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月
当杨未从那个奇幻燥热的午后记忆中逃离回现实时,他才发现自己坐在沉闷的教室里。
头顶上的电扇以极慢的速率唱着疲惫刺耳的中世纪曲目,骄阳从每一扇窗外透过,可以明晰地看见灰尘在光芒中上下翻飞。讲台上站着英语老师。这是个糟老头,挂着英语老师的头名却在上课时从来只讲中文。他的板书细小而扭曲,无时无刻不让杨未联想到遍布美洲大陆每个角落的蚯蚓。此刻他正弓着背写出每一个杨未绝不熟识的单词,佝偻的关节因用力不协调而发出僵硬的响动,这样脆弱只有实验室一碰就散架的人体骨架标本可以比拟。
杨未愕然,五十岁出头的人前额与后脑的头发竟然已经落尽,两鬓花白,和行将入土的人毫无区别。杨未曾从挚友莫亦那儿听说:这个可怜男人压榨了小半辈子高中学生,最后自己读高中的女儿什么也没考上,他一夜之间白了头,看见无数游荡在各种课本间的幽魂,最可怕的是她女儿也在某一册英语书里徘徊呼号,发出极为凄厉的鹰身女妖才有的嘶鸣,于是第二个夜晚他落尽了前额与后脑的头发,只为忏悔前半生对学生以及自己亲女儿的严苛。
现在,莫亦正坐在杨未左侧半米开外的邻座上做着只有慵懒的夏日才会经历的梦。杨未判断莫亦正在做梦,是因为他习惯性地看到莫亦的食指正在以固定频率轻敲光滑的桌面。二人的初中时光便在一起度过,逃过的电脑课比上过的思政课都多。经过四年多的观察总结,他发现莫亦在睡着前会急促地用食指敲打周边的一切,包括杨未那时未开化的头颅。但当他熟睡,进入无尽的梦中极乐时,那频率就像轻抚紫罗兰的春风一样温和。
杨未想:这没什么,要想完整听完一节这样的课程,显然比捕猎一头狡黠的白海豚更加困难。
电风扇依旧在被流逝的时间推动,显然这是除电力外驱使它转动的唯一动力,尤其是在夏日午后,一节百无聊赖的英语讲习课上。很难保证电扇是否会转着转着就疲乏地睡去。
“那么,”他故意提高音量,但依然沙哑,无法冲破这午后恬静的帷幕,“看看是哪个幸运的小鬼要起来清醒一下?”这话就是冲着莫亦去的,因为他的视线从转过来开始就再没有注视莫亦以外的学生。
“很好,莫亦同学,劳驾你逐个翻译黑板上单词的意思,”他扭曲的笑容导致所有皱纹都拧在了鼻翼以下,看起来就像颗干瘪的核桃仁,“不然,恐怕你要站到拄拐为止了。”
五十岁秃顶还白头的中年人嘲笑十五六岁拄拐的高中生,杨未想,什么世道,简直就是百步笑五十步。
可怜而无助的莫亦,并没有因为美梦被中断而恼火,他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人,曾经为了被野狗叼走的五元纸币而和野狗厮打得难分伯仲。可现在,他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锐气,有如迟暮的将军,也可能是由于睡意还未完全退潮,慢慢站起来,呆滞地盯着黑板,像是在准备破译玛雅文字那样一头雾水。
短暂的沉寂后,是莫亦先沉不住气了,“老师,这很艰难,一个都不会……”
“你当然不会,因为这是新单元的词汇,而上课睡觉的乖宝宝肯定不会认真完成我布置的预习作业,”老师一脸得意,就好像找到了长回一头乌黑秀发的偏方,“你给我站着,站到清醒地认识自己的错为止。当然,每个单词抄十遍也是少不了的,好马配好汉。”
杨未一时没搞懂老师那光溜溜的脑袋里装着的清奇逻辑,他只看见莫亦朝他抛来的尴尬微笑。那些年来每次二人一同闯祸时,莫亦总是将一切扛在肩上,并不忘向杨未抛来一个没比哭好看多少的尴尬微笑。即使杨未从来没有搞懂这微笑背后的深意,但他充满感激,也将莫亦视作最好的挚友,甚至连一周自我安慰的次数和感受都要和莫亦如实分享。
倘若是在二零一五年五月二十四日以前,杨未的确什么都做不了,也不能挽回任何已发生的事情和已经流逝的时间。但现在,杨未明白正是实践的最好时机。实践那个即使告诉最老道的阿拉伯占星师,他都会嗤之以鼻的奇异能力。他不明白自己是何时掌握了那种能力,就像他不明白那个下午他是如何得救的那样。
