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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六在莺啼中醒来,拉开窗帘。窗外天光云影、杨柳堆烟。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然飞来,围着三两朵不知何时绽放的粉红桃花旋转。这枝桃花不知何时从河岸墙边长到我的窗边来,之前也没注意到它。
此时窗下已是繁花烂漫,小河春潮涌动,带着绿草叶、粉红的花瓣绕过街角,向东流去。
春色正浓。
“晓妹,你还不起来,快看看是谁来了!”
谁来了?我转身开门,在门廊处往下面客厅瞧去。
“哇——”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宝月姐!你回来啦?”
嘴里喊着,我已经飞快地一边套着睡衣的外套一边就“踢踢踏踏”地跑下楼梯。
“你慢些跑,别摔着。”
宝月姐含笑站在客厅进门不远的沙发边仰视着我,她的语气仍是一副大姐姐的半宠半令的自然亲热,瞬间将我拉回到十多年前的小女孩时期。
待我快乐地伸手过去,她只是温和地拉住我的手轻摇了摇说:“晓妹还像个小孩子。二姨,你看她像不像只小蝴蝶?”
我妈笑着正要说话。
我抢着说:“你才是蝴蝶,小时候他们都这么说你。难怪我刚刚还在窗口看到一只白蝴蝶,原来是来给你报信的……”
咦,我才注意到,向来穿着彩衣的宝月姐此刻穿着一套普通的黑色休闲装,深棕短发,脸上虽说盛妆齐具,但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阴郁。宝月姐向来是爱美的,今天的装扮显得落拓、随意。细看她脸, 苍白中现出些许浮粉。这还是我那玲珑精致的宝月姐吗?
妈妈问宝月姐,“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江怎么没有一起?”
“回来好几个月了。他,没有一起……我们没在一起了。”
“什么……没在一起?”
“就是说,我们离婚了。”
说完,宝月姐对我们粲然一笑,显示出很潇洒的样子。
久别重逢,没想到得知宝月姐再次离婚的消息。
看着眼前神色疲倦的宝月姐,一别上次穿着玫紫色的水貂皮俏丽上衣,华丽丽站在身着黑光亮水貂毛长大衣的新姐夫面前,给我们敬上喜酒的场景大约已有四五年了吧?
期间我们的联络几乎中断。我从研究生毕业进入公司上班,平日里像只小蜜蜂忙得团团转,而闲来无事常常与姐妹亲戚们互通微信的妈妈,竟然也很少收到宝月姐的消息。
窗外的春风将我的思绪吹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乡村老宅去……
02
三月的风吹拂过原野,河岸的柳枝点染出新绿。几只英俊的白鹅正悠然在春水里游来游去。
乡村小石桥边,三个小女孩围着一团用笋皮、干草搭起的小火苗,叽叽喳喳地烤着一大肘腊鸡。鸡皮里的油很快渗出来,滴在火苗里发出“嗞——嗞——”的响声,随之窜出一溜黑烟,两个大点的女孩子一边笑闹着把鸡身转动、上提。
“闻起来怪香的!可以先尝一点吗?”我睁着亮晶晶的“小狗”眼,满脸期待。
珊姐手指轻指我的鬓角的小灯笼,笑说:“中午舅妈弄了满桌子菜,没见你这么馋!”
见她手伸过来,我赶紧将头一偏,躲闪着喊:“不能再碰我的小灯笼!”
“摸一下怎么了?”珊姐嘻笑着越发伸手过来。
哎呀!我护住自己的头撤身就跑,鬓角垂下的红红流苏欢快地摇摆着。
“宝月姐,你看她!”
另一个穿着白色厚毛衣,黑色紧身裤的短发时髦女孩倏然站起,把她手上一大块烤得冒油的肥鸡举了起来,爽声劝解道:
“珊妹,你就别再逗她了,晓妹不要人摸她的灯笼 。你喜欢下次我也给你做一个好啦!”
“不给珊姐做!”我大喊一声,往河岸一小片桃花林跑去。
宝月姐可是我的表姐,不是珊姐的。我宝月姐的手工最厉害了,她会用家里剩下的毛线、丝线变出手套、帽子、晴天娃娃、五色粽子还有各色可爱的宝贝玩意。我的红色小灯笼是她在家给我做好,今天来我家玩才给我的。她还特意给我设计了一个古风小童子的发型,把灯笼戴在头发上,大家看了都很欢喜。
对了,她今天穿的白色大毛衣,据说也是她自己手织的,怎么看也比珊姐的时尚运动校服好看。大姨妈说不耐脏。妈妈夸得跟什么似的,还说宝月姐身材最好,最有气质。只是她不知道,今天从她橱柜里偷鸡,怂恿我们喝米酒这些无法无天的事,都是这位她最信任的经常念叨的“文武双全”的宝月姐带头干的。
珊姐假意威胁地向我挥来一掌,意欲抬脚追来,随即喊道:
“你别跑!没人追你!”
“晓妹,你慢点儿,去叫琮哥拿柴来!”
“哎——”我一边乖顺地答应着宝月姐,一边蹦跳着去找琮哥。他正在前不远的桃树下探身往小河边取什么东西,我都看见他了。
“琮哥……啊……”
琮哥一回头,正看见原本欢喜的我骤然变色满脸惊恐的样子。
“啊!啊!”我边跳边叫,“蛇!”
琮哥三两步跑过来,一把将我抱起来。
“蛇在哪里?”
我眼睛仍然看着旁边的草丛,只顾叫喊哭闹,脚还尽力往上缩。琮哥跟宝月姐同岁,已经是身材高大的初三学生,小小的我把他当作了一棵树。
那边正忙着烧烤的两个姐姐都闻声跑了过来。
顺着我手指的地方,珊姐又一声大叫。
“真的是蛇!哥!你还没看到,那,就在那丛草下面。”
“好了,你们别叫了,耳朵快被你们震聋了。”
琮哥一边放下我,一边目光注视着草丛的方向。我发现他的脸上一副警惕的郑重表情,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紧张过。这时珊姐伸手过来拉我,我立即扑在珊姐身旁,抱着她的腰,她也紧张地护住我。
琮哥从他收集的一小堆柴草中取出一根树枝来,一脚前,一脚后,斜蹲着身子,树枝远远地向草丛中探,一边不忘关照我们说:
“珊珊,你把晓妹带好,不要被蛇咬到了。”
“哥,你行不行啊?干脆别碰它了,我们走吧!”
