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在香港的土地上,分明陌生,她却恍惚间觉得很熟悉。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空气,大概是觉得,他存在过的地方好似还存着一星半点他的气息。
人是由一个又一个小小物质组成的,人生活的地方,总是存留着那些细碎的,不经意间落下的物质。这些分子或者原子,独一无二,独属于一个人。而她,大概就是想找寻这些细微的,他仅留存于世上的东西。
出了机场,慕沙随手在街上拦了一部taxi,用不太流利的粤语说,“唔该,将军澳坟场。”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大雨天,一个年轻女子却独自一人上山拜祭……司机下意识的看了看后视镜,方才发动车子。
而慕沙则抱着花束和拜祭品,眼睛始终望着窗外,带着墨镜谁也看不出她的表情。
司机从后视镜上打量她,目光触及她手中亮着的屏幕,一路上她不是看沿途的风景,就是低头看着手机出神,看到屏幕上的照片,他笑着用粤语问,“是去看家驹的吧?”
听到问话,慕沙方才募的回过神来,她只轻轻点头,再微微一笑,好似带些骄傲。
“每年去看他的人很多,只是好似你这样在这大雨天还孤身一人去看他的小姑娘,却不多见……”司机师傅笑了笑说。
她本不愿多解释,但司机的热情让她言语稍多,她将随身的墨镜摘下,以示礼貌,“是……我能做的,大概只有永远怀念他。”
司机从后视镜上仔细端详了慕沙的面容和着装,再加上一口不太流利的粤语,他说,“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我……唉,其实咯,在香港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啊,年轻时十个有九个都是他的fans来的,你知,他们的歌很励志很热血啊,殿堂级乐队来的。91年红馆演唱会我还去过啊,那时候还在读书呀,存了很久的生活费去看的!”
她只微微笑,眉心却打了褶皱,心里酸涩的味道泛起,他们,至少还有幸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年代过,见证过他们最辉煌的岁月。那一年的演唱会,舞台下的歌迷,比着招牌手势,跟着舞台上的四个热血少年,纵情高歌,那一夜,“Beyond!Beyond!”的呐喊声响彻红馆。
而自己呢?她望着窗外雨纷纷,带些萧瑟的风景,苦笑着。自己,只剩怀念。
有的遗憾,可能只能永远成为遗憾。
她摇了摇头,眉间的痕迹从未舒展,却又是加深,加深。甜甜的酒窝在这一刻却伴着红红的眼眶,有时候的失态总是不可避免的。
下车的时候,司机大叔突然说道,“他很可惜。还好,还有人记得他。”
慕沙微微笑,起身整理了袖口和裙摆,关上车门。望向车子绝尘而去的背影,熟悉的酸的味道涌上心间。
“你看,他们老了,这建筑老了,连时光也老去,而你却永远年轻。”她不自觉地低语着,随即苦笑,这又是说给谁听。
碧海蓝天被细雨的阴影涂抹,天空一片灰蒙蒙,他们总说,雨像眼泪,但对于她,大概这片灰色才是让人压抑的原因。
今日踏上这片土地的人稀少,大概是这细雨牵绊了他们的脚步。因为这里的路并不好走。但是人少,即心静。
终于地,那抹蓝色就在眼前,抬头就可以望见。为了不被这雨淋湿,慕沙将百合花藏进外套里抱在胸前,一步一步踏上阶梯,想想那篇蓝色底下,长眠着她朝朝暮暮念想的人,不由地,她将自己的身体,扔到那混着雨水的地上。可这冰凉的感觉提醒着她,这里不是她可以扣开门的府第,而是冥穴。而那个人,就长眠在这黄土之下。她也想高呼,你起身,奈何这身呼喊,晚了数十年。
抬起头来时候,雨滴似乎在她的脸上打的更多了些,她抹了抹脸,已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世界上有两种悲伤,一种是痛彻心扉,一种叫习以为常。而她两者皆有,那便是真的苦难。但是她愿意承受,因为苦难的原由,是她自己的选择。
雨天燃香,大概和枯木再逢春一般荒谬。但今日这香却燃着。她看到烟源源不断的从那根细支中飘出,看到它们在空中飞舞。她将身体摆正,90度俯下,一遍,两遍,三遍,然后将香烛插在地上那一方小小香炉内。然后她再次如朝圣般地,身体下弯,一寸,两寸,每一寸都一句,愿君安好。
然后她再次叩首,头触地时,冰凉的感觉蔓延了全身。抬起头时,视线对上了他的视线。墓碑上,那么鲜艳的照片,那么鲜活的面庞,却,已不在数十载。
“我来了…你还好吗?”她喃喃着,想伸手去抚一抚他的容颜,指尖却只触到冰凉与湿润。雨越下越大,而她身上的凉意,却好似是从心里到身体的。心凉。雨打在她身,也打在地上,这土地下的人,也会凉吗?
