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2024年6月23日《平凉日报》)
让我深深愧怍的,是我偷过母校图书室里的一本书。
在我的阅读史上,让我爱上阅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偷来的。只不过是别人偷的,后来送给我的。有一天去好朋友小东家玩,见他家炕上搁着一本厚厚的书,名字叫《刘伯承军事生涯》。那个时候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打仗,我的理解军事就是打仗。光看书名,我觉得这是一本和打仗有关的书。于是就随手翻了起来,没想一翻就看了进去,这本书从刘伯承的少年时代讲起,说他怎样读书,怎样顽皮又有智慧,有意思,在小东家的炕头上我到天都要黑了。
见我看的投入,小东他妈说,爱看你就拿回去看,反正是小东从他三爸家里偷来的,小东他三爸是文书,管着村里的图书室。一听这话我求之不得。书拿回去当晚我又看了半晚上,迟迟不肯睡觉,心里一直牵挂着少年刘伯承。
《刘伯承军事生涯》三百多页,几十万字,我那时识字不多,连蒙带猜也看懂了个大概。之前看小人书,没想到这本没图没画的书竟然这么好看,一个新的世界在我眼前展开了。那时村里没有几家人家有书,我家里有几本书,都是特殊年代爸爸单位发的红皮书,诸如《五篇哲学著作》之类,我翻过几次完全看不懂。这本小东偷来的书一下子让我喜欢上了读书,这一年我小学二年级。
《刘伯承军事生涯》还没看完,这年秋天我转学到了城里,小东一咬牙就把这本书送给了我。到了城里,我用这本书和别的同学换书看,一学期下来由这本书我又看不少书。第二年,班里转来个新同学,叫炳彦,也喜欢看书,我用这本书换了他的《燕山罗成》和《呼家将演义》。这本别人偷来的《刘伯承军事生涯》,让我和炳彦都很受益,炳彦受益更大,以后他考上了军校,当了军官,也开启了军事生涯,现在他已是西部战区的师级干部。
我的那次偷书,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在平凉二中读初一。
刚上初中,得知学校有个图书室,里面有很多书。这个图书室每周五中午开放半小时,学生可以来借书,一次只能借一本。负责图书室的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快要退休的女老师,她说,借书要班主任开了证明再来办借书证。于是我就去找班主任开证明,班主任不反对,不过他说不能因为看书影响了学习。
一个周五,在那个女老师那里办好了借书证,我就名正言顺的在那里找起了书。
在当时我的眼中这个图书室真是大,书架高的要到屋顶,最上层的书几乎够不到。平时来这里借书的人不多,书架和书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屋子有一股呛人的味道。在里面稍微转了转,我就迷失了,这里的书真多,看书名许多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像一个山里的孩子猛然间见到了大海,我被震撼到了。之前,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也到南门十字那儿文化馆的儿童阅览室里办过一张借书卡,借过一些诸如《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兵器大观》《建筑奇观》之类儿童读物。突然间看到这么多大人看的书,感觉自己都一下子长大了似的。
于是,每周五中午我都去那里借书。
快到学期末的一个周五,我又去借书,去的有点晚,快要关门了。进去的时候那个女老师催道,快点,还有五分钟。又加了这么一句,这是最后一次借书了,下周只还不借,下学期这里不开门了!听了这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遗憾,以后不能来这里借书了,同时又很庆幸,庆幸最后一次的机会让自己碰着了。
很快,我找到了自己这次要借的书,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七卷。
就在我拿了《李自成》准备出去登记的时候,看见在书架的中层有一本书没放好,露出来一部分。本想推进去,推了一下没推进去,就抽出来准备把两边的书豁一豁再放进去。这一抽不要紧,却被书名给吸引住了,这是一本叫《文学概论》的书。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本的书,但觉得肯定是很有趣的书,那时在我的思维里文学就是故事。这时,女老师在外边催了,好了没有?所谓恶向胆边生,突然之间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就我一个人,又隔了好几道书架,女老师根本看不到我。于是,我迅速抽出那本书,夹在腋下,拉上拉链,再拿了《李自成》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女老师那里登记。虽然装作若无其事,毕竟是心虚,心扑通扑通的跳,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好在女老师急着锁门,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常。
后来那个图书室果然再也没有开过,直到我读完了初中高中都没有再进去过,也再没有见过那个女老师。我一度怀疑那个女老师是发现了我腋下藏着的书的,没有当场揪出来,可能是为了保全一个少年的脸皮与尊严。偷书的事过去了,没有人来追究过我,但毕竟做过不光彩的事,后来每次经过那个图书室,我都有些心虚。
一回家,我就急着去看那本《文学概论》,在书的扉页上发现一个印,印里是两个篆字,我认出那两个字是“茹坚”。茹坚是个名人,在电视里经常听到他的名字,这应该是茹坚先生的书了,茹坚先生书怎么会在学校的图书室里,不知道这中间又有怎样的故事。我急着看书的内容,一翻之下又不免失望。这本书是绿皮的,作者叫蔡仪,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位著名美学家。翻了几页我就觉得这本书没有我想的那么有趣,它是在说文学,但是和我理解的文学又不是一回事,一开头就在说,什么是文学,文学的特质是什么,文学的源和流又是怎么一回事,和我想象中的激烈、紧张、曲折的故事没有一点关系,翻了几页我就有些看不下去。但想到这本书是自己冒了风险偷来的,不读一遍对不起自己冒得的那个风险,于是我就硬着头皮往下读,读的相当费劲,用了近两个月才堪堪“啃”完。当然,读是读完了,但基本上没有读懂,只是记住了一些概念和说法,比如“文学的人民性”,更多的是记住了里面提到的许多古今中外文学名著的名字。
重新发现这本书是在七八年之后,那时我在读大学。大学读中文系,有《文学概论》这么一门课,这门课理论性很强也有些枯燥。虽然是新的教材,但上课时老师讲的一些概念、理论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才想起家里也有一本《文学概论》。那个暑假回家,我把这本书找了出来,它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我又细细读了一遍,读完豁然开朗,看着它我有一种故人重逢的感觉。
也许冥冥之中有天意,后来我走上了写作之路,能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文章,和作家沾点边,可以说这本《文学概论》给了我相当的支持,惠我良多。大概就在那第一次连猜带蒙的“硬读”中,它已为我以后的写作之路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