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在写下这篇文字前,仿佛走了万里的路,终于停下来歇息,我不用在脑子里一步步的走啊走,没有边际,没有着落。

2017年春节的某个晚上,我钻进妈妈的被窝。这是我成为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后,第一次这么的主动和妈妈聊童年往事。“妈妈,我三岁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你能和我说说吗?”,妈妈在被窝里挪动了一下身子,好让我能往里面睡一点。“三岁前啊,我也记不清了”,妈妈停顿了一下,陷入了沉思,记忆要往前飞,穿越到她20几岁的年纪。“有一次,你爸为房子打地基,铺石头,我和你去喊他吃饭,你看着一旁吃草的牛,问你爸爸:爸爸,这头牛为什么不穿鞋子,它的脚不冷吗?你爸听了这一句,竟噗嗤笑了。”

爸爸在我生命里的14年中,我能想起到的他的笑脸,一双手都可以数的过来。爸爸建的第一个新房子,是和妈妈结婚后,分家出来,建起来的。那时家里才只有我一个孩子,组建一个自己的小家庭,他们是不是充满期待和兴奋,连不苟言笑的爸爸会因为我的一句童言稚语,在劳累中展颜。

这栋房子,地基用石头垒砌,石头是山上挖来的,一担担的挑回来,如果山上挖不到,就到三里开外的河里去捡,再徒步挑着回来。墙面是土筑,这些土也是别处挖来的,我记得我家屋前有块空地,这块空地至少有200平米,它比我们房子的地基低7,80公分,这个低洼处的土,就是被挖来筑墙。房子的大梁是去山上砍的树,那时的山,凡有人住的地方,都是荒凉的,因为靠山吃山,这些山头总是被我们吃的“光光的”,要找粗壮的树,要到深山里,没有人住,没有人砍伐的地方。屋顶盖的是瓦片,这个必须要买,也需要一担担的挑回来。如果三岁前我还有点记忆的话,那就是我们的房子墙筑好了,在封顶前,有一个庆祝仪式,就是从上面扔果子。这些果子是什么?里面有花生,兰花片,米棒(网上的名叫康乐果),红薯片,糖等,村里的孩子们都簇拥在下面,等待着男人们那一声吆喝:落果了(落便是落成的意思)。瞬间,天上落下五颜六色的果子,孩子们,大人们在地上互相争抢着捡拾,被脚踩到土里的,也都会被捡到衣服挽起的兜里。那种快乐是巨大的,我忘记了3岁前的所有事情,却唯独记得这一件。

现在的老房子已经倒掉了大半,只剩下一间房子,因为常年没人居住打理,杂草丛生,没有落脚之地。

记忆中,我们的堂屋很大,堂屋用现在的话说是客厅和餐厅。里面放了很多东西,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一把长凳子,前头装了一把铡刀。如果看过《包青天》的电视,就知道铡刀是怎么样的。不过我家的铡刀不是用来砍头的,而是妈妈用来切碎猪草的。每天早上一吃过饭,妈妈就坐在这个凳子上,把割来的猪草,比如红薯藤,整齐的抓一把,向上抬起铡刀的手柄,把红薯藤放在铡刀下面,下压手柄,咔嚓一声,切下一段,抬起手柄,移动猪草,又咔嚓一声。包青天的电视里,那刀下的是人头。妈妈有一次和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个地方,孩子们模仿包青天里那个斩头的画面,有一个孩子,把头放到妈妈切猪草的铡刀下,另一个孩子,把铡刀的手柄往下压,一个小小的头,轱辘轱辘滚落下来,血留了一地。我们当时被吓到了,再也不敢去玩铡刀。也不知道是不是妈妈看到我们玩铡刀故意编这样一个故事出来吓唬我们。

