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白炽灯发出耀眼的光芒。原本几乎接收不到多少阳光的走廊被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刚刚被粉刷过不久的墙壁一尘不染,一望无际的白色上看不到一点灰尘和污渍。贴近地板的瓷砖也是刚换的,每一块瓷砖都是奶白色的,四四方方,拼成两道工整而对称的长方形。
走廊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四处是令人感到可怕的寂静。虽然有白光照亮长廊中的一切景物,但身处其中的人仍会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寂寥。
两个中年男人的身影被他们头顶的灯光映照得一清二楚。缩在金属长椅上的小个子男人低着头,双臂搭在双膝上,双手十指紧扣,呆呆地向自己前方的空长椅看去。他瘦削的脸庞略微有些发黑,左脸上的一块长条状胎记隐约从垂落下来的发间显露出来。半旧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显得有些不合身。他的裤子上还有两处十分显眼而又难以去除的磨损痕迹。
另外一个高大男人则站在走廊正中央,直视走廊尽头的两扇大门。两扇大门紧紧关闭,紧贴在大门上方的门牌中央的“急救室”三个字清晰可见。
“噔,噔,噔……”
宛如鼓点般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外一头响起,由远及近。
江攀龙一路小跑,在极短的时间内穿过整条走廊,停在两排相对放置的金属长椅之间。他伸出右臂,扶住墙,大口呼出两口热气,随后才低下头,向一动也不动的小个子男人看去。
“舅舅。”
“你爸在那里。”
小个子男人头不抬眼不睁,只是抬起手,向急救室的大门指去。他似乎一点精神也没有,连说话都显得有些衰弱无力。
江攀龙站起身,放慢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急救室大门,走向站立在大门前的高大身影。
大门是不透明的,从外面往里看,看不到任何东西。门上也没有任何字。
他停在距离高大身影还有两步远的地方,站直身体。
“妈怎么会出事的?”
江立峰长呼出一口气,解开自己西装外套上方的第一个扣子,缓缓转过身,看向江攀龙的脸。他原本僵硬的脸庞渐渐变得柔和下来,但眉宇间透出来的倦意怎么也掩盖不住。从儿子的表情上,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责备,还有一种令他难以承受的陌生感。不知不觉,儿子早已长得比他高大,更比他强壮,却距离他越来越远。他又轻轻地长叹一口气,缓缓地低下头。
“你侯阿姨家里突然有急事,请假回家了。你妈没告诉你。”
“为什么?”江攀龙追问。
江立峰转过脸,看向一旁的墙壁,像是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一般。他知道,儿子已经完全长成和他一样的大人,但他似乎又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她……知道你在忙开店的事……不想再让你为难……”
“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为什么不找个人陪她?为什么不提前做好准备?”江攀龙像连珠炮一样连续问出三个问题。
江立峰没有回答,只是握住拳头,顶在雪白的墙壁上。他紧闭双眼,不停地摇头。
不知道经过多久,急救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一名全身上下只露出眼睛的医生从微微打开的门缝中走出来。
“请问谁是潘秀芸的家属?”
“我!我是!”江攀龙抢先一步,冲到前面。
江立峰站在原地,没有动,嘴唇略微张开,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病人已经脱离危险,”戴着一双宽厚眼睛的医生说,“但是,她还需要留院观察。”
江攀龙如释重负般地长呼出一口气。江立峰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一直缩在座位上的潘志忠也缓缓地从金属长椅上站起来。他的动作有些慢,用左手扶住金属长椅的栏杆,才勉强站起来。刚刚站稳,右腿上便传来钻心的疼痛,疼得他呲牙咧嘴。
潘秀芸平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头发在枕头上四处散开。
江攀龙轻轻地整理覆盖在她身上的被单,把被单和她身下的床单都重新整理好,随即从床位边缘退出来,拉好布帘,将床位围住。整间病房中,其他所有的床位都被同样颜色的布帘遮盖住,整整齐齐。
他又走到窗边,向窗外看去。窗外是一整片停车场,几乎所有位于他视线范围之内的停车场都已经被占据,各种大大小小的车排列成不同形状的方阵。几辆车正在略显狭窄的通道中蠕动,有的要进来,有的要出去,有的堵在单行道上,有的堵在交叉口,鲜红色的尾灯在沉重的夜空中显得无比刺眼。窗户的隔音效果很好,只要关紧窗,就听不见一点来自外界的声音。
江立峰从门口走进来。他有意识地把脚步放轻、放慢,可皮鞋踩在地板上时,还是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他径直走到江攀龙面前。
“我已经把手续都办好了。单位那边,还有事等着我。”
“你又要走?”江攀龙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不满。
江立峰没有辩解什么,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门外走去。
“我没有办法。只要你有空,就争取常回来看你妈吧。”
江攀龙跟到病房门口,伸出脑袋,往电梯间的方向看去。直到看不到任何人影,他才把脑袋收回来,静静地站在病房门口。他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动。
