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之于我,唯一的意义,就是越过的诱惑。
那样的冬天,夜色深邃,天地坦荡,我只羡慕风。风是大自由者,风在边境上来回走动,来了又去去了又回,有一些炫耀的意思。
我拘于这一边,沉默得已经过于久远。我在这里,睡觉或者喝酒,半夜起来,把键盘打得啪啪响,没有人认识我。但我仍然希望自己到那边去。那边会怎么样呢?大约不过如此罢,我并不希望去对面那个结果,我在于穿越的这个刺激的过程。
那天夜里,天照旧黑得可怕,风搡着树,树吼着风,一样样的景色。我骑着一辆单车,蹬得飞快——我想像它是一匹快马,掠过安静的草原。到酒店的时辰,已经是夜里。
我要了一碗杂碎,还有一碗烈酒。我喜欢酒这东西,一辈子都不会抛弃它。我就着辣的肉食,把酒一口口倒下去,身体里逐渐有了温暖。半眯着眼望门口。有几个新疆人晃荡了进来。
我一下子有点害羞,仿佛在游荡的当口,偶遇旧时相知。
他们比我还害羞,在油腻的圆桌前分序坐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开始说话。他们先自己人商量了片刻,然后由一个穿新一点衣服的人,用外国人那样的特殊腔调开口说话:
“要肉汤。”
不是肉。我松了一口气。好呆我碗里,还剩几块干的,或肉或骨,都比汤好。一个常年在外的人,一个走单帮的,或者成群结队的流浪汉,漂泊者,他们和我一样,都不应该到饭店里去消受一碗或肉或骨的干的,这样,将使自己的良心愧对我们身后的长长长长长的路……
我这样想的时候,已经开始上菜了,热气腾腾的汤,雾气把人的眼睛都弄湿了。我看到,那个一样包扎着白色头巾的老板娘,把一只特大号的汤盆,恭敬地放到他们面前,由于热气,他们的脸,一下子显得活力,生动。
她和他们唯一的联系,只是他们的装束的特征,他们或者共同的信仰。我是一个汉人,一下子自卑了。我看到他们没有像我们这些人一样,立即操作,风起云涌,大快朵颐。他们先闭上眼睛,开始一种被人笑话的祷告。我的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水。
在那样一个的冬天的夜晚,一群远方的过客,在一个灯光昏黄的小饭店里,严肃下来,开始默诵他们相信的一些句子,那些被世代传诵的经文。他们和我一样有很高的鼻梁,头发有些卷曲,但都很硬。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声音,他们的脸和我一样,被边境黑夜里的风吹得粗糙,发灰,充满了木讷的质感,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几块石头。
透过夜店里昏黄的灯光与热气,我看到他们的行李:在店门外停靠的那几辆手推车,都载置了一些糖块,用芝麻粒、葡萄干、哈蜜瓜和爆米花粘结到一起的方形物体,有被快刀切出的坚硬的缺口。这些缺口,有着他们一样的生硬的特征。还有刀。我一直以来都以为刀才是他们的图腾,刀是他们的形象代言人,他们的精神符号是这个。冰冷的黑铁,却又磨得发亮的白刃,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刀放在架子上,安静着,却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画面。这个画面,充满了生命的张力。我觉得是黑夜里流动的那些风,它们自己撞到了刀口上,被锋利的刀刃,割得一绺一绺。
他们开始吃饭了,极有秩序的动作,默不作声。我相信有秩序和有信仰的人群,将获得未来,所以我在沉默中消解了自己的尴尬,不怕被他们突然认出来,我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如今的落寞。
我不敢肯定他们真正的职业是否真的和他们停靠要门口的那几辆手推车有关系,或者如同传说中那样,那些糖块中间藏匿了更多的秘密,或者他们从这里离开之后,那些锋利的刀刃不知道还会在黑夜里切开什么。但是我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我也许会和他们一样,甚至现在就已经和他们一样,我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这个过程中,我放缓了我的急躁,开始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个边境的冬夜。有不安的躁动,有呼天抢地,有挣扎拼命,有失败的淡淡血腥,还有对于爱情和金钱的铤而走险,但最多的,还是一个浪子对于故乡张望时的失落与愧疚、一种无法言说的冰凉,一种此去即是永别的凄凉与绝决……我仍然期望他们别看到我,这不仅出于一个漂泊者的尊严,也出于一种对于共同生活的场景怀恋与痴望。或者我再不能回到那样的地方去,但我一定会在梦里回到那样的地方。
我把最后一口酒举到胸前……他们已经吃毕,把钱整齐地放到了桌子上,还特别预留了一些或许可以理解为小费的零钱。然后极轻的起身,走到他们的行李面前,脸上出现了笑容。再之后,他们从我勾头的面前经过,离开了小店。
很肯定,他们没有发现我。
《联合征文:讲一个食物的故事,写写属于我们自己的深夜食堂》活动链接:http://www.jianshu.com/p/b437542e56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