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崖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篇参与{不一样}之时间

我把今天的所有任务都完成了,我还没有毁掉,我过得很好,现在要像尸体一样睡觉了。

  韩剧《我的大叔》台词

*

远处隆隆的钟声敲响,孤独站立的我全能听见,报春的消息、除夕的欢乐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在凌晨的夜空,呈现我眼前,他们多么开心,还有大把的光阴任由他们挥霍,我羡慕又深感对自己的无奈,但现在我必须整合自己的情绪,将负面的悲哀因我的飞起而全部挣脱,我,将重生,铺垫出新的开始,在另一个世界启动时间的沙漏,运转我再造的命运,希望它是自由而光明、美丽且幸福的,不会让我体验到悲剧女主角的沉重和无望。啊!在寒风的黑暗里拆碎自己,会是激起光明的开端吧。

消失的过程,仅仅是程序切换的过程吧!这才是真正值得肯定的除旧迎新!在那一刻我想到曾经看到过村上春树说过的一句话:只有死去的人才永远十七岁。

但我现在已经十九岁了,我在此世永远了,但在彼岸的空间又继续生长。毁灭的刹那,萌芽又一次的起点端口!这样很好!难道不是吗?因为我写下这些非常开心平和了,我留下了曾经不美满的自己,我觉得已经足够,不用继续,因为毫无益处,我如一只鸟跃入虚空,从虚空里结束我来过的世界......

*

今年禁止烟花爆竹,没有听到鞭炮的春节,以前可不是这样,孩子们一放了寒假便疯狂地制造噪音,走在路上不经意就会被炸着,耳朵被弄得嗡嗡响。那帮小混蛋是不会让人清静的;想到过去,他也是那么个小混蛋,点着鞭炮引线,倏地扔出去,在半空就爆开,得意地享受炸裂声的快意,和周围的爆破声组合成刺激的童年交响乐;有次扔慢了,即在大拇指和食指间爆炸,两指被炸得发红发肿,没放弃,继续训练更快节奏的抛扔,有的也放在地上,或者台阶边、树梢间、楼道里,点燃,尤其在楼道中,爆炸声会加倍,甚是雄壮;总把爆竹声当作枪声,作为男孩子有强烈的战斗情结的需求,起初还要赶紧捂耳朵跑开,到后来就只退两三步,如此盯住爆炸的全景才能体现自己的勇气,直接倾听爆炸声和火光硝烟与碎片的纷飞。

*

又过年了,春的临近让他满载着一阵遐想。

早上微露的朝阳瞥进木格子窗户,印在冷冰冰的墙上,墙上有了一名女孩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米黄色的短袖衫勾勒其简单的青春形象。

瓜子脸,灰白的皮肤,小眼聚光,脸上的雀斑点缀着她淡淡的笑意,头发盘着,刘海儿垂了一半在额头上巍巍地晃悠。

低腰牛仔裤,配着桔色的安踏运动鞋。

骨干的苗条身姿摇曳不定,一眨眼就可能飘荡而出,或者隐遁进墙内。

他朝她吹气,呼之欲出的爱的言语要把女孩带到他暖和的床上。

她是他远房的一个表妹,他们彼此吸引,深深地相爱了,他要她,同样,她一直也想给他。

他想,他温柔地与她亲密,他把她拥有,在她消瘦的身躯间耕耘。

他们的爱渐趋浓烈,似真似幻。他们快乐、快乐、快乐、快乐……

*

我的表妹死了。从红镇后山的草木崖上一跃而下。

韩翠是我的表妹,她跳崖时刚满十九岁。

她在日记里抒发了心绪,末尾说,她要自己来决定自己。

我常常在梦里伸手拉她,却只是扯掉她手上戴的那串我送她的银制手链。她无声地坠落,那般决绝,落到下边的一块大石上,折成几段,血肉模糊。

每次做这样的梦,我就感慨良久,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好看,那么使我着迷,老天爷真是不公,非要带走她。

