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互助会(1)

人的思想就像一片布满暗流的海,自己不知何时会被卷进其中。

王禹很久没有失眠了。这不代表他睡的早,恰恰相反,他过去一年的平均睡眠时间为4小时56分,这是苏利文送他的智能手表统计的结果。但王禹拥有一种天赋,就是他的头一接触到枕头,就能像手指接触到灯的开关一样,瞬间就把灯关上了。这个技能应该是王禹唯一真正的天赋,因为这个技能会被所有和他一起睡觉的人艳羡。

这要等王禹有了孩子后,才知道为什么。孩子可以上一秒还在兴奋的蹦跳喊叫 ,下一秒闭上眼睛就呼呼大睡。小孩子没心没肺,既不用担心明天,也不会纠结过去,但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有自己时间和生命的操控权,当然大人管不到他们的时候或许有一点。孩子像是为大人而活,只需要听从大人的指令生活就行。所以当大人把灯关上的一刻,他们的一天就算结束了。王禹得到了一个结论:只要不用思索,人可以睡的很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禹和一个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但今天是个例外,王禹失眠了。

暗流会带着一个椰子撞向一个个礁石,每次撞击都会将坚硬的外壳撕裂一点。但你不知道会在那个瞬间彻底将外壳打破,然后脆弱的椰肉和透明的椰汁就会被搅得稀烂四散而去,只有一腔的咸水被裹进残破的外壳。

王禹在想找什么人说说话,但只要苏利文睡了,就不会再有其他可以交流的人了。王禹翻看了所有的通信名单,甚至前女友的联系方式也在上面,但王禹只想和苏利文说话。这让他愈发的绝望了,因为苏利文已经睡了。王禹想随便翻翻网页,但每个页面除了文字就是图画,王禹一点都看不懂。为什么会对没人说话这件事这么窝塞呢?这是一种被卷在大海里的无助感,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回应可能都会被当成上帝的启示,带着自己摆脱孤独的浪潮。这是一种所有人类都会在面对窒息的,破碎的,怀疑的孤独感前想要的呐喊。

但被暗流卷的更深一点时,王禹想到了身体里那更原始的欲望和冲动,一种占有欲,一种为我所用的占有欲。甚至是一种控制欲,一种病态的控制欲。或许这就是人类基因中的本能,一种征服的欲望。只有被人类征服的狼才会变成狗温顺地摇着尾巴蹭着人的身子,只有被驯化的猫才能蜷缩着躺进人的怀抱。王禹曾和姑娘一起在房间逗留过片刻,而自己却无比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他最后都放弃了挣扎,彻底化成了瘫在地上的一滩泥。最后每个人都走了,不会沾染一点地上的泥水,就和她们进来的时候一样干净。他妈的,我要做一个圣人吗?王禹咒骂自己,不,他又想了想,自己只是从未征服过任何人。所以没人愿意和自己说话。

和苏利文的认识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那是一个失眠互助会。一个不会失眠的患者想要找一个聊天搭子的地方,这是王禹唯一能想到自己不会失败的领域。这个互助会是他在师范学院的海报墙上发现的,他只一眼就被宣传海报中的一句话吸引了。那张海报上写着“nothing really matters to me”。后面另起一行接着一句“let's sleep”。然后王禹就按着海报的信息在一个傍晚坐到了一群不相识的人中。他从踏入这个活动室开始就一言不发,外人会觉得他是个腼腆的人,只有他知道自己内心的火。他需要的不是一盆水,而是一个帮他揭开高压锅放气阀的人,然后自己的话就能喷涌而出。他用眼睛搜寻着可能的聊天搭子,他希望面对的聊天对象有一副美丽的面孔。有时他会觉得自己没有聊天对象的根本原因就是找不到一个好看的人能看上自己。换句话说,王禹长的不好看,还有点矮。但这不妨碍他对自己的认识,他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对一个理想主义者而言,自己好不好看并不重要,在理想主义者的剧本里,聚光灯总能把主角的脸照的光彩夺目。在活动正式开始前大家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他在这群人里马上发现了一张笑起来很好看的面孔。活动开始后,大家被要求将位子围成一圈,然后由请来的老师给出话题,大家一起交流。今天的主题是睡前音乐。活动开始后,王禹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是默默的关注着那位女士,她一直在点大家发言。那位女士并不是互助会请的导师,一开始王禹以为她是助手什么的,后来才发现她也是互助会的成员。王禹很害怕被这位女士叫起来发言,就像学生怕被老师点名一样。他就拿着眼睛看着这位女士,一旦女士的眼神要扫到这个区域,王禹立马移走自己的目光。但当他把眼神移回来的时候,他们的眼睛还是对上了。

这位是新来的会员吗?你平时睡觉前爱听什么曲子。女士问

我吗,随便,我是说随便听,最近听who am I。悲惨世界。音乐剧悲惨世界里的一首歌。王禹有点语无伦次。

那这真不是一首适合睡前听的好歌,导师笑着说。王禹也跟着尴尬笑了笑。

这是什么类型的歌啊?那女士接着问

音乐剧,就是音乐剧,边唱边演的那种。这是首独唱,主人公在纠结是不是要坦白自己是逃犯身份的独白曲子。王禹讲到音乐,就让自己感到放松不少,但他还是不敢直视这位女士的眼睛。

