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外观古朴的别墅,虽然已有了些年岁,但还是不难看出往昔的精致豪华,只是年久失修,不少连接金属都生锈了。花园里的植被也因无人打理而枯败,一如现在的屋主人正在经历的苍凉晚年。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做工精细的拐杖,沉默地靠在有些破烂的躺椅上,整个房间里空荡荡的,已经不剩下什么东西了。
就在昨天,他把隔壁小客厅的茶台茶宠也卖了。他记得以前喜欢跟“酒猴儿”在里面喝茶聊天来着。说起“酒猴儿”,他便苦笑,顿了顿又觉得苦笑也没力气了。
那是他年轻时结交的一个纨绔子弟,下巴凸润,腮帮子厚,眼珠子又大又好转,长得真像只猴,但不像真猢狲那样多毛,面皮跟大多公子哥一样白白净净,剃的平头。他老爹做的是酿酒厂的生意,结果儿子喝不了多少酒,一两杯就红脸,一红脸就跟猴子一样满脸满脖子搔,朋友间玩他玩笑就叫他“酒猴儿”。“酒猴儿”不爱喝酒,但喜欢喝茶,但凡有点名声的茶都喜欢搜刮来品一品,老人年轻时和他私交甚好,也被拉着喝了不少好茶。老人姓“陆”,跟茶圣“陆羽”同姓,“酒猴儿”曾笑着对他说:“我看你也是会喝茶的人,不如学陆羽写本《新茶经》出来,一定大卖,我肯定买。”但老陆摇头晃脑地说那些是技术类书籍,他的创作与这些不一样的,还说什么《茶经》写的虽是茶,作用却跟白开水一样供解渴用,他写书不写茶,但却值得品读。但实际上他一直没能写出所谓的“好书”来,大多销量不佳,那些评论家也最多批评几句就搁置不管了,以至于老陆最后不得不放下他的文人架子去一些小报刊打工。但他的狐朋狗友大多以为他怀才不遇,与他同病相怜,互道知己。
他的身边大多是这种空虚的人。大家时不时聚在一起享受一些或“高雅”或“低俗”的爱好,然后谈论诗词歌赋人生哲学,在不被理解的时候尤其要高谈阔论一番。常有朋友在老陆抱怨无人赏识他的文章时问他:“你一开始是怎么想到当作家的?”老陆曾回答:“人不该只为吃饭而活。我有自己的思想,我若将其发扬出来,那就成了我的价值。这世上还有比作家更高尚的职业吗?有!而我只是恰好选择了作家,况且我已经对自己的笔墨倾注了感情啊。”他每次的说法都不大一样,但每次都说的很好听。而他到底为何,说白了也就是小时候读书,想到人都是要死的,如果死后不留下些什么,白白被世人遗忘实在不甘,那既然文明以书籍为不朽载体,写书人的名声不是更好留传后世吗?仿佛是找到了成名的捷径,觉得动笔杆子还算容易,毕竟识字的人都可以写,不过好差问题,又自认为还是有思想的,肯定有人欣赏。若是想以什么科学技术留名,他着实没本事,可不就只能写文章吗?
然而他错了,高估了自己的水平。曾有批评家说他“学少思薄,狂言妄语经不起推敲,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在那里狠狠叫嚣”。他气得回家狠砸东西,嘴里碎着不甘不服。
“你一个老顽固,以为人人都吃你那一套吗?年轻人的思想才更该好好听听!就是你们这些靠资历爬上去的老东西不开窍,总拿旧思想来约束年轻人,所以文学才变得死气沉沉!你读不懂我的东西,便说我学少思薄;你承受不住我情感的宣泄,便怯懦地打为狂言妄语!你可知那割耳的梵高是如何的人生……”
金家的小姐站在不远处看着,等他气消得差不多了便前去安慰他,那会儿他俩正在交往,被“老顽固”批评的那本书也是金小姐联系出版的。当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正在出版社做客,老陆从编辑那听说了客人的名声,便想听听老先生的看法。老先生开始很和气,和他说了哪些表达与结构不好的地方,然而他否认了老先生的看法,全说是自己的创新;后来也有指出他观点偏激的地方,他却说是老先生没有读懂他的文章;老先生而后又说他文章戾气太重,而且抨击之由立不住脚,他更是直接要与先生当场辩论一番。最后老先生发现实在是孺子不可教,他又一味咬定自己的正确,引发冲突也成了必然。然而金小姐情人眼里出才子,自然也觉得是男友不被人赏识,眼前年轻漂亮又会说情话的男人毕竟比那位老先生有魅力,写写字而已哪来这么多条条框框啊?她就觉得写挺好。
老陆年轻时长相还过得去,又会说风流话,讨了不少小姐和女学生们的欢心。然而他文学成就没做出来什么,文人毛病一大堆,花心且没有担当,金小姐已经不知是第几个了。
老人突然从躺椅上坐起来,盯着左手边书桌上的纸稿发呆。“嘶——……这不是我前些天写的?”他倚着拐杖缓缓站起,走到桌子前。曾经有不少相好夸过他写的字,一笔一划皆是劲道,可如今这一大片软绵绵的吸墨虫子却在回忆中越来越熟悉了。“啊……这下好了。人和字,都老得认不出来了啊……”他突然想到自己以前常常在熟人中激昂大喊“文学不朽”,如今看了看抽屉里泛黄的旧稿,自己泛皱的手背,还有越来越没有生气儿的墨迹,感到一阵悲哀。是啊,文学不朽,但是自己会老,自己年轻时交了那么多“知己”“情人”,何他们谈抱负、诉衷肠,可谁又能在他的晚年来到他身边,证明他的不朽呢?那些人在中年末期就差不多离他而去了,曾经一起笑骂社会上的挣扎的蠕虫么,而后自己也成了那些蠕虫!“酒猴儿”是最后离开的,他老爹带他移了民,他走前把这栋小别墅送给了老陆,也算是结束了老陆居无定所的生活——此前老陆要么住便宜的小租间,要么去新好上的情人家住,有时也会睡工作的报社里。“酒猴儿”走时老陆不舍地说:“虽然以后可能见不到了,但等我成名的那一天,世界各地都会畅销我的书,你就能看到我了。”
“酒猴儿”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他的眼神中似乎有无奈与悲凉,仿佛很想语重心长地与老陆讲些什么,但嘴唇抖了半天,最后也只是说:“如果那样再好不过。多多保重吧。”随后谈了一口气,便转身离开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人便到了暮年,却还是一事无成。别墅里的值钱东西出于寻常生计已经卖了不少,现在更是连曾与“酒猴儿”一块儿喝茶的茶台都卖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为物质所迫,但又只觉得生活无奈,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他比那些朋友都成熟得更晚些。
一转眼天又黑了。明天又是一副什么光景呢?自己的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积灰,大抵是没有希望了吧?不不不,老陆想,自己还有希望,做文学这一块的,大多成名得比较晚,自己现在岁数大了,正是成名的时候。
如今也只是,靠着所谓的希望过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