珊姐边看边劝。我们俩离他大约两步远,又害怕,又舍不得移步离开。
突然一个白影直接晃到草丛前,宝月姐弯腰一拾,竟把一条青蛇轻松捉住,提了起来。那蛇身也不卷起来,只是直直地悬挂着,看起来像一条长长的扭动的挂面。
“我的天!”琮哥第一个叫出声来。
“宝月姐,它要咬你了,快把它扔开!”我吓得脸都麻了。
宝月姐笑盈盈地看着我们,两眼像弯弯的月牙,淡定地说:
“我还以为是多大一条蛇呢,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捉蛇就捉七寸,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小心咬手。”琮哥离宝月姐最近,关切地温馨提示。
宝月姐一脸嘚瑟,将蛇高高举起。一只脚踩着大石,她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根竹枝,竹枝上叉着一大肘烤得焦香酥黄的肥鸡。像一个女版山大王似的。
“走,我们拿去给二叔下酒喝,看吓得到他没。”宝月姐眉飞色舞道。
宝月姐说的二叔,是我的亲二叔,宝月姐是我大姨妈的女儿,住在另一个城市,宝月姐每年会来我家小住几日,对我的每个亲戚都很熟识。现在一起玩耍的琮哥、珊姐是亲兄妹,他们都是我姑妈的子女,是因为在我家做客,他们跟宝月姐才玩在一起。
“二舅不怕蛇。”珊姐说。我的二叔,正是她和琮哥的“二舅”。
“那你怕不怕?”
宝月姐突然将提着的小蛇往琮哥面前一扬,吓得他退了一大步。
“你这个女的!”琮哥咬牙骂了一句,“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要你管!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宝月姐虽然口头厉害,但听到说女孩子嫁不嫁什么的确实犯了大忌,恼羞成怒地向琮哥追杀了去。
琮哥呢,早一溜烟跑到很远。我跟着珊姐忙跟过去,直看到他们再回来,两人都气喘吁吁,那块带翅的烤鸡肉落在了琮哥手里。让我们如释重负的是那条小蛇听说被投进了河里。琮哥抓着自己的头发做出心有余悸的狂乱表情,说“这个女土匪差点将蛇扔到我脖子里”。
“晓妹,鸡肉熟了,呶,给你吃。”
想着宝月姐又拿鸡肉又捉蛇的样子,我摇头又摆手说“不吃不吃”。
大家笑得嘻嘻哈哈的。回家谁也没说偷了鸡肉在河边烧烤的事。
03
宝月姐接连在我家呆了好几个星期,跟着妈妈做事。那时我爸和姑父合伙经营一家化工厂,我妈妈是厂里的工人兼会计。宝月姐白天上班,晚上帮我妈做一些家务,小小年龄也挣一份工资。
宝月姐勤快能干又大方得体,招呼谁都脆脆甜甜的。厂里常来家里的几个工人,也叫着“宝月宝月”的,都是非常喜欢她的样子。在我眼里,她已经是一个大人了。珊姐和琮哥除了学习,家务更多一些,平日很少过来玩。
那天,大概是周末。不过我爸妈仍然是很忙的,早早就已去了厂里。宝月姐带着我在院子里踢毽子。
天气变得热了起来。我家院子的墙外老槐树碧绿的细碎叶子间冒出了白花,一串一串的,清香飘过墙来,氤氲在初夏的阳光里。
宝月姐每次总能踢得很多,而我顶多只能踢十多个,有点着急。
她一边咭咭呱呱地指导我这里那里的问题,一边努力给我做示范。
看我终于一次性突破五十,开始激动地帮我数起来:
“五一、五二、五三……七十……八十!八一……八六!八七!”
只听到她数数越来越大声,越数越急,我全身的血液好似都沸腾起来,虽然每一个都很凶险,但还在极力挽救。
这时铁门突然“吱——”地一声开了。
外面没人。
我的毽子斜飞,眼看救不活了,我自己情不自禁大叫一声:“八十九——”
宝月姐伸脚帮我一接,九十!那毽子直飞向大门去。
“哎哟!”
“是谁?”
大门被一个摩托车轮子推开,车灯、车头显露出来,后面那张脸,不是琮表哥吗?他穿着一套浅蓝色的牛仔服,显得更高更帅了。只是今天刚理了发,光洁的额头恰好被鸡毛毽子射中。他揉了揉额头,憨憨地笑着。
“傻瓜!”
宝月姐笑。
“琮哥!”我欢喜地叫道,“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的!”
“我又不会怪你。我看刚才那一脚不像你踢的。”
“哈哈哈哈……”珊姐也在后面笑,然后见到我说,“晓妹穿的裙子!我哥说要载你们去兜风,还说女的最好穿裙子。”
“为什么啊?”我问琮哥。
“为了好看啊!张亮说的请女士坐摩托穿裙子才拉风。晓妹你今天穿着正合适。宝月,你也去换条裙子吧!”
“神经病!”宝月姐骂了他一句,“我才不去。”
“去嘛!去嘛!我载你们到市里去。”
“去嘛!去嘛!我哥的同学正在路口等着呢。我去坐亮哥的车,我哥载晓妹和你。”
“宝月姐,我们去,你赶快去换我妈的裙子。”
“谁说一定要穿裙子?”
宝月姐长腿一伸,我见她的白色紧身裤上穿了粉色蝙蝠袖V领毛衣,本身就很漂亮的。
“不穿裙子就不穿裙子。走吧。”
琮哥坐在摩托车上,一只脚放在踏板上,一只脚支着地。这样子酷毙了。等着宝月姐和我坐上去。他的摩托车可以带我们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
“我说过我不去。”宝月姐认真地说。
“怎么不去?”琮哥的脸上透露着诧异,然后是明显的失望。
最后琮哥终于一咬牙,下决心说:“那只球拍送你,去不去?”
“再加十篇毛笔字。”宝月姐坐地起价。
“十篇毛笔字!姑奶奶,真够你嘚瑟的。”
我在宝月姐的帮助下坐上摩托,抱好琮哥,她才坐了上来。珊姐已经跑到前面去坐另一辆车子。
于是,两辆摩托车,两个大男生,载着大大小小三个女孩子一起在梧桐掩映的柏油路上飞驰。幸好珊姐、宝月姐那天都没有穿裙子。就我的浅黄小裙子在风中飞来飞去,不停地叫宝月姐帮我拉拉裙子。
那天我们看了一场汤姆·克鲁斯演的电影,吃了冰淇淋,还陪两位大哥哥打了游戏机。琮哥和亮哥把身上的钱花光,才发动摩托载着我们回去。
在回程的柏油路上,亮哥下车拾起一坨废铁。我们都好奇地围过去。
“拿来做什么?”