想到这里,她骤然起身,除下身上的外套罩在这块墓碑之上,也罩在这片土地之上。
慕沙就这样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眼神坚定,撑着衣服,替墓碑,或者说,替属于这墓碑的主人,遮风挡雨。淋在雨中,往事历历在她脑海里浮现——
15岁那年,期末考失利的她,哭红了的双眼,坐在电脑前百无聊赖的翻阅复习资料,目光却被屏幕上弹出的一条娱乐新闻吸引——《昔日殿堂乐队Beyond主唱黄家驹去世20周年,忠实歌迷难忘偶像纷纷举行悼念活动。》
“黄家驹……”她喃喃着,皱了皱眉,恍惚间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曾有耳闻,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在搜索框里打上这三个字。
点开一张照片,晃了晃神,曾经脑子里关于那些沧桑大叔的印象轰然倒塌了。她曾在同学的播放器里听过那首海阔天空,那样激昂澎湃且带着沙哑的声音,一度让她以为对方是个如腾格尔般梳着大背头,留着大胡子的沧桑大叔。但她错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澄澈的眸子,还有一副清秀的如同可以从隔壁走出来、邻家大哥哥般的容颜。
他的五官算不上惊艳,她身边更是不乏比他俊俏的人。甚至他的脸上还带着青春痘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印记。可他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清秀如邻家大哥哥般的容颜就这样准确无误的击中了她的少女心。
记不起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多少次声嘶力竭的哭喊,只为了他。奈何斯人已逝。每每想起,魂牵梦萦,醒来,只觉得撕心裂肺。这种折磨,从来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危险游戏。可惜道理她都懂,现实却又让她无可奈何。
为了他奋发图强,为了他一路从重点高中到名牌大学,更为了他拒绝了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倾慕者,为了他,为了他,全部只为了他。但……又有何用?
他看不到。
他长眠在那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久到比她的年纪还要大。
阴阳相隔,尘世间最痛苦的事大概莫过于此了吧。
“轰隆轰隆~”
忽然一声雷鸣声,将沉浸在回忆里的慕沙霎时间惊醒,手一抖,衣服掉了下去。
没了东西遮挡,看着豆大的雨点再次拍打着墓碑,听着啪嗒啪嗒的雨点声,慕沙满是雨水和泪水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冷笑。
是啊,他长眠在这里二十多年,也被风吹雨打了二十多年,自己遮的了这一时,遮的了一世吗?想到这里,她的双臂不由自主地垂落下去,她凝望着墓碑,眼神里交织着悲痛与失望,她的眼眶微微泛红,脸颊上淌下的水珠不知是泪是雨,亦或是热泪混杂着冷雨。将脸上的湿润抹去,她缓缓起身,再次对墓碑深深鞠躬,然后背上包,转身离去,她消瘦的背影在雨中显得苍凉又绝望。
慕沙悲痛欲绝的走在雨中,脚步蹒跚,头疼欲裂,两眼发昏。忽然她看见灰暗的天空中一道明亮到刺眼的闪电从天而降。刺眼的光芒使她看不清脚下的路,一脚踏空,摔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等她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处于一片黑暗中,只有远处有一丝光亮,她爬起来向着亮光跑去,亮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刺眼,但慕沙没有停下脚步,奋不顾身冲进光芒之中。
接着在她面前出现了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老者。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她惊讶的看着被五彩光环笼罩的老者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去往哪里?”老者神定自若的看着她回道。
慕沙眉头轻蹙,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我?我是慕沙,我从家乡来,现在想要回家。”
长者摇了摇头,似乎对她的回答显得并不满意,他半眯双眼,再次问道:
“我再问你一遍,你从何处来,要去往何方?”
慕沙不解的看着他,她想起曾在神话剧里看过的智慧老者,也是这样一身白袍,骨道仙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从烦恼中来,要去没有烦恼的地方。”
老者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微笑,他捋了捋长须,听她继续说着,“我从2018年的香港来,要去1993年的日本。”
“茫茫宇宙,天地万物之间都有它的道理,若强行改变,必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老者摇着头。
“我不怕,只要能救他,不管多么沉重,多么惨痛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慕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看着老人,眼中坚定无比。
“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老人说完对着慕沙一挥衣袖,接着她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