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家乡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谁家有人去世,头七和六七当天必须请人搭台唱戏,有的人家周年忌日也会请来戏班子,以表子孙对逝者的孝道。我们当地称之为僮子戏。
乡下人都熟络,消息也传得快,十里八乡谁家有人去世,什么时候唱僮子戏,很快就会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播散开来。乡村的基调常年沉寂而寡淡,人们在农忙之余,除了闲聊和看电视,几乎再没有其它消遣生活的方式。僮子戏像一颗石子投进波澜不惊的乡村生活,在人们心中荡起难得的涟漪。尽管僮子戏是为了怀念逝者而兴起,但它带来的意义不再是沉痛和哀伤,更多的是对生者的抚慰,是寂寥乡村里开出的小小野花。
僮子戏开始前两三个小时,戏班子自带的音响和扩音喇叭就已经开始播放音乐和戏曲,声音能够穿透几个村子。四面八方的人们整日忙于农活,此刻有了一个放松的借口,干脆搁下手里的活儿,叫上左邻右舍,一起看戏去了。小的时候,我也没少去看戏。有时候和母亲一起,更多的时候,母亲放不下家里的活儿,我就跟着奶奶一起摇摇晃晃地去了。
奶奶喜欢看戏,尤其是年纪大了,眼看着身边的同龄人相继离开,心中的落寞和感慨无人可告慰,僮子戏则成了她的一个精神依恋和出口。只是我在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对于死亡有着隔靴搔痒的无动于衷,死亡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的。我只知道,唱戏的戏台子旁边一定会有人推着三轮车卖零食和玩具,那些小孩子手上拿的吹泡泡的气泡水、五颜六色的小水枪和包着糖的哨子是我最羡慕的。尽管我时常没钱买,但能围在三轮车旁看着别的小朋友挑选吃的玩的,我心里也会觉得安慰和高兴。
一路上遇到熟人打招呼,奶奶也会喊上人家,走啊,一起去看戏啊。有的老人恰好闲的慌,一拍即合,关上门就跟着我们上路了,这样一路上喊你喊他,最后我身边已经浩浩荡荡好几位老人了。
邻近办丧事的人家,远远就看到人家门口停满了自行车,戏台下陆陆续续坐了不少人,大多是老人,小孩和中年妇女。办事的人家见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就去邻居家再借些长凳添置在台下。人们在靠前的位置坐下,嗑嗑瓜子,聊聊天,张家长李家短,聊得津津有味,村里芝麻绿豆大的事也是藏不住的。
我倚着奶奶坐,偶尔听一听他们的闲聊,觉得没意思时就自己溜出去看着别的小孩玩,或看着办事的人家里里外外地忙碌。做个局外人让我觉得格外安心。虽然都住在乡下,但从小孩子的衣着和玩具依然能分得出贫富来,宽裕人家的小孩一般都穿得很漂亮合身,手里的玩具闪着不同颜色的光,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贫乏人家的小孩穿的衣服则不是嫌大就是嫌小,衣服也因为洗了太多而褪色,他们大多没有什么新奇的玩具,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追逐打闹的喜悦。办丧事的主人家穿着孝衣带着孝帽,有的在停放水晶棺材的正屋烧纸钱,迎接客人,有的站在门口争论着什么,有的则在一旁沉默,还有的在酒桌旁上菜,倒酒。等到戏班子的人从屋里吃过饭走出来,主人家与他们握手寒暄,离僮子戏开始也就没多久了。四散在别处闲聊的人们开始聚拢到戏台下,抢到好位置坐下来,等着开场。
登台唱戏前化妆换衣服是个慢活儿,脸上的油彩虽没有京剧脸谱复杂,但和平常的戏曲人物妆容是不相上下的。为了避免大家等得着急,拉二胡的老大爷通常会在舞台的边上先拉一会儿曲子,唱戏的演员则分别抽空到台前唱一小段儿。在断断续续的即兴表演和台下观众的喝彩声中,僮子戏拉开了序幕。