冬天下雪,茫茫的白色,我跑到草木崖祭奠韩翠,朝下望,崖底怪石嶙峋,依稀能见着半年前她粉碎的痕迹。

我想大哭一场,可是我哭不出来,我的心和我的呼吸散发着沉甸甸的寂寥感。

我默默坐在崖边,两腿悬在崖壁外的虚空中。

我从中午坐到傍晚,飘雪盖了我一层,从远处看,我成了一个雪人,我忘了冷,点上一只香烟,烟圈从我的嘴里鱼贯而出。

我凝聚思维,也许,我就会变成一尊雕塑。

半夜有半边的月亮,徐徐的寒风吹动朦胧的月光到了我身旁,我竖起耳朵,听见一只鸟绵长的叫声。

我望向黑天,飘雪停止,见到一团灰紫色的光晕,在我头顶上方约两三丈的地方摇曳下降,里边躺着一个女孩。

我笑盈盈地唤出她的名字,我很确定她便是韩翠。

我的表妹成了一片游动的人形云彩。

伸手去拽她,或者是对她表示我的爱慕,她一动不动,她睡着了。

她十七岁那年秋天和我在草木崖上并肩而坐,我们靠在长夜里,看银盆的大月亮。

她说爱我。我说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在一起啊,她说我们可以私奔。

我说你太冲动了。可是我却把她搂紧,吻了她。

她说你要我吧,表哥,就现在。我说我要你。可是我害怕。

我只是把手伸到她胸中,胡乱地拨弄她的两只小乳房。

她不断说要,我听来好像是哭音,便停下了动作,说我们这样太快了,我现在慌得很,我们……

她嗔怪地说,如果你不要,以后也没得要了。就这一次,你看着办。

我说,我不成。

她说,你真软蛋。

后来,她别过身,不理我,我们寂静地望月,过了一夜。

*

他从咖啡馆里认识的那个女孩,诈一瞧,眉目间与韩翠很像。

她在红星路幼稚园当老师,他追了她两个月,送花、吃饭、看电影,最后把一首自己写的情诗塞进了她的钱包中,她回去看了,便答应做他女朋友。

恋爱半年后他们结婚,过了半年又离婚,因为中间夹着一个死人,他老把她看做表妹韩翠,连亲热时也说韩翠我要你啦!要啦......

她问韩翠是谁。起初他没说,后来,有一次喝醉了,他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给她讲了。

他把珍藏的韩翠照片从一本泛黄的日记本里抽出来。

她被气得差点哭,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原来他是将自己当成了替身,她仅是韩翠的影子。

*

草木崖的冬天堆满了皑皑白雪。他想踩上去,然后躺倒。

他感觉好像自己缩小了,钻进了雪里。

白色、灰白色、暗红在他眼前闪动,热血冷下来,孤独的自杀的痕迹一点点拉长。

他在思考韩翠,思考生命脆弱如薄薄的一张纸片,死亡的力量增强,我们要突破,我们要活着并且梦见自己的尸体。

他走出房间,在外边的楼道里的洗手池里用冷水浇头,眼前清爽了。

隔壁那个姑娘端着一只蓝幽幽的塑料水盆在他后面等着,他转身,姑娘微笑,说,今天起得够晚的啰。

他用干毛巾擦着头发,说今儿休息呢。你也没去学校。

姑娘说,我肚子疼,请了假。

他说,是吃了什么东西吗?

姑娘说,不是。她想了想又说,女孩的那事儿。

立时,他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让他惊恐的殷红血色,将他与这位个子娇小相貌讨喜的女大学生隔开。

*

总爱去那后山的草木崖。

冬天雪花舞动,春天繁花似锦,夏天凉风席席,秋天红叶脆响。

韩翠总在那儿徘徊。

韩翠的脑袋里长着一颗肿瘤,最初仅是头疼,之后常呕吐,去大花市最好的医院检查,查了半天,医生说可以手术。

做了手术,感觉好了,又去上学,七个月时间,和以前一般正常,几乎要忘了曾经脑袋开过刀。

七个月后,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脑袋里的怪物又苏醒了;复发的结果是只能维持着保守的治疗,那便是等待死神的慢慢靠近。

