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赦传

不赦传

青幡召召,在风中缓缓飘摇,无凭无依,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青阳十四家站在青瓦铺就的承露台上。这些死物历经千年依旧了无生气,冷冷的泛着死光。

为首“赵,陈,顾”上三家,皆着青黑皂衣,只是冠上雕刻的花式有别。

秉笔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尖细的声音从大殿里由传令太监传下了九重阶。守阳台很空旷,回音重重叠叠,震地耳膜隐隐作痛。

既定的事实还要重复这么多遍。

青阳历九年,悦帝妃贞良妃薨,原籍上三家陈氏长女良,辍朝二日,皆着皂衣。陈情垂首不语,她侧首看父亲只是胡须微动并无其他多余的表情。良妃本为后选,陈氏式微,又有魏氏为后起之秀。此番悦帝携百卿,行大典,似为器重,然于赵氏赏赐颇丰,未曾看出其态度。悦帝执政不长,从未袒露自我的想法。

算了,陈情依旧默首不语,无非,树倒猢狲散。

“赵卿,宣悼亡词”一个年轻却透着雍容的声音传到耳边。

庆延皇后。赵氏很早就把她送进宫教习,她甚至没来得及上敛青山。从小耳濡染,又得太后垂青,立她为后宫之主,着实无可非议。最重要的是,贞良妃既死,便再无三足鼎立,而是一家为正了。赵氏家主乃是一个板正的中年人,但是这份悼亡词不一样。处处透着对贞良妃晓月羞花之姿的赞美,但又透露着公谨和对美好消逝的哀惋。像一位年轻温润的公子赞叹天上的皎皎明月,却又知此物非池中之物,不敢亵玩。

最是无情,不知为何陈情脑中只有这四字。

在薄雾中,赵氏家主的身影依然模糊,只是依稀之间看见他身后侍立的二人,面容已然不可辨。然,一刚猛健硕,一修长笔挺。“赵氏双璧”陈情眼光一沉,再无他言。“久闻赵氏三子政才学渊博,孤问你‘负剑浣花’这四字是何典故。”

陈情眼神一凛,陈相侧首示意她按兵不动。

良久,一个纤长的身影微微拱手,清冽的声音穿破薄雾直抵天灵。“早闻风神将军骁勇,长刀大剑,横刀阔马,辽阳一战,溃商军八十万,凯旋之日,途径辽阳谷,见上游漂来的樱花,伸手欲将其捞起,奈何急行腕间伤口崩开,血滴落花瓣之上,将军叹辽阳一战坎坷,中原竟早已山花烂漫,负大剑浣花,令其自行漂零。”似是斟酌,语毕之后,悦帝沉默良久,开口道“风神将军。”回声敲击回响在大殿。“臣,陈情在”

“孤问你自你参军起几年”“13年,师从敛青山,从’将学’”陈情不带一丝波澜,宠辱不惊。

“这么多年可想家想姐姐良。”

“未曾,贵妃一日入朝,终身侍奉陛下,臣镇守塞北十三年,不敢想家。”

“好一个铁血将军,陈相,陈情可比你英武的紧。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你真是好福气。”朝中人尽皆知,陈氏家主陈文义是个老油条,唯唯诺诺,见谁都是和和气气,拱手哈腰。老大不小才混到这个位子。

“臣惶恐”悦帝没有管他而是侧首,看见庆延皇后一旁的珠帘下点了点头。悦帝拂袖倾身,提高了一些嗓音。

“如此甚好,孤成全你,一日无收复商军!一日无班师回朝。”

陈义夫闻言大惊,这商军积怨百年,不曾铲除,辽阳一战,纵然陈情死战,溃商军。也只是赶回他们的老窝,然,要讲收复,谈何容易。怕是这辈子都要终老漠北。

与流放无异。

陈情满脑子只有这一句话。

“陛下,臣斗胆以为委伐商之大事应在朝堂之上告列百卿,陈情年岁尚不足,恐难担此大任,还请陛下三思啊”

“事既一定,陈相是想让孤在朝堂上再说一遍么?况这大典之中孤的心腹哪一个没有位列其中。”悦帝微怒,众卿皆惴惴。

陈情向前迈出一步颔首,截住了父亲的话头。

“臣,领旨”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感情,平静的好像事不关己,老死辽阳关的也不是她。

“陛下,小情,这……”陈相似是还要辩解几句,但是陈情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了下来。陈义父苦涩地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把“万万不可”这四字咽进了肚子。

转身离开,留下一脸愕然的老父,还有议论纷纷的众人。

王都的一条偏僻的酒街上,酒旗在雨中禁止。

“这姑娘,好生英武。”

