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点,季小君早早出门,穿梭在静悄悄的巷子里,偶尔听见猫叫。
昏暗的路灯与从巷子两边住户零星透出的灯光,照在潮湿的路面上。
这里所说的巷子,其实是隐匿在烽火国营机械厂的职工大院平房区房屋与房屋之间留出的窄小过道。
织网交错的巷子,房子挨着房子,一间连着一间,堆挤着,难解难分。
起初平房区还能看出原本规划的样子,横是横,竖是竖,方正利落,设计者费尽心思。慢慢的有人带头今天在东屋外建个小厨房,明天又有人学着在西屋外搭个柴火房,后天巷子口又多一个鸡窝,原本的有序就变得无序了。
伴随着无序,还有被不断挤压变窄的过道。从能过一辆小汽车,最后慢慢被蚕食成有的地方迎面走一个人过来都需先侧下身子,说声“借过”。而有的巷子尽头甚至被人堵上,放上杂物,近水楼台,变成了私地。
平房区的杂乱也成就了一个属于孩童的天然游乐园。钻进那破家具和废旧坛坛罐罐堆积形成的狭窄角落,蜷缩起来,盖上一个废旧纸壳子,挡住视线,也挡住路人的侵扰,仿如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充满了安全感。
厂家属院平房区虽然人多路杂,如走迷宫,不过根据季小君多年“走区串巷”的经验,不管从哪个巷子口走进去,怎么个七弯八绕,最后还是可以不走回头路,都能从不同的路口再走出来。
“算上去学校的15分钟,离上早自习还有一个小时,不急”,季小君在心里盘算着,看了看时间,然后走进一个蒙住眼睛都知道怎么抄近路的昏暗小巷,躲开大路。
不见星星,挂在天上的月亮,周围毛茸茸一层,月光吃力地透过寒冷的空气无力地洒在地上。柔软的月光,仿佛领教了入冬的敌意,放弃了抵抗。
今天气温进一步下降,风吹在脸上很冷,不过季小君并没在意寒冷,或者说完全都顾不上冷还是不冷。对他而言还有些热,从心里透出来的热,一种躁动夹杂着不安的热,挟持着自己,在身体里游走。那些画面在脑海里不时闪现,时刻唤醒着记忆,就像走在旷野,突然落下了大雨,让人无处可逃。莫名的冲动也一直未曾消退,心里总是毛躁躁的,一直心不在焉,时而些魂不守舍。
季小君的不正常,在家里露出了马脚,被妈妈察觉。
“你们学校那个跳楼的女生现在咋样?”
“我不知道。”
“初三了,别还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季小君妈的话有头没尾,但意有所指。
最近他们学校里有个高一的女生跳楼摔伤,据说因为意外怀孕,打胎后上体育课,晕倒,事情败露,弄得人尽皆知而寻了短见。而那个男生也被直接开除。季小君妈把一切青春期的潜在威胁都归为“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出来是忠告,也是警告。对于季小君这个年纪,时刻都在内心埋藏着某种蠢蠢欲动,稍不留神就会越过雷池,要保持警惕,时常敲打,以攻代守。
对于男女之事,季小君妈复刻了那个年代大多数父母的保守,闭口不谈,视为禁忌,连擦边球都不打,讳莫如深的态度更是让孩子的好奇心成倍增长。季小君也像众多同龄人一样,被蒙在鼓里,被人为制造无知。加上极其匮乏的信息来源,有失偏颇的艺术塑造,到小学六年级还深信电视中男女一牵手就会生孩子,就像他曾一直深信自己是从厂房附近的一个垃圾堆捡回来的一样。在每天“我从哪里来的”追问下,妈妈不得已在一个下午,郑重其事地带他去了厂区待建新厂房工地的沙堆边,指认了自己的“诞生地”。
年幼的季小君半信半疑,似懂非懂,因为他仍对某个晚上醒来听到母亲的奇异呻吟声而陷入谜一般的困惑,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沙堆。
季小君自己也意识到从昨天到今天,魂儿时常会在某个时候飘了出去。把开水从暖壶里倒到杯子里,想都没想直接往嘴里灌,烫得舌头发麻,才发现是开水。
蒸饭忘了放水,把钢精锅放在炉子上干烧,糟蹋了一锅粮食,还差点烧坏了锅,这些都是勾起妈妈对他产生戒心的原因。
班上也有女生给季小君传过字条: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周日下午两点新华书店,盼复”。
不是心仪女孩的纸条,自然也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不过少年被追求的虚荣心还是瞬间被满足。相比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的表白,高尔基的台词显然比琼瑶式的表白更高级,多少透出的含蓄,有渲染浪漫的功能,让季小君自己仿佛也跟着高级起来。爱情的一小步,成就精神的一大步,脱离低级趣味,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走出了成功的一步。被递纸条也是一种魅力的自我证明,可炫耀的资本,少年之间日常吹牛起哄的出口。而那些“对她没有意思”的女生也会在男生的面子下被误伤,成为无辜受害者。