“这是铁啊,傻宝,可以拿去卖钱的。”亮哥得意地说,眉开眼笑。
怎么卖钱?亮哥当即将我们带到路边一家废品店,叫出老板来,三下五除二将废铁换了两元钱。又给我们买了一个西瓜吃。
那个夏天的西瓜特别甜。那是宝月姐在我家度过的最后一个快乐的夏天。之后,宝月姐结束了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
04
公元一九九六年的冬天,宝月姐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卫校学习不到半年,因为母亲得了胰腺炎请假回家。
我跟同妈妈去医院探望大姨妈。刚走到病房门口,便听“嘭”一声重物碰撞的巨响。门打开,我们与门内本来对峙的两父女面面相觑。
我似乎看到了,宝月姐用力推了我姨父一把,正气势汹汹地怒视着他。大姨父身体斜倾,一手扶住凳子,穿着白大褂,头发微微有些凌乱,额头鼻尖都是汗,面对着像小豹子似的怒气正盛的宝月姐,竟有些狼狈。
“这是做什么?”妈妈先开口。
“大姨父、宝月姐!”我怯生生地打招呼。
“二妹,你们来了,快坐。”大姨父招呼着妈妈,“我那边病房还有事,先不陪你们。”
“你忙。”
大姨父匆匆地离开。
病床上,刚做过手术不久的大姨妈闭着眼睛睡觉,手上打着点滴。
“宝月,你妈妈好点儿没?”
“好点?差点没被我爸气死。”
宝月姐一说话眼泪就倾泻而出。
“宝月,好好的,不哭,你妈妈做过手术,不要惹得她伤心。你跟你爸有什么事,也不该在病房里闹,是不是?”
“二姨,你是不知道!是我爸不要脸,跟那个王护士好,医院的人都知道!”
“宝月,这些话你别乱讲。”妈妈赶紧制止她,眼睛看向我大姨,她的眉毛动了动,好像已经醒过来,“不要影响你妈妈休息。”
“二妹!晓囡囡。”大姨妈终于睁开了眼睛,笑盈盈地,语气有点儿虚弱。
妈妈拉着我去大姨妈身边。
宝月姐余怒未消,气呼呼地说:“我妈惯着他,我可不惯着他!”
“这个宝月,真是凶得不得了。”妈妈无奈地感叹道。
“你都看到了。”大姨冷冷地说,她的神色不开心,大概是手术后还很痛的原因。
“大姐,你先别想那么多,现在就好好养病。”妈妈说。
“我懒得想那些事,他们父女俩要闹,我也管不了,随便他们怎么闹去。”大姨懒懒地说。
妈妈皱了皱眉,我见她脸上充满忧戚。
大姨对宝月姐说:“宝月,你带你晓妹去外面买个糖饼子,要热乎的。”
妈妈立马从包里拿出一张新钱。
“宝月,二姨这拿钱,你们一人买个饼子。”
“用不了那么多,我这有钱。”宝月姐拉着我就走。
留下了我妈妈跟大姨在病房里。
“宝月姐,我看你推了大姨父,你连你爸都敢推?你不怕大姨父打你?”
“他敢打我?我还打他呢!”
“什么?你还敢打他?”女儿敢打爸爸?我第一次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顶多别人说我不孝嘛。不孝就不孝,有什么关系?”宝月姐冷哼了句,然后烦躁地说,“跟你讲你也不懂,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说:“你也是小孩子。”
宝月姐叹了口气:“当小孩子是幸福的。我要是生在你那样的家庭里,有你那样的爸爸,我也就是小孩子。”
我抢着说:“你来我家里,我妈比喜欢我还喜欢你呢。不过,我还是挺喜欢大姨父的。”
宝月姐不再说大姨父的事,但我知道她有心事。照顾了大姨妈差不多一个月,宝月姐一拖再拖,终于在我妈和大姨的劝说下回到学校去。
不久后她突然从学校溜回来,听说独自去医院跟王护士大干了一架,这次真的惹恼了大姨父,直接给了她一个耳刮子。怒火攻心的宝月姐扬言跟大姨父断绝父女关系。
又过了一年,大姨妈病重去世。宝月姐回来奔丧,再不回学校。
宝月姐的同学来看她,三男两女,都是看起来打扮很非主流的青年人。他们和宝月姐一起抽烟,聊天,神色全是桀骜不驯的样子。听说大姨父被气得够呛,事后又与宝月姐发生冲突,父女俩都放出狠话。
这次宝月姐离家出走,一个月后我们才得知消息。
妈妈急得哭着找到大姨父,说:“让宝月跟我们去!”
大姨父神色忧伤:“你让她跟你去,你问她去不去嘛?”
知女莫若父。宝月姐自觉已经长大,大概不愿意住到亲戚家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妈妈无论如何劝不动她。十七岁的她已经在一家型材厂里上班了。大姨父偶尔从跟她同厂的朋友的女儿那里打听宝月姐的消息。
宝月姐同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同住在一起,每月按时领取工资,渐渐有了积蓄,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样子。
每每谈论起宝月姐卫校辍学,妈妈都是长吁短叹、遗憾不已。按照她的理想,宝月姐最适宜在大姨父工作的医院当个医生或者护士。
爸爸说,宝月姐个性太拗,自己害了自己。
05
姨父郑重其事地来跟爸爸商量事。妈妈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隐隐听到说起有关宝月姐的事,情况似乎非常紧急。我问妈妈,“宝月姐发生了什么事?”妈妈厉声呵斥说,“你个小孩子,谁叫你关心大人的事!”
“我关心我宝月姐的事,犯了什么错?”
妈妈想了想,软语安慰我:“别担心,我们说的是宝月姐厂里的事,宝月姐个人没有什么事。”
“可是我听见你们说宝月姐跑了,她不回来了是不是?”
“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大姨父亲口说的,我都听见了。”
“好、好。你听我说,宝月姐跟同事一起出去玩,路费弄丢了,你爸爸和大姨父去接她回家。你千万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说起宝月姐这些事。”
我越听越迷糊,这算什么大事?大人们都神经兮兮的。
“你们知道宝月姐在哪里,接回来不就完了?这还需要保密?”
妈妈神色凝重:“宝月姐钱都花光了,还不是大事?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遇上坏人怎么办?让别人知道了,还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关心则乱,我发现我妈妈每次说起宝月姐都有些不可理喻。虽然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但我也并不会想到去跟谁提说宝月姐的事。听来的只言片语,加上妈妈的前言不搭后语,我并不能串联出准确完整的信息。
平常学习、游戏,很快忘记关心宝月姐被大姨父接回家的小插曲。
一天晚上,我无意间听见爸爸跟妈妈闲聊。说那个人是宝月姐厂里的领班,外表长得好,个子高高的。
“宝月很喜欢?”
“宝月当然喜欢了。”
“就这样把我们宝月哄骗了。”妈妈很是生气。
“也不叫哄骗,听说她知道别人家里的情况,她自己愿意。”
我小耳朵立马竖了起来。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宝月姐谈恋爱的事。
妈妈不屑地问:“宝月还在跟他来往吗?”