“闭嘴啦,这是风神将军,小心怪罪。”

蓝氏虽不及上三家却也在十四家中排的上号。那日祭典,他也在,蓝匡珩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躬身谢恩,不知是不是薄雾,他突然觉得有些悲凉。

“风神将军年少成名,为何眼中不似小裴将军那般傲气凌然,意气风发。”

蓝匡珩不屑浅笑了一下。“这商蛮子几百年没攻到王都了,小裴和他那一帮金盔银甲的武士各个都是花孔雀。你看见将军虎口的厚茧没有。要说那不赦也是一把邪兵,也幸得将军臂力惊人,不然谁使得这般厚重的长刀。”其实蓝匡珩没有说,陈情走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要杀多少人才能拥有呢。如此凉薄,沧桑。空荡荡。

陈情选了个临窗的角落坐下。天不好,黄梅天总是刮着凄风苦雨,犹记得当年在敛青山,深更雾重,也是这般凄凄惨惨。如今塞北的风雪看多了,这江南当真烟雨。

一辆两驾的轻便马车缓缓碾过青石板路,马额上带着雕着蔷薇花的配饰。

蔷薇,赵氏。

这马当真没有宗亲贵族的飞扬跋扈,步履轻盈,好似闲庭信步。这车夫也是好手段,二马并驾,步履同调。挂在马车四角的角铃,发出闷闷的敲击声。不似一般角铃的清越。

马车缓缓在酒馆门口停下。陈情忽然想要不要从这里跳下去,逃走。

一把纸伞缓缓撑开,玉石做坠。忽然,伞上倾,此人抬头看了一眼楼上。陈情来不及收回眼神。微微一怔。从她这个角度看不见来人的眼神,而此人却能将她的错愕尽收眼底。只看见此人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弧度,像是小孩子打赌赢了而沾沾自喜。陈情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已经传入耳膜。

“将军好找。”

“啊,还行。”陈情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猜了很久。”他坐下来,自顾自的喊小二上酒上菜。像是熟悉多年的老朋友,无需客套,甚至称呼。

“赵卿,何事。”陈情没有寒暄客套的打算,她早就猜到这是谁,虽然久居关外。然,蔷薇公子的大名不会有人不知道。

“将军果断。”赵政也没有丝毫尴尬,从容的说了下去。“将军觉得我家二哥比之于您如何?”

“少将军神勇,有一夫当关之势。我只不过略懂兵法,比不得。”

“将军过谦,今日将军奉旨讨伐商军,我二哥启奏陛下,愿意做您的副官和您一同过辽阳关伐商。”他熟练地为自己和陈情斟上酒,优雅沉稳,不徐不急。这间酒馆很有名,公卿贵族也会来,酒具很齐。陈情当然不会这么麻烦,然,同样的酒在放到嘴边竟有了不同的滋味。

陈情送到嘴边的酒杯一滞,然后一口饮尽,放到桌上。赵政很有耐心,也很有把握。陈情很久无话,他也没有催促。他的眼神很清明却没有年轻人的那种眼波流转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良,宁静,空淡淡的好像对很多琐事都漠不关心。他说话平稳笃定,这种人很危险,你会轻而易举地相信他说的话。这么真诚,好像可以无条件地相信。

“皇后肯放人?”

“皇后母仪天下,她知道家族的使命,有时候成功就是需要牺牲不是么?”

“牺牲。”陈情若有所思。“你希望我如何?只当他一时兴起,然后到漠北转个两圈回来请个赏,或许还能提个一官半职。辽阳关以北要想活下去,只有不断的……”

她顿了顿,抿了一口酒。

“杀戮”


“她答应了,没有犹豫。这个将军,比他父亲懂事很多。”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侍女放下厚重的竹帘隔绝湿气,帘外潇潇雨兮。很难想象,皇城宫围里还有如远山泼墨一般的景致。不必敛神静气,能畅快呼吸。

“现在不动手,难道要放虎归山?。”眼前的男子做的很多事情她都不懂,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她似乎有一些崇拜。

“要想烧死野草很难,它们倔强的可以死而复生。但是要吹倒一颗大树却很容易,北海的鹏轻轻一振翅,所到之处皆靡,唯有小草依旧欣欣向荣。况且没有理由不是么。一个唯唯诺诺百依百顺的小人反而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

“我做事很容易想要斩草除根。扼杀萌芽有时候很有用。”

“你指的是,淹死了阑嫔的小皇子?”