很哀伤吗?女士问

不,不。王禹瞥到有几个人在捂嘴憋笑,他觉得有点奇怪。他接着说,这个音乐剧就是雨果小说悲惨世界的故事,冉阿让是个逃犯,但他拿了点牧师的钱隐姓埋名奋斗到了市长的位子。然后被一直追踪他的警察告知一个无辜的穷人被当成是冉阿让抓了起来,立马就要被投入再也出不来的监狱。音乐就在冉阿让自我斗争中不断的递进高潮,直到最后吼叫出了自己的监狱编号,i am 24601。这歌一点不伤感,甚至充满了力量。

哇,那我也要去听一下,我音乐剧都没听过。女士有点期盼的语气一下激起了王禹的热情。

我推荐你听一下这部音乐剧10周年纪念演唱会的版本,感情非常充沛。

那你过会加我虾米,给我听一听。那女孩笑着说。对了,你是哪个院系的,你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是物理系的助教,我叫王禹,很高兴认识大家。王禹又瞥到大家交头接耳起来,这也正常,一个老师作为参与者加入这样的学生活动是很少见的。

欢迎你,王老师,可能同学的作业让你头疼的难以入睡吧。那位女士说。同学们跟着一阵窃笑

我以后会注意的,大家不翘我的课都好说,王禹微笑着说。大家又是一阵笑。

欢迎你王老师。不过我建议你睡前不要听太激烈的音乐,物理和宇宙已经够让人头脑发热了吧。那你听什么呢,苏利文,你喜欢摇滚吧?老师接着问。

这女孩叫苏利文。

我都随机的,随便听,摇滚多一些。

那首先就是曲目太不规律了,或许固定一下会有助于睡眠情绪的养成。另外你和王老师一样,不要听这么激烈的音乐,情绪的释放可以通过交流的方式得到疏解。

接下来王禹就没再说话和听进去一点直到活动结束,心理一直揣摩着苏利文的名字怎么写。王禹等着苏利文和大家打好招呼,然后看着她向他走来。

王老师这活动不无聊吧,下次你还会来的是吗。

当然,治好我的病前,我可不会走的。你刚刚说加虾米音乐,来,我来扫下你。王禹掏出手机迎了上去。

她在虾米的网名叫酸酸。王禹喜欢柠檬,他对酸味的第一联想就是柠檬,这是他孩童时妈妈浸在玻璃瓶满满糖水里一种酸甜夹杂的味道。

等回到家,王禹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探索酸酸的虾米空间。她的朋友圈照片都是一些城市改造中将拆未拆几近残破的无人之地。王禹以前闲着的时候也喜欢拍照片,但同样没有人。充满岁月痕迹的建筑或者静谧的自然总让人感觉自身的短暂和聒噪,此时无声胜有声。就像拍照片一样,他也更喜欢没有人声的音乐,这可以让他在思考中更快速地沉静下来。这是他在高中住校时抵御自习教室里同学的闲扯所建立的一种习惯。每当夜晚自习教室的灯亮起,那里面总是此起彼伏的响起欢声笑语,对年轻人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青春,但王禹只有一个念头,远离一切让自己分心的诱惑,好好学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成了一种依赖。王禹只能靠音乐填满自己的耳道才能把外面的杂音隔断,一旦音乐一停,千里之外的落针声也能被他自己的耳朵所听到,更不用说整个教室里的七嘴八舌。虽然他时常坐在远离四个角上团团伙伙的教室中间,但他们的交头接耳仍能被他听的一清二楚。这些人声就像传说中莱茵河上的水妖将人的意志消磨,魂魄勾去。而王禹痴心的数学和物理偏偏又是最要人心无旁骛静心思索的学科,所以王禹没有办法,必须用音乐将自己锁在孤独的世界里。

但王禹自己最满意的几张照片都是在茫茫人海里用命运的偶然和自己敏锐的直觉捕捉到的陌生人,他喜欢人静止的剪影,人交流的目光,人将动的拖影,这些都被卢列松称为决定性的瞬间。王禹只是找不到模特。他在和人接触的过程中总是觉得别扭,要在体会别人用意的同时反馈修正自己的行为举止,这对王禹来说太难了。

苏利文的置顶曲目是假假條的黄钟太吕,王禹好奇的点开,开始听着曲子里面的疯狂呢喃和嘶吼,起初是一阵晕眩,然后是一阵战栗,直到唢呐裹挟着哀乐闯进来,庄严的像一首进行曲,最后伴着对春天的独号在一阵嘈杂中结束。

王禹的置顶曲目是贝多芬的科里奥兰序曲,雅尔维指挥的不来梅交响乐队。在局促而又铿锵的力量中行进,最终归为落幕时的寂寥无声。

在那个聆听的夜晚王禹觉得这两首曲子没有区别。

这个夜晚,王禹第一次失眠了。他仿佛在回想教室里同学的接头交耳,哦,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莱茵河上的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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