爸爸说:“她答应断了,看起来还不甘心。不知道有什么舍不得、离不开的。”
我头脑中立即浮现出宝月姐钱包里那张照片上男人的样子。想起放假时见到宝月姐,她跟一个朋友分享一张照片,我也跟着看。
那是在省城植物园拍的,她穿着漂亮的白色手织毛衣,小矮靴配花袜子,头发在耳畔编成两条小辫子,化着淡妆,眼睛放光,漂亮至极,跟一个穿着深蓝西装的五官清秀立体的高个子男人相拥在一起。
她的朋友边看照片边啧啧称赞:“帅!真是太帅了!”
我可不认为特别帅。但她们大女孩说我不懂欣赏。这次听爸爸说起,我立即将那个男人的形象跟“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爸爸说:“仅看样子,还是可以的。”
妈妈问:“听说家里穷得很是不是?你和姐夫找到他们家去了?”
“穷,山路十八弯,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家里。”
虽然对那个人没有很深的印象,但隐隐觉得大人们对宝月姐的“男朋友”有偏见,嫌弃别人家穷并不是什么高尚的事。我知道电视里有许多强拆姻缘的家长,宝月姐自由恋爱没想到竟然受到这么多人的阻止。
我下意识正想为宝月姐辩论两句,比如,那个男朋友又高又帅,对宝月姐好得不得了什么的。我记得宝月姐跟朋友聊起过,他下夜班来急忙给她做菜吃,为了给她庆祝生日。
还没想好如何措辞,妈妈幽叹一声,道:“光是穷倒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他有家室。你们亲眼看见他的老婆了吗?是不是真的?”
爸爸说:“这还有谁乱说不是?我和姐夫好不容易找到他们家里,几间破房子,里面走出一个女的,还在坐月子,抱着奶娃娃。她问我们找他有什么事。姐夫也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
妈妈迫不及待问:“你们怎么说?有没有说宝月的事?”
爸爸说:“她自己说她是那人的老婆,看人家那种情况,我们哪好说宝月的事?姐夫也只说我们找她老公有事,了解了情况就走了。也许那女人会有怀疑。后来告诉宝月,宝月亲口问了那人,那人也承认了,宝月才跟我们回来的。”
“宝月也是倒霉才遇上这样的事。”
“不然,以苏宝月这样的性格,她会跟我们回来?不可能的事!”爸爸语气毫不客气,“她差点没把她爸气死!”
妈妈又是叹气:“气是要气,哪有做父亲的不操心子女的事?不管怎么,还是我们宝月受了委屈。她之前也是不知道嘛。如果早知道怎么会陷进去?还是那个男人的错,我说就该把那人拖出来好好揍一顿才解气!”
“姐夫就是说要打那个人的。那人也是认错不还手。宝月不让。吃一堑长一智,事情最好到此为止,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06
“二姨!”
推开院门,高跟鞋上咖啡色羊呢套裙扎着蓬松高马尾的宝月姐笑靥如花。她的双鬓留着微卷薄发,耳垂上的长串金色耳环熠熠生光。
我爸正在一丛月季花下修剪枝丫,抬头问:“那是谁?是宝月吗?”
“二姨父,你不认识我啦?哈哈哈!”
“我就是连你都不认识了呢!你怎么比宝月长得还丑了些?”我爸跟她开玩笑。
“是变得更美了!你二姨父就爱说反话。”我妈妈惊喜地说,一边让宝月姐进屋来坐。
这次进屋来是三个人。宝月姐身边那个瘦瘦的一脸戾气的男人单手挟着一个咿咿唔唔的小男孩,像随意挟着一个小玩具,他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只香烟,烟雾正一缕缕从指尖溢出来。
那男人跟我爸妈打招呼。宝月姐让我叫他“张哥”,接着嗔怒着说,“看你怎么抱孩子!让我来抱。”
“我就说我不会抱孩子嘛。”那张哥说。
宝月姐接过孩子。我们都一脸惊异。
我爸爸问道:“这个孩子是谁的?”
宝月姐又哈哈笑起来:“这个孩子是谁的?当然是我的了,还是我亲生的。”
妈妈仍然欢喜地笑着:“这么久不到二姨家来玩,连什么时候生过孩子我们都不知道。来,快给二姨婆抱抱。”
“今天不是来玩了吗?豪豪,看二姨婆、二姨爷罗!还有你的漂亮小姨!”
额头上顶着小红帽的奶娃娃大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观察着我们。
我们都对这个仅二个月大的小不点儿充满了兴趣。
此时宝月姐二十七岁,我也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姑娘。宝月姐初为人妇,风华正茂,身材变得苗条了些。妈妈说,人家生了孩子都会长胖,我们宝月生了孩子怎么变得比以前瘦了些?
在我看来,一两年不见,宝月姐不仅长相有了变化,神色气质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是不是更美了些?很难说。这个宝月姐变得让我有点儿不认识。
爸爸不无遗憾地对宝月姐说:“什么时候结婚的?怎么连亲戚都没有通知?”
宝月姐说:“我们没有办婚礼。张小东又不是头婚,没必要每次大张旗鼓的,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我们只简单领了手续,没有办酒席。今天才来告诉你们。”
张哥没有作声。
妈妈抢着说:“现在孩子都有了,也不说什么婚礼的事,以后你们一家好好过日子我们大家都欢喜。”
待宝月姐一家欢欢喜喜离开我家不久,又传来宝月姐夫妻不睦的消息。
宝月姐离婚了,说是男方家暴伤了她一根小拇指。
宝月姐开始自己在一家酒店的客服部上班,生活艰难,常常以泪洗面。她说她生活中唯一觉得快乐的事是晚上睡觉前看床头豪豪的照片,那个狠心的张小东不让她看孩子。
一次宝月姐让我陪她一起去托儿所看豪豪。老师把豪豪从人群中领过来给她看。我们在一间空着的小活动室,将零食和玩具拿出来给他。豪豪露出完全陌生的神色,无论如何都不肯叫一声“妈妈”。
宝月姐一边含笑喊着“豪豪”,一边拭泪。她的大眼睛像天然的水潭,不停地涌出一泓泓清泉,怎么擦拭都拭不完。好不容易劝得孩子玩起了新买的玩具。突然宝月姐发现了孩子手臂上的淤青,挽起他的衣袖,撩起衣襟来看,身上也是印记斑斑。
“这是谁打的?”
豪豪被她的情绪感染“哇”地哭了起来。
老师过来。宝月姐问起豪豪身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老师说,这个她也不知道。孩子送来学校就是如此。从老师的神色看,似乎早已了然是怎么回事。
孩子说,是“妈妈”打的。
宝月姐激动地说,妈妈打的?哪个妈妈打你的?