偶然发现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在杨未与杨木回家后的那个傍晚。白树因为睡过头导致高压锅里乱炖的骨头汤暴沸而出,他们一进厨房还以为那里正处于空袭下的叙利亚。白树理直气壮地质问二人为何不早点返回,哪怕早五分钟也绝对可以避免这次灾难,却绝口不提自己睡过头的事实。为此,杨木和白树像往常那样大吵一架,每当这时,白树就会翻出杨木十几年的风流韵事进行有力回击。杨未夹在中间如坐针毡,索性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却被一股不可避免的浓浓的油烟味萦绕,他开始怀疑白树从来都是以做饭的名义偷偷研制让杨木瞬间衰老的巫毒药水。
他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平躺在等身的小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毫无知觉。耳畔父母的争吵抱怨声从未消散,他却因这噪音而更加专注地盯着因返潮而布满霉斑的白色天花板。他想到了这魔幻的下午,那辆重卡明明就在他眼前,他甚至嗅到了橡胶轮胎因炙烤而散发的刺鼻气味。他就那么死里逃生,被杨木拎着,从此背负新的债务——欠他一条命。他想,没什么比上天堂时被硬生生拽下来更悲伤的事情了,所以理应是杨木欠他一个人情。
这样想着得当儿,他突然感受不到空气的热度,折磨了杨未近半个月的夏日竟然在这一刻宽恕了他。门外两个人说着杨未听不懂的对话,就好像倒放磁带里带电流音的人声。杨未诧异地想,什么时候他们开始学会用印度话吵架了。不再炎热令他更加舒适,侧过身,想寻找一个最舒适的姿势睡觉,却看见床头的钟表指针在逆时针旋转。他盯着看,一度以为世界法则里钟表指针都是逆时针转动的。
“活见鬼,时间在倒流,这可是悖论。”杨未开始听见门外高压锅的喷气发出的刺耳声,父母也不再争吵。他猛地坐起来,因用力过猛而从床上翻到瓷砖上,剧痛又从下盘袭来,世界也开始继续滚烫起来了。他拿起闹钟,指针一家三口依旧在时光的通衢中永远不慌不忙地稳步前进。
杨未无论如何都得先去和骨头煲做个了断。他径直踏入厨房,现在它还是一片祥和整齐,马上就要变成战后废墟了。他像个斯巴达勇士那样,在一种超脱的仪式感下关掉了煤气灶。与此同时,做着仲夏夜之梦的白树的鼾声在空气中占据了上风,杨未知道,这次他成功地避免了一次父母间常有但不必要的冲突。
晚饭时,白树并没有为两人没有一同回来而上心,她总是这样,又一次揣测杨木一定是去花柳街找他的露水情人去了。
杨木直到他们享用完奶白色的骨头汤后才沮丧地回来。当他进门看见几小时前突然消失的儿子出现在沙发上悠闲地剔牙缝中的肉渣时,他又一次一个健步冲上去将杨未像拎帝王蟹那样拎了起来。他无视白树的拳打脚踢拷问杨未,是怎么做到瞬间从他身边回到家里的,他为了寻找杨未几乎找了半座老城。
“虽然天堂没去成,不过天使给了我一双翅膀,”杨未盯着杨木怒火中烧的眼眸,“这时候就体现出手机的重要性了。”杨未在讽刺父亲,杨木唯独在这方面与时代脱轨,仿佛还是和十八岁那年一样生活在只有呼叫机的时代,所以他从不用手机。
“得了吧,”杨木一反常态,没有和杨未斗嘴,“至少你没有像我可怜的老爹那样消失就再没音讯。现在即使你说是巨型鹈鹕衔着你回家的我都相信。”杨木把杨未放在了柔软的沙发上。
白树每一根因睡梦而翘起的发丝都充斥着不解与愤懑,即使她也知道父子两是一起外出散步的,她还是警告杨木:不允许再对她十六岁的小伙子动粗。就因为此他们先是辩论起适当的暴力手段对于孩子教育方面的利弊,之后果不其然转化为白树单方面对杨木十几年风流韵事的控诉,最后两人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争吵中,好像他们十六年的婚姻都是以此维系似的。
在那之后,杨未多次有心流转时间都以失败告终,让他不禁以为那个下午不过是一场幻梦。他遇见太多仓皇随时间流逝的结局,以至于每隔几个钟头都要碰碰运气。
所以在午间莫亦受难的那节英语课上,他又一次企图实践自己的“能力”。杨未为了集中精力不得不将视线集中在英语老师反光的额头上,如同看见了重卡车标的反光那样,他完全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再思考,就像那天在床上那样,盯着天花板出神。平添了一分困意,他仔细留意皮肤的体感温度,试图等待燥热消退的一刻。
