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九十高寿的奶奶。奶奶总是开开心心的迎接,笑谈之间感慨见一次就有一次的好。这样的谈话总是隐隐在我心中激起涟漪。“明年,我们一定还会回来见到您!” 嘴上说着,心里却是不安。
是的,奶奶老了,和她同辈的老朋友,健在者寥寥无几。春节前,奶奶的亲家——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侦察兵周老故去了,享年96岁。一家人向奶奶隐瞒了消息,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隐瞒。她总是念叨着几位老友,某某几年前就没了,某某比她小几岁,时常没见到了。随着年岁增长,同辈人又如儿时般渴望着亲近彼此,而这心愿因身体牵累而难以实现。
奶奶的卧室里,小表妹做了一面简易的照片墙,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孙子孙女,重孙外重孙的照片在这方小天地里会聚一处。无论是躺着,还是坐起身,奶奶第一眼便能看到孩子们,心里颇感安慰。
每逢春节,我们一大家子就要按照惯例热热闹闹聚上几天,初二过后,奶奶的生活又复归平静,看窗外,看照片,做些力所能及的清扫,留给她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屈指可数。姑姑说,奶奶总是花很长时间盯着这面照片墙,一边念叨着家里的孩子们,说他们一个个都见过大世界啦。欣慰的同时,不免感叹自己年事已高。
孙孩们发展到天南海北,这也是奶奶从来没想到过的。五十六年前,奶奶带着两个孩子从河北老家逃难到茫茫塞外,就此扎根。提起过去,奶奶总是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似的,乐呵呵的聊家常,不悲不喜,而生活中一切的挣扎、苦难和欢乐似乎跟她自己无关了。涉世未深的我,常常听着五味杂陈,她的故事惊心动魄,好似电影,某个环节稍有不慎,我的存在就要大打疑问了。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亲人,彼此间似乎从未真正理解。于我而言,二十七岁时与奶奶的深入谈话让我重新认识了家人,熟悉的亲人变得陌生,融入到历史的洪流中,继而又回到眼前,重头熟悉一遍。
年轻时,奶奶体力很好,进过工厂,做过小贩,帮扶着爷爷拉扯一大家子。她幼年时绑过小脚,好在太奶心疼奶奶,绑的糊弄了事,小脚尚未成型,旧习俗又逐渐被取缔,奶奶的脚虽说糟了些罪,终归是逃过了一劫。
我在七岁之前,常常拖着奶奶的鞋子穿,忽而有一天,鞋子怎么也穿不上了,便大声朝着妈妈婶婶们喊叫:“奶奶的鞋怎的变小了!”惹得一大家人哧哧的笑,“是你的脚长大啦,奶奶的脚不会变小”只有奶奶对我说到。印象中这是件很神奇的事情,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蹭奶奶的鞋穿。那双手工做的布鞋,奶奶穿着走遍街头巷尾,山高水长。
我读小学时,奶奶靠卖冰棍儿贴补家用。她说算命的先生说她是土命,不是田间肥沃厚土,而是衣柜里、家具里沉积的浮土,生来贫困孱弱,不招人稀罕的。于是,奶奶早早认命,出身贫贱,自己却不能把自己看扁,田间地头,工厂学校,能务工时便务工,没工作时就街头巷尾做流动商贩。她卖过袜子,卖过冰棍儿,整个矿区没人不认识她。
卖冰棍儿是个有风险的苦差事,先去冰棍儿厂子批发几十根,装在一个包裹着塑料的木箱子里,木箱外包着厚厚的白色棉被,奶奶需要在冰棍儿融化前尽可能多卖出几根,才不至于亏本。
有一年夏天,正值六一儿童节,学校里正组织我们开运动会,奶奶背着一箱子冰棍儿到小学操场来卖。孩子们老远看到奶奶就开心的挤眉弄眼。家境富裕的孩子有零花钱,今日的冰棍儿不愁卖了。待到大孩子们举着冰棍儿嘬起来,奶奶开始低头翻弄剩余的,挑来拣去,找出形状最完整的递给我。凉丝丝的冰棍儿夹杂着淡淡的果味清香,那味道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忘怀。同样让我无法忘记的,是奶奶脸上惶惶的表情。
现在想来,这真是个考验人的活计——卖冰棍儿需要走街串巷的吆喝,冰棍卖不出时,不得不降价处理,降价还卖不出的,奶奶就赶紧背回家给孩子们吃,街头巷尾的熟人,见者有份;冰棍卖得好卖得快,又要想是不是需要再去进一箱货,再来一箱还卖得完吗。
大概经过几个夏天,奶奶也受够了这样的奔波,不再卖冰棍儿了。身体的劳累容易忍耐,而精神上的焦虑常常令人窘迫。我不再有免费的冰棍儿吃,那些快融化的,需要快速吃掉的冰棍儿,连同整个夏天奶奶奔波的身影,凝固在我的记忆中。
又是一个六一儿童节,入夜,北京的空气难得安静潮湿,淡淡的路灯下,金银花散发出香甜的气息,竟然有着悠远童年曾经熟悉的冰棍儿清香。“金银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和奶奶又有半年没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