不时会有火车经过,带着轰隆隆的声音。我有时无聊会到这来看火车,看它呼啸而过,听它有节奏的压着一段又一段的铁轨,像是在奏曲。每次它的经过都带给我一种刺激感,当它离我越来越近,连大地都在颤抖时,我感到一种压力,好像它要直接向我撞过来;但我并不感到害怕,反倒想直面这种压力,因为它让我麻木的眼睛感到一种久违的活跃,迟钝的思想受到一种冲破的感染,平静的心掀起汹涌的波涛。我激动地看着它冲过来,又望着它轰隆而去,像一条飞扬的长龙。
钻进拱道的日光越来越少,像洒在地上的水的蒸发,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仿佛在故意耗尽人的耐心。我觉得今天肯定是追不上太阳了,索性我上去看火车算了。
我快速跑上马路旁的护坡,上面是一条小道,不宽,差不多是我躺在地上的长度。从小道往前走一小段就可经一段草径到拱道上了。
我靠在铁轨外边的护墙,紧紧望着火车要来的方向,好像这样能看清它到底从哪来。过了一会它还是没来,我便转过来看着下面;看到出去的人,我会想他要去做什么;看到回来的人,我会想他这天做了什么。我不确定我是否猜对了,但我觉得有点意思,我第一次对观察人有了兴趣。
站岗员出来了,我知道火车也要马上来了。
忽然我听见了轰隆的鸣声,似乎要冲破一切束缚,划破空气绝尘而来。我心底扬起了阵阵汹涌,好像马上有激动人心的事要发生,令我很是期待。
终于,它来了,像往常那样,压着一根根铁轨,撼动着大地,叫嚣着冲过来。我竟欢呼了起来,好似看到了某种胜利的宣言,令人热血沸腾,精神高涨。
火车轮轰哧轰哧的带着一节节铁箱从我眼前飞过,让我眼花缭乱,根本看不过来有多少车厢。我耳朵一时有点嗡嗡作响,脑子也好像有些迷顿,对于周遭的事物感到一丝陌生。我又望向太阳,它已红得一塌糊涂了,照在这一节节车厢上,仿佛给他们穿上了一件嫁衣。我感到一种可怕的壮丽,好想我要被淹没在这红色的海洋里。
火车逐渐远去,只留下不绝于耳的隆隆声回荡在空气中,波动着空气。我又往天边望去,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一点行踪都找不到了。而黑夜正从四处袭来,让我有一种窒息感,异常难受,好像随时能将我凐没。同时,我也不得不考虑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晚上我睡哪,这问题确是严峻的很,因为我得马上解决,否则将浪游在外,寂眠于夜。想到这,我不禁打起寒颤,仿佛受了冻。
就去站岗员那睡一晚吧,我告诉自己,他应该不会拒绝的,因为他样子还是和善的,这样的外表,其心肠也应该是好的;再说,我也应该可以说服他的。
果然如我想的那样,他没有拒绝我的请求,反倒很欢迎我,这让我受宠若惊,转而又慌忙地道谢。
之前从远看,看不清,现在近看,才发现他已显老态,头上黑白发杂乱并生,分庭抗礼,凹陷密布的皱纹说明他经历了很多的世事风雨,略驼的背仿佛在告诉你他承受过的压力,陈旧的制服早已宽松膨胀,仿佛是架在他身上的,耷拉着像垂头丧气的失败者,连他的反应有时都是迟钝的,好像思想被卡条了。但他心底是善良的,待人是和蔼的,他具有那种我所理解的老人所有的品质。因此,我很愿意亲近他,而他也乐意向我诉说。原来他是孤寡一人,子女不管,老伴早已离开,只有他一人年复一年的守在这儿,孤凄地生活。站岗所后面是一个小场地,有单双杠、秋千,几条木椅,几件健身器材,还有稀稀拉拉的十几棵树。他唯一的娱乐就是去后面坐着,看一些小孩追逐打闹,荡秋千,比赛单双杠。有时,他也会和那些小孩一起玩,或者锻炼一会。他说的很平静,有一种安定的祥和,让人心甘情愿地听他说。他问我怎么没回家,这么晚了在外面做什么。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笑了,开心的笑了,像个小孩般,绝不是对我的嘲讽和讥笑,就像是听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而感到的愉悦,并且这笑中含着一种温柔的鼓励,善意的肯定和支持。他说我很勇敢,也希望像我那样坚定地去追日。我就邀他和我一起。他笑说自己跑不动了,还是在待在这儿好些。