“小君,你对三班那个姓叶的女生是不是有意思?”几个狐朋狗友,端着一张酷爱八卦的脸打听着。
“胡扯,她不在三班,也不姓叶,她姓费。”季小君一脸认真地说道。
不打自招,一下就勾起了同龄人的好奇心和窥探欲。凑在一起,开始十二分认真地一个班一个班地捋,这个姓费的到底是谁呢?那股劲头就像一群太监要给即将登基的太子选秀女,季小君笑岔了气。
在姐姐的房间季小君偶然翻到了一本她放在书桌上的电影杂志,其中有一张海报,女演员深蓝的眼睛,绝美的面容,高雅的气质让他难忘。海报的下面有一串小字:美国演员费雯·丽,第12届奥斯卡影后,代表作品《乱世佳人》。
在巷子站久了,季小君还是感觉到脚有些冷,但不敢用力跺脚怕弄出声响,只能象征性地踩了两下地面。还需要再耐心等待一会儿。
季小君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像着了道似的,在这个时间,又出现在这个地方。
忐忑不安和蠢蠢欲动交织着,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从两个相反的地方撕扯自己。一只手叫罪恶感,另一只手叫兴奋感。脑海里也出现了两个撕裂的声音,一个在质问“这合适么”,另一个声音彷佛又在反驳。
既然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干脆就说服自己不去想了,既然身不由己,何不心安理得。
为了让再次出现在巷子显得不是那么预谋已久,季小君不停地安慰自己:“今天过来不也是因为顺道上学么”。的确是顺道上学,然后再顺道做点别的。
7区6巷23号,住着的是那天季小君妈叮嘱让他叫“方姨”的那个人。
“方姨”是季小君妈车间新进来的职工,刚中专毕业分配到机械厂,她是来厂子接她爸爸班的。虽然季小君妈让他叫“方姨”,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刚满20岁的小姑娘,只比季小君大5岁。
只大5岁,让叫姨是有原因的。季小君妈刚大学毕业时被分配到锻造车间,而刚进车间带她的师傅就是这个让季小君叫“方姨”的女孩的爸爸。她的爸爸是季小君妈的师傅,因此不能乱了辈分,得叫“姨”。
“方姨”名叫方杰。杰是“杰出”的杰,而她的名字时常会被别人自作主张地错写成“方洁”。如果是在名册上看到这个名字,都会刻板地认为是男同事。
“纯洁的“洁”才是“人如其名”。见到方杰本人,大家一致认为。
方杰这个名字,家里人本不是给她取的,而是给她哥取的。确切的说是给他堂哥取的,她其实是过继到大伯家的孩子,现在的爸爸也就是曾经的大伯。
只因临近预产期的时候,发生了一次意外,堂哥就这么没了。
痛失爱子之后,方杰妈很内疚、自责,悲痛欲绝。伤心过后,就和她爸商量,做了两个决定。第一个决定,过继一个孩子,因为经历引产,且高龄,方杰妈没有了生育能力。第二个决定,从弟弟家过继的这个孩子仍然取名叫方杰。
季小君是在机械厂的锻造车间里第一次见到了方杰。
忘了带家里钥匙的季小君,拿到钥匙正被妈妈训斥着。
“韩工,这是你儿子呀?”这时从身边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
季小君妈回头见方杰走了过来,马上收起了刚才的严肃,如川剧变脸般露出了微笑。
“小君,快叫方姨。”季小君妈示意季小君赶紧叫人,并在称谓上声调明显加强,显然怕孩子叫错辈分。她把对方杰爸的尊重,也转移到了方杰身上。
“还是叫姐吧!”方杰急忙说道,辈分虽对,但对一个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被叫“姨,”显然有些不太适应,仿佛突然被宣布青春结束了一般。
女孩穿着深蓝色的帆布工作服,长发被挽起塞在工帽里,额头渗出的汗水浸湿了露出来的刘海,五官精致,皮肤净白,气质淡雅,清秀的面孔挂着善意,有着让人久违的亲切感。那双投向季小君的眼睛,清澈如水,透着真诚,悠悠传神。季小君顿时觉得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不过被妈妈要求对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叫姨,也有点让他措手不及。于是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掩饰尴尬和紧张。
季小君妈让叫“姨”,本意出于礼貌,然而这样称呼眼前的这个妙龄女孩,似乎才是不礼貌。
季小君犹豫了下,嘴里嘟噜了一声,“方姨,您好”,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然后拿着钥匙逃走了。身后传来妈妈的呼喊声,虽然没听清,但肯定有那句“真没出息”。
迅速逃离的季小君不会想到,他很快又会见到这位“方姨”了,而那种见面方式让他想起了马块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