其实每个人都在等待死神,只是韩翠的死神来得太快太快了,让正常的人无法接受。

大家一直没对她说,但她早心知肚明,她的父母也只是在她面前轻描淡写地讲,翠儿,等你病好了……

病好了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真想把人生每个步骤完成,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都该塞进人生这个背囊中,鼓胀得毫无遗憾的人生,最后充实地死去。

可现在只能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仓促得似一颗流星滑落。

很空虚,很恐惧,每一天脑袋的恶化都成了一次刻骨铭心的折磨,随着肿瘤的长大压迫颅内神经,会慢慢失明、失聪,意识也逐渐浑浊,像个傻瓜一般坠进绝望世界无法自拔。

她告诉他,最佳的方法是提前宣布自己的死亡,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苦闷的心思,无望的未来不要了。

他沉默着,听着韩翠平静的死亡计划,他两眼红红地盯着她,嘴半张着,跳出几声叹息,在他们之间碰来碰去。

他说,你能好的。

她苦笑,点头说,好啊。简直是做梦!

她瞪他一眼,又说,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要我?

他说,我们结婚吧!

她说,哦,好的。你早该要我了,表哥。

他嚷起来,我们明天结婚,什么也别管了,就明天,我要你,要你!

*

我听见表妹从病房里走出去,脚步比猫还轻,她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我想,今天喝了不少番茄汁,夜里得跑几趟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明天我们就是夫妻了,就当着我面小解到床下的盆中,我也无意偷看。

她仍害羞,我的表妹还是个青苹果,是一朵没有开苞的花儿。

迷迷糊糊我睡着,感觉她来回几趟,我起来替她盖被子。

手探到她枕边,朝下滑,被子好像鼓鼓的,深入却是一片虚空,我拧亮床头灯,看到枕上的那张白纸留着表妹数行娟秀的笔记。

最后的告别,最后的叹息。

表妹连夜打车去了后山的草木崖,第二天便是春节,能听到街道上的爆竹声,也能听到表妹从草木崖跳下去摔碎的响声,我的耳朵里回荡着痛苦和欢喜两重奏。

*

又是一个孤独的夜晚,不适感蔓上心尖。

夜风抬高我的身体,虚弱的思绪扰乱我,浮在半梦半醒的虚空中颤抖。

胃肠搅动,身体从里到外被拨开,反转着,内脏亮晶晶,骨骼森然而庄重,面颊荒谬而另类。

吃两颗安眠药,如果变成神仙那才奇妙呢。

眨眼工夫,我在困窘、恍惚与难过中度过人世的喧嚣,渡到草木崖下的那堆乱石中。

拨开呼呼的风语,耳朵沉溺进表妹的幽魂里,没有现实的感觉,我在除夕的夜晚变成一片云,飘向她。

我们携手化为一体,潜入地下,在黑暗的光彩里相偎相依。

*

我的居所,灰色的发霉的筒子楼,像一个肮脏的乞丐,矗立在红镇东郊的一片树林边。

正对着公路,寒风凛冽,我的头浮在窗玻璃上,清晨的黯淡萦绕在窗外的世界,远处的后山,隐隐可见的草木崖,它在我邈然的目光中沉睡又苏醒。

先前韩翠披头散发,放肆地对我说笑,面色诡异。

我推她,让她正常一点,别这样捉弄我。

韩翠啊,韩翠,我嚷嚷,现在变成一个丑八怪了。我的韩翠可不是这样的!

她说,我原来就如此,只是你没发现——我很能伪装呀。

我突然抽噎起来,自己都很讶然,我怎么了,我为她伤心,但更为我自己,我把韩翠想得太美好了。

韩翠眨眼就逃了,留下她尖嫩的嗓音,只那么一句,啊!我现在不喜欢你了,表哥。

隔壁的姑娘在清晰地呻吟,她那高大个的学长男朋友压在她娇小的身上,像一座大山塌下又拱起。

耳朵塞满了他们爱的响声,感到烦躁,我推开门,穿着背心短裤下了楼,在楼道口吸烟。

不觉得冷,风带着霜冻扑到身上,只感觉痒痒的,我似生似死,我在迷惘的世界里打发又一个古怪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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