“是长头发妈妈打的。”豪豪说,然后一边忙着拆玩具一边奶声奶气地讲述起长头发妈妈说她不听话,用遥控板打他,也打姐姐了的。
“长头发妈妈是谁?”
宝月姐边抹泪边说:“是他爸爸新给他找的。我们还没离婚两人已经在一起,现在就住在他家里。”
终于在一场又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后,我爸爸同大姨父一起听审,支持宝月姐通过法庭起诉要回了她的儿子。那时豪豪三岁,宝月姐三十岁。我爸叹息说,宝月不听话,非要争回这个儿子,自讨苦吃。
妈妈说,谁会想到亲生父亲那么心狠,他前前后后三个老婆,几个儿女,豪豪最小,真是太可怜了,宝月作为母亲,自然是于心不忍。
“谁让她头脑发热跟人品那么差的人结婚!不仅不通知亲戚,连她爸也不知情!还是她自己任性!”
妈妈无言护短,只说,这次还是全靠姐夫,要不是做外公的拿出他的工资条签字担保,宝月要争回这个孩子的抚养权也难。不管怎样,姐夫对宝月还是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年纪轻轻带个儿子,以后宝月就更辛苦了呀!
07
我妈妈不是个事业型的女人。自从爸爸的工厂逐渐有了点成绩,她便退出厂里的工作,完全成了家庭主妇。如今厂里的财务工作交给了专业人员打理。学过财会的珊姐现在就在厂里做财务经理。
妈妈偶尔在我面前感慨:“要是你宝月姐能多读点书,现在也不至于高不成低不就的。让她来我们厂里上班,这孩子从来都不愿意。我知道,她觉得现在见了你珊姐她们会不好意思。这孩子,玲珑剔透的,要人才有人才,要能力有能力,可以说文武双全,只是太骄傲了些。”
我学着爸爸的口吻反驳她:“你都说她读书少,怎么叫‘文武双全’的?说她‘武’倒还好,‘文’又体现在哪里?”
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或许我每次面对妈妈对宝月姐的过度夸赞,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嫉妒不服气。
向来好脾气的妈妈难得严肃地说:“就你们会抠字眼子!你宝月姐输在命不好。她就算读书少,她说话、为人处事比读过书的人差哪里去?像她那样的相貌、身段、气质,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又聪明又能吃苦的女孩子,现在难找!”
好、好,我妈说起我宝月姐,反正全都是好。即使宝月姐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她所说的这些优点还不得不承认确是如此。只是我心里暗暗地说,聪明是聪明,眼光和见识却不见得高明;美貌颜值、形体韵致也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福利;她的人生是她自己选的,也不好什么事都扯到“命不好”上面去。
不知为何,处于青春叛逆期的我,对宝月姐的仰望和欣赏逐渐减少。我内心仍然是爱宝月姐的。只是这份爱中夹杂着一点点同情,还有一分难以言诉的责怪与隐隐的内疚成分。
宝月姐如今的恋爱、婚姻诸多不幸,是她自己一手造成?是不是也有小小的我一份推波助澜的责任?
回想起几年前,宝月姐还没有认识厂里那个又高又帅的已婚男人,她是那么纯洁甜美个性鲜明的少女。有一天,珊姐和我小姑妈很神秘地问我,“晓妹晓妹,你跟我们讲讲,他们说要给你宝月姐介绍对象,你宝月姐怎么说?”
“我宝月姐什么也没有说。”
“那你问她对琮哥感觉怎么样?”
珊姐和小姑妈笑得很神秘。琮哥能跟宝月姐结合,我当然最是欢喜。可是,上次暗地里听见妈妈在跟大姨妈说,要是宝月将来能跟琮儿在一起就太好了。我当即乐不可支地去告诉宝月姐了。
“宝月姐,妈妈和大姨妈都说,想你将来嫁给琮哥。”
一向大大方方的宝月姐不作回应。
“宝月姐,你说我琮哥如何?”小小的我当时笑得贼忒兮兮。
“他?滚开啦!”
宝月姐的傲慢神气瞬间让我很是挫败和生气。心想,我琮哥多好啊!你竟然那么看他不起,心里对琮哥感到委屈不值。
亲戚间几个姐妹兄弟,本来平日里我跟宝月姐感情最要好的,这次我跟她之间便微微有了嫌隙。
待得珊姐玩笑般地问起,童言无忌的我无不失望地脱口而出道:“我问她了,宝月姐说,‘他?滚开啦!’”
珊姐和小姑妈顿时笑容凝滞。
珊姐气愤又不屑地说:“真够她狂的!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她凭什么叫我哥‘滚开’!她不稀罕我哥,我还不稀罕她呢!”
小姑妈劝着珊姐,说可能我转述不准确,听错了什么的。那两天,珊姐也不来我家玩耍了。妈妈也极力向小姑妈解释着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童言无忌,给亲戚间造成多大的风波。后来只知道大姑妈对宝月姐十分不满意,妈妈问宝月姐的意见,宝月姐只说,“别再提这件事”。
十七岁的我想起这件事,忍不住痛骂自己:小时候我的嘴真够碎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二十二岁,我才意识到,当时的我傻得可以!
08
二十二岁,我大四。
突然接到宝月姐的电话,说叫我出去,声音快乐无比。
我挂掉电话跑到校门外,一眼看到榕树下那个装扮时髦青春靓丽的女子。她长发微卷,右肩上挂着一个宽大的时尚皮包,左手向我招手,笑得明媚又俏皮。似乎整棵树、整条街都被她的笑容点亮了。
我一扫冬日阴霾,欢欢喜喜跑过去。姐妹俩快乐地拥抱在一起。宝月姐整整比我大十岁,但我看她的外形容貌似乎比我更年轻,也更具有女性的魅力。我姐向来是比我会打扮的。
抱完她捏了捏我的脸,说我还是萌萌的。我们面对面站着,她比我高,看到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竟忘记她这几年生活的不顺和感情的失意,似乎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我问:“你怎么来我学校了?”
宝月姐:“特意来看你。”
我知道宝月姐跟我要好。不过我的大学的城市与我们家也有几百公里,向来为生计忙忙碌碌的宝月姐怎么有空特意来到这么远的?
看我一脸诧异,宝月姐神秘地眨眼:“还有人和我一起。也是来看你,你猜是谁?”
“是谁啊?”
我妈才没有这么神秘。看宝月姐笑得双眼发光,奇奇怪怪的。
不等话说完,拉着我就跑。
“你先说是谁?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我气喘吁吁。
跑了两步,她主动停下。
“我还是先告诉你,那人是你琮哥。他的车停在那边的。”
“什么?我琮哥!”
