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祠堂外有一棵树,我没见过它枝繁叶茂的模样,它只有两根主干竭力的伸长出去,像一个拥抱天空的巨人,拥抱着整个村子,拥抱缺衣少粮饥寒交迫的村民到当家做主人丰衣足食的村民,淡淡的看着这个村子多少年来的油盐酱醋,看着地里的农民弯腰割稻的脊背挺起来开始机器作垄,看着泥泞的路整洁起来铺上柏油,远方的路上驶来一辆辆汽车,那车是驶向谁家,谁又像它一样等待呢。
一叶惊秋,一眼经年,距我上次看着这棵树已经过了近十年,这里可以贴上一个原因叫“成长”,我所谓的成长对这棵树来说是衰老,这次回来是祭祖吃饭,树前立了功名碑,记录着捐钱的人,树上裹着红布条一切都透着俗气的喜庆,吃席的中老年人嘻嘻的笑着像皱了的红萝卜头,话透过白花花的胡子水汽哈出来,带着浓厚的乡音“还是现在的政策好呀,不然哪有酒吃,以前都是吃的酱油拌饭,野菜根根呀”,“是呀,最近还征收地,老王可捞了不少钱,这改革开放以来啊,这生活可是越过越好,你家是不是才修了新房啊”,“哎,那还用说,我儿子城里工作了就惦记着把家里的老房子修一修,铺铺水泥地,其实现在也不用他那么费心现在我们这些老头都是国家养了。”不同嗓音的话语在推盏间相互交换,不经意都钻进耳朵,手机信息刷新,日新月异间,改革开放四十年了。
树长一年,刻下年轮一轮,谁也不知道它长了多少年,只是两人合抱也无法无法抱拢的围度,和它身上已经变形不可清晰辨认的疤痕:“解放军,第×××师……”,让它和这句话一起成长为了历史。这一段漫长的时光里,它指尖点染春天的鸟语绿意,身披夏日阳光熠熠,脚踩秋浓落叶窸窸,冬天,村民都回家团聚了,它独自枯了,鞭炮噼噼剥剥,每一道红光聚拢又炸裂开来,每一张脸笑着眉眼拥挤着又舒展开来笑着发出欢乐的声音,它只是看着就这么看着,就像我看着它一样。
“看什么呢,回家了”爸爸拍拍我的脑袋,我摸摸它身上新系上的红布条,在想它看过的风景。
它应该看过小时候的我爸爸,在我年幼的记忆里,他老是和我说着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放鹅的时候一个军人过来给了那小孩五块钱,那个小孩当然是他,他用那堆积着的褶皱去阐述他当时的狂喜,“几十年前的时候那钱多值钱啊,哎,现在钱都不值钱了”,我相信它一定看过那男孩高兴到变形的脸,可能想不到他现在面对账目时的冷静。
它应该看到过外婆被担子压弯的肩头,妈妈小姨割猪草的模样,外婆和我说那时候要挣工分,外公之前开办工厂,公私合营后身体不好,她要三四点起去担泥修筑水坝,午饭都由妈妈和小姨做,每天都很累就不勉打骂孩子,生活就这么鸡飞狗跳过来了。树又知不知道每天都要经过它身旁那条路的女人已经衰老,路又早变成了柏油马路开过去可以直到安徽,水坝早就修好了,这个已经衰老的女人还老过去看风景和孩子说起这件事。
它应该看过小时候的我,那时我被爸妈留在村里由外婆带我长大,当年的那个男孩已经长大为男人,在上海打工一天挣着十几块钱吃着一两块钱的饭菜,给我-他的孩子买来几十块钱的玩具,就像很多留守家庭一样,看着我在祠堂前的水塘边瞧水蛇蜕下的皮,,看我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野菜,快活的跑,放肆的笑,看着我坐在菱角塘的木桶里吃着身旁外婆递过来的嫩菱角,等我再大一些背上书包,爸爸开始回来做生意,给家门口的院子铺上了水泥地,盖高了楼房,不时还会抿一口酒,“这生活越来越好了啊”。中年男人的聚会免不了政治上的话题,他也会提提我的话茬“丫头,你要好好学习啊,现在上学的政策好了那时候我上学就没有义务教育,没有文化啊”很多话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就像那天离开祠堂的汽车背影越来越远了,现在我坐在课堂,离家也远了。
树它不说话,只是静静的伫立着,看眼里的楼一幢一幢多起来,一层一层高起来,田开始慢慢长了野草,机器开始代替人类工作,一代代人的成长和逝去,它读到的是这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繁荣,人们眼里越来越满的幸福快乐,享受着祭祀的香火与功德尽管要忍受现在的汽车尾气等待着村民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