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个人不论记忆力多么糟糕,心里都会永远刻着一些印记,比如儿时经历过的人和事
供销社
小时候,我经常出入一个叫供销社的地方,那里简直应有尽有:田地里用的 锄头镰刀,大人小孩的衣服,锅碗瓢盆,铅笔墨水,烟酒糖茶 …… 我只买5毛钱一盒的“青城”烟和1毛钱7块的水果糖。
虽然可供我支配的钱只有6毛,而且得两三天爸爸的烟抽完后才有机会得到下一个6毛,但我还是对这个地方喜欢得不得了,买完东西也久久不肯离去。隔着高高的玻璃柜台看里面的售货员招呼顾客,现在想来我当时的眼神一定充满羡慕,因为这些售货员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纸工”(乡里人说话土,将“职工”说成“纸工”,我便以为有工作的人叫“纸工”),他们不用下地干活儿还拥有一屋子的好东西。(我当时以为屋里所有的东西他们都可随意取用)
更牛儿的是这些“纸工”竟然可以接班儿(长大后我学会了一个类似的词“世袭”),一个14岁的学习极差的张二子居然也接替久病的父亲做了小售货员。据说未满18岁不能接班儿,他的家人便要他在人前说自己18,于是我便经常听见乡亲们善意的玩笑。“二子,多大了?”“18”“哟,都18了,哪天给你介绍个对象。”“那你问我妈吧.”
供销社的人权力很大,他们可以将数量有限的货品留给自己的亲戚,比如中秋节的月饼总是供不应求,那种纸包的两个一斤或四个一斤的透着油的月饼对一个孩子的诱惑别提有多大,妈妈因为忙着下地干活儿耽搁了买月饼,又不忍心让我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吃,就在八月十三那天领着我去求给供销社做饭的大师傅。我记得那天下着小雨,我和妈妈没有雨具,而那个妈妈叫“大姐”的人顶着农村难得一见的小花伞。我恍惚听大人们议论这个“大姐”好像和供销社的经理不明不白,平时人们都懒得理她。
那个“大姐”听完妈的请求后说“明天可能还会进月饼来,有的话我给你留二斤”,说完举着小花伞“娉娉袅袅”地走了,现在我竟记不起后来有没有买到月饼,但我永远记住了妈妈为了我能吃到月饼在一个下雨的午后对她平时不屑一顾的“大姐”的苦苦请求。
变戏法
那时村里偶尔会来几个变戏法的,无非就是拿两个碗颠来倒去地盖几个黄绒球儿,绒球儿一会儿跑到这个碗里一会儿又跑到那个碗里。这些雕虫小技倘使与刘谦的魔术表演相比自会逊色不少,但那时的刘谦即使不是在上小学也不会被我们知晓,我们村还没有电视机,我家的条件比“白云黑土”家略好一点儿,因为我家有两样家用电器,一是电灯泡,二是手电筒。
我们一大帮孩子总是饶有兴趣地看完表演,然后跟在卖艺人的身后看他拿着袋子朝村民要粮食。尽管人们的日子都过得紧巴,但乡亲们都愿意从口粮里省出一碗,用奶奶的话说“这些年轻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会舍家撇业地出来”。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刚到村口就听到大场院(村民打麦子的地方)里敲锣打鼓热闹非凡,我一路跑着过去,真的有热闹好看。一群大人孩子围了个圈儿,手艺人打着镲表示演出即将开始。我仗着自己个子小几下便从人缝儿钻到了中间,原来变戏法的人让村里的两个孩子国树和二民子蹲在中间,并给二民子盖了红盖头,说把二民子变成丫头,好让他俩拜堂成亲。
我说不出自己的激动,这大变活人的事儿我可真真闻所未闻,变戏法的围着他俩念念有词,人们都瞪大了眼睛等着好戏上演。这时,外面一阵喧闹,二民子的妈旋风一样刮了过来,扯了二民子就走,还怪变戏法的拿他儿子当猴儿耍,现在想来二民子是家里的独苗,大姐取个“大民”的名字就是为了招来一个男孩,他妈怎舍得传宗接代的宝贝变成丫头?
那件事过去很久,我见到二民子的妈就梗着小脖子过去,心里恨恨的,觉得她生生扯断了我的梦。直到现在我都对此事耿耿于怀,心想如果二民子的妈当时不出现,变戏法的人会如何收场呢?我不得而知。
谢家
谢家是个普通的人家,两个闺女,老大离了婚领着个六七岁的儿子住在娘家。小闺女自幼多病,连学也不能上,病恹恹地呆在家里。
谢家的小女儿淑华我们难得一见,只听人谈起她脾气古怪,特爱干净。淑华十六七岁时撇下父母去了天堂,人们便说她自幼和别人不一样,干净整洁得不像个农村孩子,是个思凡下界的童子,被收了回去。现在想来这种说法是对淑华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安慰。真难为了从没看过《西游记》的村民竟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
我不知“仙童”淑华的灵魂去了哪里,只知她的身体被父亲用一领席子卷着拖到了离她家很近的东山坡,(按乡村习俗,早夭的孩子不能装进棺材入祖坟)之后淑华健壮的父亲便弯了腰。
谢家的外孙子青儿倒是常见,只不过我们都不爱和他玩儿,因为他的鼻涕实在太多了,过来个大人训斥他也是嘻嘻一笑,不以为意,最多“刺溜’一声吸回去,脏得令人厌烦。
那年村里引自来水进家,挖好的深井刚出水还没来得及盖盖儿,青儿跑去玩儿失足掉了进去,那天见过青儿的人都说青儿死前脸很干净,没有鼻涕。
谢家爷爷像当初埋葬女儿一样埋葬了外孙子,背更驼了,头发更白了。
一天,谢家刚整好的场院刮起了很大一块皮,谢家爷爷拿着石头追着旋风边砸边骂,说“活着时我欠你们的,死了也不让我安生。“说完蹲在地上呜呜痛哭。
我知道,所有不相关的事都能勾起谢家爷爷失去亲人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