英语老师继续开始伟大而百无聊赖的远征,试图将陌生的新单词像旗帜那样牢牢插在每个同学的心上。可惜这收效甚微,即使已经拿莫亦作为警醒,班上听课的人依旧寥寥无几,大多数同学更倾向于一边听英语老师的唠叨,一边暗地里完成语文作业,似乎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杨未不知道这种凝滞的状态保持了多久,他只明白自己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冥想大师。在某个已经遥远得无法得知何时的时刻,他觉得世界变得暗淡不再如盛夏午后,他同时为感知不到炎热而欣喜,明白属于自己的时代要来临了。他抬眼看着布满单词的黑板,此刻英语老师抽搐如癫痫患者那样挥舞粉笔,扭曲如虫的粉笔字却越写越少,看起来就好像在用粉笔抹除板书一样可笑。他看向窗外,同时依旧保持专注状态:他看见两个清洁工,一个正在将汇聚的落叶纷纷扫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另一个则握着水管吸收喷洒在金黄草坪上的水汽;几只麻雀挥动翅膀却飞回了地面;最恶心的是那条黄斑黑流浪狗,它不断吐出的粉红碎肉最后汇聚成了一根完整的香肠。
此时英语老师腋下夹着薄薄的教材倒走回门外,杨未身边经过了许许多多倒走的人流,唯一不变的是嘈杂的喧嚣声,如同赶尸那样。他看了看黑板正上方倒走的时钟——1:50。他想,现在正是时候。“这可能有点疼。”他自言自语的同时,枯瘦而暴露着骨关节的右手已经落在了略微干燥的脸上。
他猛然觉得世界变得敞亮起来,一股瞬息扑面而来的热浪险些将他烤糊。杨未明白这是重回时间洪流和现实夹缝中的信号,同时也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好像掉进了装着大海的玻璃缸深处,他努力保持清醒,终于将视线聚焦在莫亦身上,此刻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何等严峻的命运,正看着一本过时的日本漫画书痴笑。
“我足足倒退了半小时的时间,”杨未在心里感慨,“就为了这个一脸人畜无害的家伙。我得向克罗诺斯起誓,这种蠢事没有下一次了。”
杨未努力保持平衡走到莫亦桌前,险些瘫倒在桌上。“眼下有很重要的事情,莫亦。”
“昨晚在床上,还是刚刚在厕所?”莫亦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什么老精虫。我只能说,如果不想罚站和抄单词的话,你得保证等下上课别睡觉,或者干脆预习一下下单元的词汇。”
“嗯,在罚站和预习单词之间,”莫亦艰难地说,“我选择罚站。”
“就为了这种朽木,”杨未沉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后面有从未和他说过话的方满坐镇,他不敢失态,“请等会上课的时候,用两支笔撑住你那迷人的双眼皮。”
“这得取决于老头子上课时会不会讲起他女儿的复读生涯,有这个悲惨故事时,我总不会缺席!”说罢,他又将密密麻麻布满痘印的长脸埋进了漫画中,如同心甘情愿溺水的殉情者。
接下来,莫亦不可避免踏上了重复的宿命——在英语课上做起那个同样的梦。
“那么,”沙哑的声音果然同一时刻在慵懒的教室内飘扬,“看看是哪个幸运的小鬼要起来清醒一下?”
“很好,莫亦同学,劳驾你逐个翻译黑板上单词的意思,”依旧是那张扭曲的笑容,杨未不会想看见第三次,“不然,恐怕你要站到拄拐为止了。”
可怜而无助的莫亦,惊讶地看着此刻将得意写在脸上的杨未。杨未向他投去无奈而幸灾乐祸的眼神,古时候先知也总这么看那些不听劝告的亡国贵族。
短暂的沉寂后,依旧是莫亦先沉不住气了,“老师,我知道这是新单元的词汇,不过……我全没记熟。”
杨未惊异于莫亦憨厚的脑袋里,竟藏有一颗如此灵活变通的大脑。
“我还以为上课休息的学生早已胸有成竹,”老师一脸得意,却也带有一丝惊叹“不过看在你预习过的态度上,你得给我站到清醒为止,外加每个单词抄十遍加深印象。”
杨未想,这下哪怕莫亦真的完全回答正确,老师也会以上课睡觉为借口给予他相同的惩罚。眼前的不再是老师而是盖世太保。所以要惩罚一个人,与他做了什么无关,只与想让他做什么有关。
杨未翻开课本,终于找到了黑板上第一个单词meniscus的意思: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