“大龙。”
江攀龙瞬间转回头,往窗边看去。
潘志忠倚靠在靠近墙角的一把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一般,毫无生机。这种宽大的椅子是专门提供给陪护人员和探病的家属的,几乎快把他整个身体包裹进去。整个病房中没有其他的家属,也没有陪护人员。
“别怪你爸。他也是没有办法。”
“不怪他,我还能怪谁?”江攀龙尽力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唉。”
潘志忠也忍不住叹气。
“我知道你和你爸妈的矛盾。尤其是你和你爸。我理解你。但是,身不由己的,不只有你啊。你爸也一样啊。”
江攀龙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他握紧右拳,除大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先后开始微微颤抖。
“你爸会给你妈找陪护的。只要有空,我也会来帮忙。”
“舅舅,你的腿……”江攀龙抬起头,想要往窗边走,却感觉双腿像是被缠住一样,有些迈不开脚步。
“没事。已经好多了。”
潘志忠一边摇头,一边摆手,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步一挪地向前走,一直走到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外甥面前。
“大龙,你已经长大了。你也已经找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我本来不该再多说什么。但是,我还是要说,家人,始终是你能依靠的最后一条退路。”
“我知道。”江攀龙点头。
“你如果还有什么事,就先去做吧。你妈这儿,有我守着。如果有什么急事,我会给你消息。”
潘志忠低下头,看向江攀龙伸进裤兜里的手。他注意到,江攀龙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一直在振动。他也注意到,江攀龙已经多次把手机上传来的电话或者消息按掉。
江攀龙走到电梯间里,没有按电梯,只是掏出自己的手机,一一回复手机上冒出来的消息。
电梯间里只有一盏灯,照亮空空荡荡的空间。除了他,四周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刚刚换过的垃圾桶摆放在电梯门边上。电梯门前方的显示屏发出暗黄色的光芒,显示出数字。
显示在手机屏幕上的是一连串信息,有QQ中的信息,也有微信上的信息。大部分是卡店QQ群和桌游QQ群中的消息,有的在询问店里的存货,有的在问卡牌的价格,还有的在问漫展的地址和开馆时间。他不得不再次从手机中调出展厅分布图和自己早已列好的卡牌价格表,重新发送到几个QQ群中。
当他看到最后一条微信的时候,他忍不住停顿下来。
这条微信的发件人是“炽”,内容只有六个字:漫展几点开始?
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从手机中调出漫展信息和摊位分布图的图片,打开昵称为“炽”的好友,把图片发送过去。随后,他又打出两行字:
你终于有时间了?能按时过来?
“叮!”
一声脆响从其中一扇电梯门内部响起。电梯门缓缓打开。一对中年夫妇从中缓缓走出来。两个人手中都拿着东西,男人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女人端着一大捧鲜花。看样子,他们是来探视病人的。夫妇二人同时看向江攀龙,用毫无感情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随后便向走廊走去。
“炽”很快发来回复:我和经理说好,当天只上夜班,白天可以过去。你们要和他们打比赛吗?
江攀龙迅速地回复:是的。你要上场吗?
一分钟后,“炽”再次回复:
算了吧。我已经很久都没碰卡组。让我上场,估计只能送分。我过去给你们几个加油吧。
“叮!”
又是一声脆响。胡侃从另外一扇电梯门中钻出来。他立刻冲到江攀龙面前。
“怎么样,大龙?潘阿姨怎么样了?”
“已经脱险。大夫说,必须住院观察。”江攀龙把手机重新收起来。
“呼……”胡侃长呼出一口气,摇头晃脑,抬起手掌,用力拍自己的胸口,“那就太好了……哎,现在……谁陪着她?”
“我舅舅。”
“哦……”胡侃恍然大悟,“那……照这么说,你爸又……”
江攀龙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用力摇头,示意胡侃别再说下去。
“好吧……那么,你今后怎么办?是不是需要……”
“我可以抽空来陪床。我舅舅说,他可以常来。我爸说,他会尽快请陪护。”
江攀龙转过身,倚靠到电梯门边的墙上,右腿微微向前弯曲,右脚蹬在墙面上。
“事情都安排好没有?”
“没问题!”胡侃用力点头。
“嗯……好,”江攀龙点头,“记住,比赛当天,你从工作通道带阳阳进来。如果她带着朋友,想办法,一起带进来。只要跟她来的人不超过三个,就行。到时候,我很可能脱不开身。”
“阳阳?哦……对……”胡侃突然反应过来,“呃……大龙……你该不会是……”
江攀龙缓缓抬起头,看向胡侃的脸。他知道胡侃想说什么。
“她……实在是太像……”胡侃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说出一半。
“闭嘴!”
江攀龙突然发出一声略微有些愤怒的低吼。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表达出心中的某些感受。
胡侃立刻抬起双手,捂住嘴,不敢再出一点声音。他知道,江攀龙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不能容忍心中的某些底线被触碰,更不愿意被揭开某些伤疤。
2019.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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