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敲响李阔家的门,何小木仔细观察了家里的情况。
最外边的铁门已是锈迹斑斑,隐约从缝隙里能看出原来刷上的灰白色油漆。门上的铁锁生了锈,像是长了毛,锁头上还依稀能看出有个“福”字。侧面新装的防盗锁,跟这扇镶嵌在简陋门框中大门并不协调。里面的木门只是个不怎么好看的摆设,有没有锁似乎不影响任何人轻轻把它推开——也许对方更在意门面上的黑胡桃色油漆会不会一块块掉在自己身上。
门后面放着一台洗衣机,上次来何小木就发现了。洗衣机太大,更主要的原因是空间太小,木门不能全部打开,每个人进进出出都得侧着身子。洗衣机是半自动的,上面的透明盖子已经发黄,左边夹着一根长长的塑料管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管口还时不时地滴水。客厅有一张桌子,不管远看还是近看,都像是站不稳的样子。桌面上堆着水瓶、茶壶、一块没吃完的面包、几袋拆了包装的零食,边沿还有一摊水。桌子底下挂着一块深蓝色的布,是抹布,也像是某件衣服的衣袖。一把说不清颜色的椅子被随意撂在客厅中间,并没有人在意。
这是客厅的全部。
但何小木记得之前角落里还有一件家具,具体是什么记不太清。她沿着桌角看过去,客厅四角之中,有一块特别干净的角落显得格格不入。她能明显看到那块四四方方的没有灰尘落下的空地,而地面上弯曲的刮痕表明它被搬到其他地方了。
卫生间和厨房就是最简陋的样子,而李阔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你们要问什么?”见尤子航从包里拿出摄像机,李阔问道。
“你不用紧张,我们既不是直播,也不是访谈节目。”尤子航说。
“我不紧张。”李阔回答,而他毫无表情的脸和慢悠悠的动作也证实了这一点。
“有问题我们会提前告诉你,平常,你就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
李阔没有说话,但他眼睛眨了两下当做回应。他坐在客厅唯一的椅子上,两个房间的门都关着,何小木和尤子航的活动范围并不大,除了靠墙站着,就只能靠在桌子边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寒风不请自来,从四面八方钻进他们的领口、袖口,脸蛋被吹得生疼,像被刀片割过一样,再怎么反复搓手都没用。屋子里冷冰冰的,没有暖气,也没有温度,每一次哈气都好像会在下一秒凝固。
一个小时后,尤子航忍不住了,桌边有油,墙上掉灰,有门窗的地方有冷风,他说要出去抽根烟。
楼梯口有冷风灌进来,从嘴巴和鼻孔里冒出来的烟雾又被吹回来,迷得尤子航睁不开眼。身后的墙顶上结满了蜘蛛网,墙面也脱落的不成样,除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还有看不清的字和看不出图案的随手画。一节没有固定好的电线落在墙壁中间的位置,碍不着任何人,可却始终很碍眼。尤子航没有把剩下的烟蒂丢在地上,而是摁在墙上,转了个圈。墙上立马多了一个黑圈,可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
一根烟并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尤子航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针几乎没怎么动过。回到屋子里,李阔依旧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
尤子航皱着眉头,用手指着李阔,在何小木耳边小声说:“他不会一下午就这样坐着吧。”
何小木耸了耸肩,无奈地看着他。
又过了半个小时,尤子航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上前一步,走到李阔的侧后方,偷瞄了他一眼,发现他眼睛闭着,脸上的表情很安详。接着尤子航又往前迈了一步,故意大声清了清嗓子,何小木拉着他,认为他不该这样做。
尤子航没有理会,看李阔没有反应,他又用力咳嗽一声,眼角一直注视着李阔的方向。
李阔缓缓地睁眼,听到围绕在他身边短促的呼吸声和焦急的脚步声。他挪动了一下,椅子发出“咯吱”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就会断裂,噼里啪啦摔在地上。
“你醒啦。”尤子航故意说道。
李阔身子向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站起来,说:“我没有睡。”
“没有睡?”尤子航一惊,“那你在椅子上坐这么久。”
“很久吗?”李阔反问道,但语气里没有嘲讽。
尤子航看了何小木一眼,接着说:“我们是来拍纪录片的,你总不能一直在椅子上坐着。”
李阔把军大衣裹紧点,说:“你们让我像平常一样,可我平常就是坐在这里,”他又看着房顶,接着说,“有一点不同,”尤子航期待他接下来的话,等到的却是,“平常我不开灯,今天你们来了,我才把灯开着。”
谈话并不愉快,工作也没有任何进展,但尤子航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受访者,这一次,除了背后抱怨几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事,简直耗尽了他全部的耐心。
尤子航推开会议室的门,等何小木进来后,他又用力关上,像是在对谁出气,整个房间都跟着颤抖。他把手上的资料用力拍在桌子上,最上面的一摞滑到另一边。原本坐在会议室剪贴新闻的两个实习生吓了一跳,他们憋着气,看着愤怒的尤子航,明明是寒冬腊月,却好像有热气从他头顶冒出。他们又跟同一期进电视台的何小木交换了眼色,何小木也不敢说话,只是眨眨眼,朝门的方向歪歪头,示意他们先出去。