我差不多惊叫出声,我的眼睛睁得像铜铃。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如今宝月姐会跟我琮哥同时出现在我读书的城市。他们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为“仇敌”“老死不相往来”了。虽然我跟琮哥从没有谈过宝月姐的事,但听宝月姐说起过,只要有我大姑妈一家人在,她是不会到我家来玩的。
宝月姐突然认真地跟我说:“琮哥跟我一起,不敢见你,你待会儿跟他见面,不要说他好不好?”
我琮哥是长辈们口中事业成功、成熟稳重的优秀孩子。是我们晚辈中性格最温和最好相处的大哥哥。在我心中,他跟我这刁钻古怪个性飞扬又情史丰富的宝月姐早就没有交集了。关键是,如今我的罗佳嫂子不是还在家里?她可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女企业家,跟我琮哥合力将他们一家发展得家大业大。据我所知,他们夫妻感情向来是很好的。
我突然心里有些磕磕巴巴起来,因为我罗佳嫂子的关系。
不容我多想,琮哥的小汽车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宝月姐一边甜蜜爽快地喊了声“琮哥”一边大力拉着我过去。
“晓妹。”
琮哥略微紧张地先喊我。
看着琮哥那可亲的笑脸,显然他刚刚心理建设完毕,为了不再让他尴尬,我故作轻松地也小心微笑着招呼他。毕竟他和宝月姐一直都是非常关爱我这个妹妹的。
琮哥忙帮我把后排的座位拉开。同时宝月姐已经自然地转到副驾的位子,开门坐了上去。看来宝月姐这一路已经跟琮哥前嫌尽弃,我们三人出行,又有了我们小时候一起坐摩托车那种心情。此时我只能暂时地将我的罗佳嫂子忘记。
琮哥先带我们去吃过饭,然后三人一起去古长城玩。如今我自主变身为罗佳嫂子的密探,小心地盯着他们,生怕他们有什么不合常规礼法的举动。我真是个纠结的人哪!还好,我宝月姐除了笑得比较灿烂,对我琮哥没有任何逾礼之举。
我们在长城上奔跑,琮哥在前,身上挎挂着我们两个女人的包。宝月姐拉着我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有一段路清静无人,宝月姐索性将皮鞋脱下来提在手里。那神态张扬、明丽。我见她十指染着丹蔻的白玉裸足踩着粗拙厚重的千年古砖石画面太过妖孽,任何男人见了,大概都不能免疫。还好,快与琮哥走近时,宝月姐自觉将鞋扔下,双脚钻进鞋去,瞬间穿得严严实实。
那天,宝月姐带着我们像小孩子一样兜风、唱歌、吃零食,在景区穿古装拍照,看夕阳,说笑话,打闹。时间很快过去。宝月姐晚上跟我住在一起,终于跟我谈起她与琮哥之间的事。
09
“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再次相遇的吗?”
我正想问这个问题。我感觉如今的宝月姐像个妖精似的,琮哥再见到她一定分分钟就被她拿下了。
宝月姐认真地悠悠地说:
“那天,我的工作又没了。刚失了业,就丢了钱包,跟人吵过一架,想到房租已经到期,一整天遇见的全都是倒霉的事。心情特别糟糕。
一个人惨兮兮走在马路上,刚准备过街,也没有注意红绿灯——那天红绿灯似乎坏掉了,我平时过马路都是非常非常小心的,偏偏那天走神,鬼使神差地没有看车,突然‘嘎——’的一声,一辆汽车停在我面前,吓得我崴了脚。”
哎呀!我为她捏了把汗。
宝月姐继续说:“我当时吓得尖叫,一下子头脑清醒了,没等司机骂我,我先骂了句‘傻瓜!’站在车前,等着跟他对骂。”
嘻!
“车里坐个男的,给我按了两声喇叭,不像是赶人那种喇叭声,像跟我打招呼似的,放下车窗来,我感觉很奇怪,他喊‘宝月’,我没有理他。
我没有哪个朋友开那样名贵的车子,那太阳光正照着他的挡风玻璃,我完全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但我隐约感觉是一个很亲切的熟人似的。
他又跟我招手,大声说‘宝月!你是不是苏宝月嘛?’我一下子看清楚他是琮哥了,下意识地喊了声‘琮哥’,突然心酸委屈地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就那么丢人,站在马路中间大哭起来,我这么多年没有放声大哭过了,我已经十六年没有再跟琮哥见过面了,见到他我就忍不住哭了。”
“我和琮哥从小就是最要好的。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也是一直喜欢他,我们一直都没有变过。”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的。我心跳差点漏掉一拍,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过的解释。
“什么?等等,你怎么可能喜欢我琮哥?我记得你亲口说过你是看不上他的。”
此时我仍然是不信的。我担心宝月姐如今为生活所迫,病急乱投医。
“你们那样问我,我当时是小女生,是要面子的嘛,才不得不那么说。本来你姑妈就骄傲得不得了,我不想被她看扁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在他们一家人面前,我才会不好意思。”
我脑袋里一团乱麻,心虚地问:“那你之后没有跟琮哥在一起,有没有怪我?”
宝月姐坦然地说:“我怪你做什么?你才多大个小毛孩呀,懂个什么!亏你还记得。是我自己当时让大家误会,不会处理这样的关系,我们两人缘份如此。后来错过了也是自然的事,虽然琮哥一直在我心里藏着,但不影响我正常的生活。”
“我以为我对琮哥的感情已经很淡很淡了,没想到,那天一重逢,我们少年时代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强烈。我觉得他就是我这么多年以来最亲最亲的人了,我那天状况糟糕透了,是我近来最倒霉的日子了,但遇上琮哥,又变成最幸运的一天了。”
说到这里,宝月姐笑了,但声音里哽咽着。知道她在拭泪,不知怎的,我的眼睛忽然潮湿了。如今刚体会了初恋失恋的我,深悟真爱的难得。真为我姐高兴啊,她又遇见琮哥了。好像不需要解释什么,他们一见面便可冰释前嫌。
她坐在琮哥的车上。
琮哥很委屈地说:“宝月,你这么凶做什么?以前你就总爱骂我,怎么现在一见面,你还是骂我?”
宝月姐已经不哭了,变成了苏宝月该有的样子。她说差点就被琮哥碾死了。
琮哥问她,怎么一个人在太阳底下乱走呀?不是结婚了吗?老公在哪里?
宝月姐说,结了一年又离了嘛,她已经过了五年单身妈妈的生活,很可怜是不是?
说着她便笑了。琮哥也笑了。他们不再讨论彼此婚姻的事。
“宝月姐,你跟琮哥这么好。我罗佳嫂子怎么办?”
