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大厅里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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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阴阴沉沉。阵阵冷风挟带着细细的雨花在空中飘飘洒洒,远处近处一片混沌。

赣州市八一四大道长途汽车站候车大厅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穿着不同装束,操着不同口音的本地人、外地人,有的背着行囊,有的挎着提包,有的牵着小孩,或前或后来到这里,等候乘坐开往赣南各个县的长途客运汽车。

大厅里空气异常混浊。油条味、油饼味、包子味还有烟草味,弥漫着整个大厅,呛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

广播喇叭里正在播放李双江的歌曲。优美的旋律冲淡了人们被眼前混杂环境引发的烦躁,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

在紧靠候车大厅门口相邻几棑座位上,或坐或站着好几十个看上去有点特别的旅客。

他们当中多数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男有女;其间还间隔坐着几个衣着得体的中年男子。

这群人时而笑声朗朗交谈甚欢,时而若有所失沉默不语,这时冷时热看似有些不同寻常的表现,引来其他旅客的异样眼光。

那几个中年男子几乎没有闲着。一会儿跟这个聊上几句,一会儿又摸摸另一个身上穿着衣服的厚薄;或手捂着嘴巴凑在某一个人耳边,轻声在叮嘱什么。

“钟老师,我那幅毛主席画像临摹作业最后还是没有完成,真不好意思”!

一个大眼睛扎马尾辫的女生怯生生对坐在旁边年纪稍大的人说道。

钟老师听罢,扶了扶架在清瘦面庞上的眼镜,带浓重广东口音对那个女生说:

“主要原因是你对颜色调配比例把握不好,费的时间肯定会更多。别着急,画多了就会有感觉”。

钟老师语气缓慢态度和蔼。女生低下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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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位那一端,一个年纪大约十五、六岁,个子墩实皮肤白净的男生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蹲下身子,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翻至后面几页,双手递给其中一个年轻“长者”。

“揭老师,您还没有给我写赠言呢”!

“哦,是吗?好,来来来,我现在就给你写”。

揭老师年轻英俊,穿一件灰色夹克,蓝色直筒长裤,脚蹬白色球鞋,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他毕业于北京一所知名大学,虽说学的不是艺术专业,但会玩多种乐器,笛子演奏已经达到很高的专业水准。

揭老师将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拔了下来,拧开笔帽,“沙沙沙”一阵作响,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努力,努力,再努力,十几个苍劲有力的字跃然纸上。

“来,给你!”,揭老师将笔记本合上递给男生,随即像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支竹笛来。

“送支竹苗给你,降E调的,《牧民新歌》应该就是这个调”。

《牧民新歌》是️一首笛子独奏曲,男生非常喜欢。

男生一脸惊喜,望了望旁边的人,想接又不敢接,一双手不知道放哪里好。

“快,拿去放好”!揭老师说着便把竹笛硬生生塞到男生手上。

顾不上把竹笛放好,男生往揭老师身边再靠了靠,“《牧民新歌》这段引子我怎么也吹不好”,男生对揭老师说。

“引子部分主要表现草原的辽阔和美丽,要注意控制速度,气息要稳、要细,不能松……”揭老师手击节拍,口中哼着旋律耐心示范着

男生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揭老师,生怕漏掉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时不时颌首点头。

在稍远一排靠边边角椅子上,一个高大健壮,另一个矮小羸弱,俩个女生双双坐在一起小声说着话,活像一对亲姐妹。

妹妹将头靠在姐姐肩膀上,紧蹙着双眉,姐姐一只手从后面揽着妹妹,另一只手为她轻轻按揉小腹。

她俩谈及的应该是女儿身家隐私之事,妹妹频频点头,随即又闭上了眼睛,脸上泛出两团红晕来……

见状,姐姐俯下身子,两个手指捏住妹妹的鼻子,故做下力状揉搓了几下,又在额头上轻轻戳了戳,仰起头笑了起来,妹妹表情霎时间轻松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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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云层越来越低,风也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门口台阶上响起了嘀嗒嘀嗒的雨滴声。

一个穿着黑色粗布衣服,皮肤黝黑,头发泛黄的男生,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大挂钟,旋即又扭头向大门口张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个子不高,发际线稍高,四方脸庞,两片嘴唇薄薄的中年男人匆匆跨进候车大厅,架着黑框眼镜的眯缝眼向大厅四处张望。

黄发男生眼睛一亮,连忙挥手向那个中年男子喊道:

“林老师,我们在这里”!