“你也许今日不齿我所作所为,但……”她似乎有一些急切,身体前倾,提高了语调,带着一丝愠怒。男子将一杯茶重新放在她前面。

“不,你做的很好,你从太后身上学到的,一字不差。但是会心软么,有的时候。”

“怎么会。”迟疑片刻,幕后的女子微微阖眼,悄悄地下头,用带着一丝沙哑和落寞的嗓音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赵政开始轻轻笑了起来。

“将军怕是被报复的怕了,我二哥和那些顾氏小辈不一样,我保证。”赵政神秘狡黠地弯了弯唇。

陈情还记得之前吃过的亏,顾氏一族不知道哪个人出的馊主意,送一众小辈来辽阳关历练。其实就是为了加官晋爵有个由头,不曾想,里面有个血气方刚爱闹事的率一众人出关挑衅。结果这商蛮子也不是吃素的,一下杀了好一半的人,陈情闻言阻拦,这才救下那小一半人。这下可好,陈情本来想让他们吃个半月的软饭就赶回去的,估计这商人也纳闷这和平时那群不要命的陈家军不一样啊,这下陈情一下被克扣半年的饷,差点没熬过冬天。

陈情郁闷地闷下了一杯酒。

“将军不日起程,很块就能见到他。此番前来就是想告知于将军,委任帖即刻送入府中。”

“客气”陈情看着赵政熟练的滤酒,续酒。二者之间节奏把握得刚刚好。她突然觉得此人很会揣测别人的心思。通常她想喝的时候,一杯酒就会适时的出现在她的手边。

“赵卿经常饮酒?”

“还好。”

“赵卿风雅。”陈情不知道赵政这么熟练的原因是多少次的酒桌上的谈判,他又是怎样在公卿之间游走,制衡赵氏于各宗亲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没有硝烟的战场更可怕不是么。

其实陈情也在想她知道这背后一定不简单。派赵齐来她身边是监视的话,此人太重要大可不必。而若是压制,又未免太愚蠢。赵齐最听赵政的话,若是赵政不放手,赵齐也不会主动请缨,所以此番应是赵政授意。

“赵卿你大可不必亲自前来。”

“其实此番也想借机看看有名的女武神是怎般丰神俊朗。”赵政没有拐弯抹角,有时候他的直接让人觉得他毫无心机。可又怎知他的玲珑七窍。

“哈,赵卿失望了。这里只有一个酒鬼将军不是么?”赵政放下手中握着的酒器,抬眼看向陈情。

“从前有一个湖中仙子,美貌不凡,然,太过贪恋自己的容貌,日日夜夜于湖面窥自己的倒影,日渐憔悴,最后竟自沉于湖中,待欲脱身之时,一水鬼授之一面打磨光亮的铁器,仙子于其中窥见自己的容颜,较之湖面,清楚万分,更难以自拔。于是受困于湖底淤泥之处,终岁受怨气侵蚀,不拿见天日”赵政重新抓起酒器,熟练地再次为二人斟满,酒香入喉,他摇了摇头似是叹惋,又像是为说出了不得了的秘密而懊悔。

“这仙子若是生于此间,我定送她一面铜镜。”陈情不解其意,只好玩笑一句。

“将军有理,但我以为人间至美当属美,还尚且不自知。”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陈情。又是那种真诚的眼神。陈情很害怕。雨逐渐瓢泼起来,她最受不了认真。

“想必你已猜到此番是我授意赵齐北上助你伐商。”他没有停顿更没有给陈情思考的时间。“朝野纷争,不比辽北来的安全,而今王侯势力割据,十四家更是耐不住寂寞,不如北上暂避。赵齐亦可助你夺敌。”

雨声夹杂着赵政如远山一般的眼神。雨点越落越大由远及近敲打在她的耳膜上。窗外的湖面颇不宁静,升腾起一片水雾,更觉朦胧。突然,一声惊雷炸开。陈情回过神。有时候你怀疑的只是动机而非事情本身。她别过头。

“兵马不日启程,还有诸多事未料理,先走。

她抄起“不赦”,起身离开,撂下一句,告辞。

陈情冲入雨帘的时候,他没有跟过来,她眼中浮现了一丝悲哀。然后,她在雨中走得很慢,雨很大,雨一寸一寸的浸入她的衣裳,一寸一寸地浇凉起了一些东西。

赵政瞥了一眼窗外,街角停了刚才的马车,这马夫身材健硕,肌肉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是赵齐了。

他没有再用酒杯慢酌,而是拖住酒坛底部仰脖一饮而尽,拂袖而去。有时候他也为自己的装模作样而可悲。有时候他也会说一些实话,虚虚实实。但是这次他好像说了太多的实话,不自觉的。

“阿政,她猜到了吗?”

“不,我告诉她实话。但是她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

“走吧……向父亲辞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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