两个实习生出去的同时,副台长胡文超挺着将军肚缓缓走进来。他带着无框眼镜,头发黑而亮,有明显漂染过的痕迹。蓝底白点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背心,扣子扣到最上面一粒,紧紧勒住不知是脖子还是下巴上的肉,让人看着就喘不过气来。一根橘黄色的挂绳压在衬衫和外套之间,工作牌没有自然垂下,而是被塞在衬衫胸口的口袋里。头大腿短,整个人显得很不协调。
胡文超笑眯眯地看着实习生出去,轻轻关上门,然后用更加喜悦的表情望着尤子航,像是有什么开心事。
还没等胡文超说话,尤子航就先开口:“胡台长,这片子是没法拍了。”他对着前方白了一眼,顺着叹了口气。
“别别别,你都拍不了,台里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别给我带高帽子,胡台长,这套对我不管用。”
“你拍过那么多片子,采访过那么多人,这次是怎么了,你先说说,有什么困难,台里一起想办法解决。”
尤子航身体向后,靠在椅子上,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说话。
胡文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他转头看着何小木,像是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何小木对吧?你说说看怎么回事。”
何小木从桌子的另一边走过来,她不敢说的太大声,但又怕对方听不见。她先咽了口口水,思考了措辞,可发现就接下来要说的事而言,压根没有组织语言的必要。
“这次受访者的生活比较单调,我们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取材,这几天的拍摄也几乎没有任何进展。”何小木还是尽量说的委婉些。
“单调?”尤子航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着前方,好像有人站在他面前,“这四天,他第一天在客厅坐了一下午,后面三天都全躺在床上,问他话他也不说,跟他聊天他也不理,就当我们都不存在一样,”他很愤怒,眼睛里好像分分钟能喷出火来,“这个片子还怎么拍!”
最后一字说完,声音好像在会议室里绕了一圈才落下,封闭的空间里,这样的音量有些恼人。
胡文超收起刚刚的笑容,脸上的赘肉堆在一起,表情僵硬有些不自然。他听完尤子航的话,转而对何小木说:“你先出去。”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体好像没有动。
等何小木出去后,胡文超往前走两步,在离尤子航几米远的地方拉开座椅坐下。座椅发出吱呀的响声,下方的弹簧缩成一团,紧紧挨着。胡文超靠在椅背上,椅座太小,屁股上多余的肉溢在外面,颤抖着,却掉不下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他用手抹了抹额头,表情很严肃。
“我刚刚已经说了。”
胡文超吸了吸鼻子,一只手抵在下巴上,另一只手托在下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尤子航,“子航,我们是校友,又是同一期进电视台的同事,我了解你,”他想了想,继续说,“那年你跟台里的前辈去拍动物纪录片,在洞穴口一待就是好几天,有时不能动,连水都没得喝,偶尔还要伪装成动物的样子去抓拍,条件那么艰苦你都没喊过一声累。我不相信,你会仅仅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放弃。”
胡文超重新调整姿势靠在椅背上,一副“我一眼就把你看透”的表情。
尤子航叹了口气,坐在邻近的靠椅上,身体松懈下来,不像之前那样义愤填膺。“老胡,”因为没有外人,也因为不需要伪装了,他的音量也降了几度,“你知道我平时虽然抱怨,但对工作从不会挑三拣四。可这个纪录片能不能换个人,我实在有点不方便。”尤子航语气里带着妥协和无奈。
胡文超依旧盯着他,等着接下来的解释。
“我老婆小雯一直在启铭地产做前台接待,前不久,他们公司破格提拔她为总经理助理,工资也跟着翻了好几倍。前两天,我们请她公司的同事吃饭,总经理很给面子的来了。聊天的时候才知道,他们总经理叫周鸿睿,”尤子航着重说了最后三个字,见胡文超没有反应,接着说,“我开始也不知道他是谁,后来才发现,”他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小声说,“他是周亨实的儿子。”
“周亨实?”胡文超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跟这个名字有关的信息,他眉端紧锁,嘴里轻轻念着。不一会,他眼珠一转,“周亨实。”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饭桌上说了纪录片的事,周鸿睿问我知不知道几个月前才出狱的李阔,我说他是我们的采访对象之一,周鸿睿立马表情就变了。晚上回来,我老婆告诉我,周鸿睿希望我立即停止对李阔的追踪报道,”尤子航的五官几乎要拧巴在一起,嘴唇不停蠕动着,鼻孔也忽大忽小,“我老婆这两天天天跟我吵,叫我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总经理对她的印象,”他两手抱拳,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胡文超,“老胡,你也理解我一下,帮帮忙吧。”
胡文超先是没说话,表情凝重地望着前方,接着口中不停念着周亨实和李阔的名字。等回过神来,他问了尤子航一个大胆的问题:“周鸿睿愿意接受纪录片的采访吗?”
尤子航显然被吓了一跳,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连忙摆手,说:“老胡,你饶了我吧,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胡文超看着他,可眼睛里似乎在考虑其他事:“我知道了,过几天会找人接手你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