林老师闻声,往这边望了望,一步一跳跨过过道上的行李,走到大伙座位旁边。

“手上有点事,差点要误趟了”,说着坐在一个女孩让出的座位上。

平日总是脸带微笑的林老师主要教授素描跟水粉画,他为人随和诚恳,从不摆老师架子,在学生中人缘极好,大家都很喜欢他。

还未等林老师坐稳,黄发男生便走到跟前,用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嗫嚅地说:

“林老师,您上次垫付给我妈看病的钱这次又还不上了。我妈说,等家里把那头猪卖掉之后就一定还你…”。

说完,他耷拉着脑袋,一只脚在地上来回踩蹴,似乎在掩饰又一次食言的羞愧。

没等黄发男生说完,林老师站起来,双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嗔怪看了看,说:

“你这个傢伙,不是说好了嘛,不要再提那钱的事情了。以后还需要买什么药,可以写信告诉我,帮你寄过来”。

黄发男生双眼闪着泪花,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广播喇叭响了,“旅客同志们注意了,由本站开往信丰,定南、全南、龙南、寻乌、安远的旅客,请拿好行李物品,到验票口验票上车…”

播音员话声刚落,大厅里马上骚动起来,坐在各个方位的人纷纷起身,转眼间形成一股人流涌向验票口。

这群与众不同的旅客仍然没有动静,他们或几人相拥,或数双手紧握,久久不愿意松开。抽泣声、“呜呜”声在他们中间悄悄飘了出来…

“好了,同学们,该验票上车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见大家仍在原地不动,心里有点着急的林老师再一次催促。大家这才拿起行李移动脚步,随着人流向验票口慢慢挪去。

就在这时,“哇—呜…小妹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一声凄历,停下脚步抱着大姐大哭起来。

“姐姐啊,我舍…舍不得…你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鸣…怎么办啊…呜…”

“我也舍不得你…呜呜呜…我一定会…会来看你…呜呜…”

姐姐不停为妹妹擦拭泪水,自己也已泪流满面。前前后后其他几个女生也不再掩饰,放开了声音。

男生们被她们的哭声感染了,顾不得矜持也加入嚎哭队伍,早先还似有似无的哽咽声、抽泣声,倾刻之间变成了号啕声,似一首多声部无伴奏合唱,回荡在大厅上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动了满大厅旅客,人们睁大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离得近的便移步驻足观看,离得远的干脆站在座椅上朝这个方向引颈张望,更多人则在互相询问之后留下一脸茫然。

白脸男生呜咽着,下意识逐个打量老师们:

林老师摘下眼镜,掏出手帕在悄悄擦拭眼泪;

揭老师紧咬嘴唇侧过身去,强忍着不哭出声音;

钟老师消瘦的双颊在微微颤动,任凭泪水流到嘴边,滚落到地️️面…

看到这个情景,几个农村大娘操着方言你一言我一语:“仉们给感情怎么敢么好,蛮难得,蛮难️得”…!(他们感情怎么这么好,很少见到)说着说着,竞撩起衣角在眼睛上揩拭起来。

约摸过了数分钟,走近了验票口。

“挤什么挤,送客的不能进去”!女验票员一脸凶相,站在验票口大声嚷嚷。

“听到没有,说你们呢!”

验票员声音提高了八度,拿口哨向这群人点了点,站在闸道中间,说什么也不让没有车票的老师们通过,他们被挡在了栅栏之外。

依次过了验票口,哭泣声逐渐消停了下来。后生们一步一回头,分别登上了不同路线的汽车。

走在最后面的白脸男生依依不舍停下脚步转过身,望了望如雕塑一般,一字儿排开站在栅栏外,目送同学们离去的那些老师们。

只见那个穿着对襟布扣衫,平日里话语不多的万老师,泪眼婆娑手拿平日极少摘下的绒布帽在不停的挥舞,那没剩几根头发闪着亮光的头颅,在人群中特别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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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路旅客巳经全部通过验票口,验票员“咣铛”一声将栅栏关上,落上了锁。

最后通过验票口的是一老一少俩个干部模样的人。

“这伙是什么人?哭成这个样子,搞不懂”!

少者自言自语一脸不屑,又像是在探问旁边老者。老者没有理会,低头想了想,嘴里念念有词:

“冶金学院去年没有招生,‘六二六’卫挍嘛,去年同样也还没有招生,难道是…”他清了清嗓子,扭过头对着少者:

“嗯,应该是地区“五七”教育学校的!”

对了,正是赣州地区“五️七”教育学校文艺连七一级的学生和他们的老师们,今天是他们毕业分别的日子。

他们当中有钟炳麟老师、林道福老师,万巧荪老师 、揭宁元老师、董圣来老师。

在那群特别的旅客中间,有我、️有你、还有她…

风停了,雨也跟着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射进了候车大厅,大厅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文艺连师生们空出的几排座位一会儿就被新涌入的人占踞,那令人动容的哭声虽已消失,但是,大厅并没有因此安静下来,它仍然那么拥挤、乱杂、喧嚣。

                     

                                二0二0年元旦·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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