二胡、锣和鼓是僮子戏中不可缺少的元素,通常奏乐先起,随后人物出场,开始唱词。因我当时年纪太小,许多细节已经记不太清,加上唱戏的人口音既非普通话也不像本地方言,致使我对整个故事囫囵吞枣,一知半解,但我对僮子戏的唱腔以及人物的扮相、形体和身段却很是喜欢,常常在家里披着床单模仿戏里面的人物走路。印象中出现角色最多的是员外、员外夫人和员外千金。剧情常常是员外千金爱上穷小子,员外震怒,一心要将女儿嫁给门当户对的富贵人家,女儿拒绝。最后穷小子不负众望,考取功名,回来风光迎娶员外千金,一家人大团圆。类似的也有员外夫人嫌贫爱富,与大女婿、二女婿交好,不待见三女婿,而等她自己落魄时,却只有三女婿收留了她,如此幡然悔悟。故事梗概大多先抑后扬,取自民间,通俗而贴近老百姓生活。虽然我当时尚不懂得人情世故,但也常常会为故事中的扬善除恶、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动容。僮子戏某种程度上为我价值观的形成起到了启蒙作用。
剧情发展到高潮,矛盾激化时,锣和鼓的作用就体现了出来,人物内心晴天霹雳的绝望、悲痛和愤怒在时缓时急的敲锣声和鼓点声中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加上演员饱含情绪的唱腔、富有节奏感的步态,使得戏曲的渲染力达到直击人心的地步,台下的观众很多进到剧情,扼腕愤慨起来。连我这个懵懂的小孩儿,也偶尔禁不住难过,流下眼泪。戏曲韵律的悠扬和影响深远,由此可见一斑。
在我看的所有僮子戏里,无论剧情如何,都免不了有一场哭戏。剧中的人物在遭遇悲惨际遇后,无家可归,只好拄着拐杖拿着破碗出门乞讨,通常演员跪在戏台的一边,侧向观众,哭诉人生的不幸。这个剧情事实上也是约定俗成的一个习俗,办丧事的主人家必须要真的给钱,通常也不能给太少,这场哭戏才算可以结束。每次主人家给钱时,台下都会哗然一阵,耳边稀稀疏疏听到的都是,给钱了给钱了,随后人声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些低微的耳语。剧情继续推进。故事发展到这一步,通常转机就在眼前了,僮子戏受人喜爱,与它给人带来的生的希望是密不可分的。
僮子戏的结局一般都是大团圆,因此所有人都会聚到台上,随后谢幕,我对这最后的一幕有着莫名的渴慕,所有的人站在舞台中央,彼此相爱,好像人生都被照亮了。在我年幼的心里,他们是真的活在剧情里的人,我不会想到,他们会卸下妆容,成为平淡日子里为生计发愁的普通男女。僮子戏成全了我的第一份浪漫幻想,它的脱离时代的装扮、抑扬顿挫的唱腔在我的记忆里云游并慢慢地沉淀,成为我的一段人生,一种乡愁。
散场后,人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往家走,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家里还有鸡鸭等着喂,田里的草快淹没脚踝了。人们被日子裹挟着向前,僮子戏又一下子被挤到生活的边缘。那边戏台子也在拆了,戏班子收拾好器材,一件件装上车子,准备赶往下一户人家。
几年之后,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僮子戏突然间销声匿迹了,人家办事不再找戏班子唱戏,而变成乐队和歌舞团了。我后来也去看过几次,它们的舞台效果和表现形式都比僮子戏更加现代化和时髦了,尤其是歌舞团,闪烁的聚光灯照进天际,像一根根巨型荧光棒挥舞在空中,老远就能看到。现代歌舞、魔术和小品成了最受欢迎的表演。人们的确与时俱进了。
但我心中却闪过隐隐的失落,大概我是个怀旧的人,对于旧式的、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文艺总是格外亲切和难以割舍,僮子戏陪伴了我最初的时光,在我匮乏的童年里点缀下不可磨灭的喜悦和希望,如今,它已经无处寻觅,像一块失踪的拼图,飘进历史的废墟,而我只能依靠一遍一遍地回忆来抚慰它的缺失留下的深深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