我衷心希望宝月姐和琮哥幸福,但我仍然在感动之余不合适宜地给宝月姐当头一盆冰水浇过去。
宝月姐微微愠怒地说:“你罗佳嫂子、你罗佳嫂子管我什么事?她那么优秀,当她的罗佳嫂子好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又没有影响到你的罗佳嫂子。”
“不是,宝月姐,你和琮哥在一起就是影响到了她。如果琮哥不离婚,只和你一起交往,那他就是渣男!如果他离婚,罗佳嫂子是无故受牵连,你知道他们两人感情一直很好的。”
“琮哥才不是渣男!”宝月姐很烦躁地说,“我和琮哥一起就是单纯很开心而已,难道已婚的人就不能再有个异性知己是不是?晓妹,没想到你思想这么保守啊!你还没有真的爱过是不是?”
“姐,琮哥和罗佳嫂子感情向来是很好的。我也是担心你。”我无助地补刀说。
“好了,我知道了,你琮哥和你嫂子感情好,他们两夫妻在你们地区是远近闻名的。如果被你姑妈发现你琮哥对不起你嫂子,一定会保住儿媳将这个儿子扫地出门去。”
宝月姐悻悻地说。
“宝月姐……”
“好了,睡觉了。”
过了好一会儿,室内一片安静。
宝月姐翻了个身,突然说:“你放心,我不会跟琮哥怎么样的。你琮哥也保证不会跟罗佳离婚。”
10
那个夏天连续暴雨。全国许多城市街道浸泡在水里。城区处处拉起警戒线,有的公交车抛锚在水里。家乡县城便是如此。
罗佳嫂子接到电话,听说公司库房进了水。她随意套了身小黑裙,抄起小包就出门。进电梯,按下B1键,一边对着电梯的镜子整理了短发,补了补口红。罗佳平日时刻保持一丝不苟的强女人气势,有那种穿睡衣也佩戴金链子的习惯。突然出门,即使并没有怎么打扮,简洁的欧洲大牌黑裙也能衬托出她的优雅、干练。
在车库一出电梯门,便远远看见有水冲来,地面好些地方已有了水流。这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情景,看来外面的雨还太大,必须将车开出去。就在罗佳登上汽车的驾驶室。洪水便大势从前方涌来,竟在车下形成了不小的水浪。同时地下车库的灯熄灭了。有车灯闪烁,报警声此起彼伏。
不远处有人,发出了尖叫声。
罗佳嫂子向来是冷静沉着的,但此时她无法打开门去。她安静地听了一分钟水浪声,伴着自己的剧烈的心跳声,她感觉车窗外的水已经飞快地涨起来,说不定很快就会将她的车淹没。
此时她想打开车门已经晚了。她出不去,还有,她不会游泳,即使出去大概率也会被淹死。
“救命!”
恐惧击碎了她所有的理智,此时她本能地发出撕心力竭的呼叫。她以为她会叫得很大声,其实她的声音在滔滔黑暗中微弱至极,她吓得满脸是泪,瑟瑟发抖,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已经气若游丝了。
这时,只感觉外面有人在敲她的车窗。
据罗佳嫂子事后所说,她突然看见窗外一张蛇发凌乱,眼神凌厉的冷艳绝伦的美女的脸,她正抡起一个什么物体用力砸向她的窗玻璃。玻璃发出一声闷响,有水进来,那美女帮她把车门打开,拉她出来。那一刻,这个蛇发女人简直像是神话中特意飞来拯救她的天使。
罗佳便浑身无力地挂在那个温暖的天使肩膀上,跟着她跌跌撞撞地往最近的出口蹚水而去。水越来越深,没过了胸口。那个女人开始拖着她在水里半游泳半挣扎,一个趔趄,眼前她们都要没入水底。那个女人又使尽全力将她顶了起来。她全身完全处于消极罢工的状态,只感觉水里那个身体的力量也挺弱的。
终于平安到达出口处的一块浅水地。罗佳心有余悸地坐在不知从哪冲出来的一个大可乐瓶旁边,脚上的高跟鞋早已不知去向,近处的水面浮起两只不一样的鞋子,但都不是自己的。
救她的人终于钻出头来,从头到脚都是水淋淋的,头发沾在脸上,她在昏暗中抹着脸大口喘气。她还没有看清楚救命恩人的脸,那人已经转弯离去。
罗佳嫂子后来在小区贴过好几次告示,四处打听救她的那个蛇发美女的踪迹,可是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这件事,成了我、琮哥、宝月姐,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
我不知道宝月姐与琮哥这之前到底见面过几次。我也没有想到宝月姐什么时候住进了琮哥他们那个小区,竟然跟琮哥一家做了邻居。
看来宝月姐对琮哥终究是不怀好意。
但我还能说她什么呢?是她鬼使神差救了罗佳嫂子一命啊。况且她还受了伤,水泡着手上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感染发炎,高烧不退,足足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
一天,病愈的宝月姐带着她闺蜜梅玲来我家,恰巧我父母不在家里。大家非常随意,穿着拖鞋斜躺在沙发上说闲话。
偶尔听到梅玲问起:“你现在跟琮哥就不联系了吗?”
宝月姐说:“当然不联系了。”
“唉……”
梅玲一声长长的叹息。她们间似乎有许多了然于心的秘密。
我本来跟她们聊不到一块去,准备出门去买点做午餐的熟食。
刚打开门,便跟一个高朗俊拔的男人碰了个罩面。
“啊!琮哥。”
他好久没到我家来了。
“我爸不在家呢。”
平日琮哥来我家大多是找我爸谈事。
“我不找他。”
他样子欲言又止。我望着他。今天打扮得一点都不“成功人士”,一身高级休闲装看起来挺有样式。眉眼间看起来挺失落挺憔悴的。让人感觉诧异。
他停顿了两秒钟,突然说:“你宝月姐在这里?”
“哦,是的。”我一边将琮哥让进门去,一边对着客厅嚷嚷,“宝月姐,琮哥找你!”
宝月姐和梅玲一下子都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还穿好了鞋子。
宝月姐看来更十分惊异。
梅玲对她嘿嘿一笑,坦白道:“是我给他发的信息。”
她看起来比宝月姐跟琮哥更熟的样子。我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晓妹,你不是要出去给我们买吃的?”