过了一会,我和他就吃上了晚饭。说实话,味道一般,但我塌陷的肚皮来不及顾虑这点,几碗饭下去,渐渐撑了起来,挺着向外,像待击的鼓。看了会电视后,我们就去睡了。他坚持睡沙发,我只好在床上了。就这样,我第一次在外面而不在家睡觉。
我是在早上第一辆火车开过之后与他告别的;那时太阳又从东北方向升起,金灿灿的,散发着无数光芒,但又不刺眼,于是我就大胆地朝它看了两分钟。他走过来,冲我笑了几下。我激动地对他说我要走了,我要继续去追日。他没说什么,只和蔼地微笑着,像是语重心长地说:“走吧,走吧。”我感受到一种和煦的温暖,于是挥手和他再见了。
我又开始往太阳的方向追去,基本是按昨天的路,不过中间也穿插一些小巷树林,或者过一两座桥。快到那片玉米地时,我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穿过去。想了会,决定还是绕道而行,远一点没什么,反正今天才刚开始,我有一天的时间去追太阳。于是我就取道不远处的马路东南而行。
忽然,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不高不矮,不肥不壮,只是赶着脚步走过来。我看不清楚样子(因为我有一点近视),但想应该不是冲我来的,也就没去在意他,继续望着太阳的方向赶去。
那人走近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但又似乎感到陌生,眼前好像有一层迷雾挡着,看不穿他。
但他猛然暴跳而起向我冲袭过来,我惊骇地待着原地,想挪动脚却像被钉住般,直勾勾的看着他冲过来。但他此时的脸反而越近便越抽象起来,像一幅荒诞扭曲的画,无法看清本来面目。
一声响亮的耳光扇在我脸上,等还来不及反应,一个猛脚又狠狠地把我踹到在地。他又跑上前来继续打我。我这时才完全看清,他竟是我的父亲;我感到惶恐不安,顿入深渊,像被人死死的抓住了命脉。
“臭小子,你他娘竟敢逃出家,长能耐了是吧,活腻歪了是吧,老子非得好好教训你一番。”父亲谩骂着,一边殴打着我。我忽然觉得他好像不是我的父亲,只是一个之前被我欺负过的谁找我算账。于是我手脚乱舞,身体胡乱蹭着地面,破口大骂:“你他娘谁呀,敢打老子,老子……”
他被我踹倒在地上,人仰马翻的,手臂上还有几条血痕。趁着他还没缓过来,我赶紧站起身就飞快跑。他又在我身后像愤怒的狼狗追赶我,大口喘着气喊骂我,仿佛要让所有人听见。我亡命的跑着,感到一种可怕的亢奋催逼着我,让我一直跑下去,直到累死为止。我控制不住这种激亢,只能听命它带我飞奔向前。我急躁着,亢奋着,激昂着,像条发情的狗往前冲,而且是张牙舞爪、连蹦带跳的,毫无一点跑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疯子。
轰的一声我颓倒在地,脑袋一下嗡嗡作响,眼前模糊不清,周遭事物摇摆不定,来回晃动。后来的事我就不大记得了,不过似乎在朦胧之中睁开过一次眼睛,但有点刺眼的阳光让我马上又闭上了眼。我记得当时我看见远处一房子上飘着长长的红带,血染的那种红,波浪似的滚动,好像受了刺激的毛毛虫,或者说忽然跑起来的蛆。
等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已被锁在了屋里。我听见外面有人说屋子里有个神经病,我气愤地使劲砸窗户,那声音立马停止消失了。我用力开门,但它像死人般,怎样都不会回应我。我退回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太阳,暗下决心,哼!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把太阳追到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