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读过朱自清先生的《论雅俗共赏》,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见解不凡而发人深思,所主张的多个观点都值得做一篇大文章。对应当时的习惯,文章采用的是接近散文的论说形式,若要按照现在的规范,需要增强才像样,论据论证均是。专业于此者,可由这些论点出发,做些文章,比起在吾人社会生活上生搬硬套西人“吃饱了撑的”后折腾出的新花样,要好的多。
雅俗之说,大概可理解为激发的情感和态度,庄严敬重和轻松喜乐,又明显有难易和受众群体差异,难易既有创作上的亦有理解欣赏上的,自然产生了阳春白雪的曲高和寡,下里巴人的有井水处皆歌之。
雅俗是相对而言,雅到极致,只能是归于虚空,俗无可俗,就是动物性欲望的直白表露,通常所见,多是中间状态,与群体结构对应。
雅的主要办法,是抽象化,选取某些特征加以突出,刻意拔高,符号化。这一过程自始至终由主导群体推动,以特定符号寄托某种情感,随之宣示了群体身份,作品和人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雅与俗,指作品,体裁和内容,也会用来指人,创作者表演者欣赏者,追溯过去,落脚处还是在作品。
雅俗之分,与距离日常生活的远近强相关,即以最为人熟知的文学为例。上古文字,尚属发展演变的初期,且受限于工具技术,必然简洁,对于当时人来说,也应是晓畅明快的,要按照后世的标准,恐怕是算不上雅的,然而语言是活的,应时而变,经过几个世纪的后人读起来会觉得深奥难解,要经过训练才能理解,自然视为雅。由此可见,古旧易视为雅,另一例子为近代的京剧,清末逐步形成兴盛后,三教九流都喜闻乐见,进入广播电视时代后,尚能登台的很少,内容作了适当调整,受众是很小的群体,已经演变为高雅艺术,即使受众以外的群体亦同意。书法成为一门艺术,要在楷书形成以后,确立了足够充分的元素和技艺,此前的篆书隶书对当时人而言就是普通的书写,力求明白简便,不会过多讲究,后人观前人,对照之下才会确立篆书隶书书体,也不会用于日常生活。
雅俗之分,人为造作的成分并不少,试将目光从文艺移开,以饮食为例,而饮食恰好自有此类分别,上层多推崇稀罕食材靡费人工的加工工艺,如涉及普通食材,多以味厚为俗,清淡为上,笋菇莼菜可算清淡,但蟹黄鱼子酱的口味绝不能算是清淡,根子上还是以稀有奢靡为尚。
雅俗之分,高度主观化,客观性不宜绝对否定但显然少少,自然会相互转换,看似随意飘忽,实则依照受众结构和好恶的变化;日常所见,大抵如此,要说例外,倒是有一些尊崇无比高高在上的,确实只能引发敬仰庄严的情绪,几乎无人以美感的心态去欣赏,但一般只见于极其庄严的场合,其美学意义,学术讨论或有,观众的欣赏可忽略。
雅俗相互影响渗透是有益的,借鉴他者是另外的活力源泉,可以说,文艺活动也需要流动性,相反,固步自封,僵化死守自我设定的所谓界限,不愿不敢越雷池一步,很难竞争过开放进取的艺术形式和艺术家,只会慢慢枯萎,成为标本式的存在。
雅俗共赏,主要由于时代态度的变化,俗的作品和品味被接纳而赢得一席之地,但并非简单的照单全收,会经过适当挑选甚至改造,如贾探春所言“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尤其是合流的早期,俗要镀上一层雅的外衣,方能更具生命力。至于原有的雅,倒并不会抛弃,交流学习的风气打开后,方向并非一定是单向的,受众群体反而是扩大了;由古至今发展的趋势是越来越丰富,物质世界精神世界均是,物质世界的发展不待多言,精神世界除直接摹写物质世界的那些外,自身也会基于先前的宝藏有所发展,总体而言,有少数是被淘汰,但更多的情况是仍然保留一定的位置,只是被新来者挤下排头或是冲淡,总的结果仍是大为增加。这一趋势是顺应更强大的社会潮流,并持续进行,久而久之,雅俗共赏成为一大类别,甚至是占据优势的类别。更长的时间线上,初期并无雅俗之别,然后分化歧途,最后又融合为雅俗共赏。
雅俗共赏背后的社会学立意,是包容团结和谐,就社会整体而言,审美趣味的趋近,也有利于团结和谐,求雅实为小群体求异,雅俗共赏则是求同。士大夫的雅俗共赏是雅人接纳俗人俗作,近现代则是形成统一包容的最大群体,实际上这一进程从近代的皇权专制弱化崩解的过程中已经开始,传统的士大夫阶层逐步瓦解。教育的普及化,传播工具的威力,对审美的影响是促进了趋同,相对而言求异是少数是对照,少数的小比例的“异”很难摆脱大势趋同的潮流,甚至其自身的存续相当程度上都是出于对照的目的才被接纳容纳,当然也不应忽视这少数的“异”,作为标本收藏有很大价值,任其完全消失是损失。
上古时期,若是依照史官文化的起源之说,最早的书面文字应是记录祭祀政务的,口头语言肯定早就有文学了,但书面语言的文学作品要晚至容许才可行,书写工具书写人书写时间都是限制,不足以负担此种奢侈时只能搁置,当然即使如此,最早期的书面文字亦有文学性的部分,以后人的眼光不难发现,但毕竟不是独立的文学作品,目的和形式都不是。
独立的文学作品,首先出现的是文章和诗歌。文章一道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初起时应该就是当作普通的文章,用以叙事论说抒情,初期尚简陋无所谓雅俗,词汇集,题材种类,结构形式,一步步发展才成为先秦古文的模样,神奇之处在于屹立近两千年,成型之后只是些添补,“文以载道”的神圣地位令其与俗绝缘,要到近代白话文运动才改变,好在传统上重视文学性,即使实用性文章亦注重遣词造句,字斟句酌,并不干巴枯燥,只是题材大为受限。人类学的研究可以佐证,诗歌几乎伴随语言诞生,歌诗同源的诗经楚辞乐府自然亲切,察看其形式和内容,也难以作出雅俗分辨,但后人看前人,总会找到一些前体。
汉赋的出现,可算是雅俗之分的明确,纯为文学作品并非实用性文章,韵文的难度令其隔绝大众,进而辞藻华丽虚空,更臻极致。律诗的形式更严格,短小的篇幅要容纳下多样的内容和情感,技巧上看难度更大,可算是雅文学的极致,此一路径其后就是向相反的方向发展,词和散曲仍讲究格律但一步步弱化,直至耗尽生命力。
由词和散曲的演变即可看出,新的活力之源是口语白话,鲜活生动,永无止歇的进化传播,其他文学形式从开头就直接使用白话,俗讲和变文,笔记,唐传奇,平话和章回小说,一步步演化的趋势是,形式上的束缚弱化,内容无所不包,表现力最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