梅玲还显得比宝月姐跟我更熟识。
买东西就买东西,反正他们之间的谈话我也插不进去。我只有撂手不管,把房子留给他们飞快出门去。
待我大包小包提着食物回来。琮哥已经离开。宝月姐什么都没有跟我解释。
之后,宝月姐与琮哥彻底断绝了联系。
11
宝月姐三十三岁开始,桃花指数飙升,而她一副游戏人间的样子。她对谁都笑,跟谁都不置气。她跟她继母王阿姨关系奇迹般地逆转,王阿姨时不时要给豪豪拿钱,心甘情愿帮她看孩子。
宝月姐换了两份工作,将工作换到省城里。依然在酒店上班,依然在外面租房子;混得穷困潦倒,但打扮得穷奢极欲;虽说包都是假的,但她拿着十分贵气。
她的朋友很多,不论谁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不妨见一面。因此,宝月姐总是忙着相亲,忙着换人。她相亲的次数越多,成功率越低,大概因为她自身条件差,要求低,人缘好,有时男方条件极不相称,明知不可能也要碰碰运气。
有次见她跟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近五十的初老绅士一起吃饭,我们交谈了几句,发现那男人金玉其外,满嘴“跑火车”。心中隐隐为宝月姐感到不值。没想到相隔不到两星期,亲戚家请吃饭,陪伴宝月姐出席的又变成了另一个年轻帅气的精英男子,只比我大四岁,看起来挺爱宝月姐的,给单身的弟弟妹妹们造成相当的压力。
听说宝月姐跟那个帅哥姐弟恋了一段时期,还搬进了帅哥家的别墅住了好长段日子。再见面时,没等到他们结婚的好消息,宝月姐再次给大家投出重磅炸弹——原来她不久便跟帅哥从恋人转为姐弟,她居然为别人照顾了半年重病的母亲。
闺蜜梅玲惊得嘴巴张成“O”型,“这么说,他把你当成他家的保姆是不是?”
宝月姐笑着打一响指:“差不多就这意思。我照顾他家病人,他给我发工资。他母亲去世,我现在重新找工作。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她总是没原则的,似乎对谁都不带感情。对于宝月姐的决定,我们旁人无法作出一个字的评论。
一次豪豪从他亲爹那边回来,很不好意思地跟宝月姐讲:“我爸想跟你复婚。妈妈,你愿不愿意跟他复婚?”
宝月姐轻松回应:“复婚是可以的,你叫你爸给我两百万就行。”
前夫哥打电话来:“你说真的?我还有没有机会?”
宝月姐:“我说真的,你只要给钱就行。两百万打我卡里,不管你是不是张小东,我只认钱不认人。”
那边暴跳:“你说的什么鬼话?苏宝月?你就只认得钱是不是?你现在就这么贱?”
宝月姐语气温和:“我以前就不矜贵你是知道的。张小东你现在不会是混得这么差,两百万都拿不出来?”
对方咆哮:“我真想拿两百万砸你脸上!”
宝月姐淡然一笑:“拿不出来就说拿不出来。复婚免谈。”
挂了电话宝月姐自嘲道:“我要脑袋进水了才会再想结婚。”
事实证明,宝月姐的脑袋依然水分充足。因为不久后她确实结了婚。
这次的婚礼仪式隆重非凡,在五星级城市花园酒店举行。
鲜花着锦,高朋满座。
在轻柔的音乐声中,宝月姐身着玫紫的水貂皮上衣,踩着细高跟皮靴,华丽丽站在身着黑光亮水貂毛的长大衣的新姐夫旁边,被一群盛装的青年傧相簇拥着给客人敬酒,两人看来年貌相当,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新姐夫姓江,南方人,据说有一家很不错的建筑公司,离过婚,正巧也带着一个跟豪豪同年大小的儿子。宝月姐这次举行完婚礼便跟着新姐夫到南方去。
12
“我倒以为,你这次会跟小江好好的。”
看着宝月姐依然美丽但略显疲倦的面容,尽管她微笑着,妈妈仍然不无感慨地叹息。
“我也不想离嘛,二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宝月姐还是笑笑。
“没事,你还年轻,以后擦亮眼睛,找个好的。”妈妈强笑。
“找不到好的了,我也不想再找好的。晓妹,你可要擦亮眼睛,找个好的。”
宝月姐将话题扯到我身上。
我对她翻个白眼,随口说道:“我现在的人生大事是读书考试,婚姻小事还没写进我的日程。”
“你都工作了,又要读书考试?你是要把自己读成灭绝师太是不是?”
“是是是,灭绝师太没有什么不好的。”
“是是是,灭绝师太没有什么不好的。”宝月姐将我的话放慢了些,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又说,“真是羡慕晓妹啊,年轻美丽,有知识有学历,想怎么样计划将来都可以。”
“你开玩笑吗?宝月姐,谁敢说你不是年轻美丽?你现在想要学什么要做什么有什么不可以?”
“我?”宝月姐自嘲地说,“我都差不多四十岁了,这副鬼样子还能叫美丽?去找工作人家都不要了。”
听到宝月姐的言论,内心涌起一阵酸楚。对以美丽为事业的宝月姐而言,她如今这样子的确算是十分落魄了。虽然,我不认同她对自己的生命价值的肤浅认定,好像一个女的,最大的资本必定是年轻美丽。不年轻,不美丽,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斃?不配享有高配的人生?
“别说傻话。”妈妈劝慰她,“四十岁又怎样呢?你看二姨都没说自己老。你还年轻得很,漂亮得很。再说,谁不会老呢?哪有四十岁就不能工作的?只要身体好,至少还要工作二十年呢。要不,我跟你二姨父讲,让他帮你问问。”
“二姨不要。”宝月姐连忙说,“我知道我不适合那些工作。”
我妈因为帮不上宝月姐的忙而叹息。
“人生总是起起落落的,没有谁是一帆风顺。你把心放宽,在二姨这多玩阵子,过了这个时期,总会好的。”
我给宝月姐出主意说:“宝月姐,现在不好找工作是常态。不好找工作咱就不找,自主创业可好?”
宝月姐摇着头笑:“说得容易。”
13
这次从我家离开半个月后,听说宝月姐生病住院。
我和妈妈又来到大姨父曾经工作的医院。这次我们是来探望生病的宝月姐。十三岁的豪豪在病床前照顾她。
妈妈忧心忡忡地念叨着,怎么不早给她打电话,让这么小的孩子在这怎么能放心啊。
豪豪很懂事地说:“二姨婆,没有问题的,刚才有护士在这里。”
宝月姐割掉了子宫,穿着病号服,素颜,脸色更白了些,眼睛显得更大,看来很有精神 。她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跟我们说笑。
“姐,痛不痛?”
我帮她递过去一张湿纸巾,她拿来擦拭手机。
“不痛。”她轻轻地回答,指了指正在输送的液体,“背了镇痛泵的。”
我看宝月姐的眼睛,亮采晶莹,是多年前那个穿着白毛衣的小女孩的神情。
生活中总会遇见一些糟糕的事情,同样的遭遇,也许会击垮某些人,也许会成就某些人。
病愈后,宝月姐仿若变了一个人。她一洗铅华,清清爽爽,成天忙上忙下开始创业了。她自己注册了一家家政公司,招聘了十来个员工,听说正做得风生水起。
宝月姐说:“不期待,也不等待,这样子挺好的。我才发现,就靠我自己,也可以做许多事。”
年近四十的苏宝月,她的光彩才刚刚开始绽放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