碰到红薯藤吃完了,妈妈就不得不到很远的地方去割猪草,那也是我们很期盼的事情,因为妈妈总会带来一份美味,那就是红彤彤的树莓,鲜艳欲滴。妈妈会用一片大大的翠绿的叶子包住,放在背篓里。打开包裹着的叶子,那树莓相互挤在一起,那饱满的汁液只是轻轻一碰触,就流了出来,绿色的叶子也染红了。在我孩童的记忆里,妈妈背上的背篓,真是最甜美的农用工具。

墙角里,一般立着放这些农用工具,比如锄头,镰刀,耙子,抓子,锯子。我用锄头的记忆很模糊,这个工具比较重,父母们总是安排轻松一点的活给我们干。比如这个抓子,它是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一个扇形的,像手掌一样叉开的竹片,每个竹片像挠痒痒的工具那样,在末端弯曲一个90°弧度,这个抓子是用来抓“柴”的,那时候没有煤气,烧火做饭用的都是柴火,除了木头,干枯的树枝,还有就是树叶。松针掉落在地上,晒得干干的,特别好引火,一点就着,烧起来没有烟,因为细小,我们就用抓子,把它们抓成一堆,即使装满满一背篓,7,8岁的我也背的动。

像背篓,箩筐,竹篓这种工具,放墙角占地方,爸爸就会在3米多高的地方钉一根梁,让这些工具上墙。即使他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这种空间的利用,他们早已熟稔。

我印象中,家里的这些背篓,箩筐,都是大姨夫帮我们做的。大姨夫是篾匠,就是用竹子编制农用工具。我很喜欢大姨夫来我们家干活。因为有他在的几天,饭桌上就会有肉吃。那时手艺人的地位很高,会受到很大的尊敬。爸爸会天还没亮,就到三里开外的街上买新鲜的肉,而大姨夫了,似乎又吃不完那么多,总是会剩几块,就会到我们碗里。妈妈也会使眼色,想留着下一顿吃,但是孩子的嘴多馋啊。大姨夫刚一落筷,那些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盘中。

我最喜欢看大姨夫干活,爸爸会按照大姨夫的要求,提前一夜,把竹子放到小溪里浸泡一夜。这样竹子就会变软,不会脆生生的,容易断。大姨夫用刀把竹子按照需求,有的劈成粗一点的,有的劈成细细长长的。大姨夫编织竹篓的时候,像是在织毛衣一样,一圈圈的绕,那青绿细长的竹条,像是会听话似的,那么柔顺的任他摆布。最后剩下的边角料,大姨夫给妈妈做一个筷子筒,或者一升的米筒。我们小孩子也可以得到几个竹碗,那就是我们玩过家家的最好工具。

玩过家家似乎是每个女孩子不可或缺的记忆。堂屋的门是很少关的,除非是晚上或者出远门,平时都是开着的。我们就坐在门坎上,用石头当菜刀,把摘来的树叶啊,嫩草啊,切碎,装在竹碗里,再放几颗小的石子,一道辣椒炒肉就出锅了。有时候还会拿真材实料来做,比如鸡蛋,邻居家的小敏,就曾被我们怂恿着,去家里的柴垛里捡了一个鸡蛋来做菜,蛋壳被敲破,蛋液流出来的那一刻,我们都有些愣住了,那是假戏真做的惊慌,金黄色的蛋黄也涌了出来,有个小伙伴拿手碰了一下,我们也跟着碰了一下,那种滑溜溜的感觉,孩子的玩趣战胜了恐惧,原来鸡蛋是这种感觉。一个无比珍贵的鸡蛋被我们偷偷玩掉了。

鸡蛋都是舍不得吃,妈妈要拿去卖掉,上学的时候,读到《蚕妇》这首诗“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就会有一种感同身受的难过,家里养的鸡鸭猪,很少能自己吃上,都是拿去卖掉换钱。我家堂屋西面,有一段短短的过道,过道有两个门,一个门是出到外面的,一个门,是进到房间的。爸爸就在过道里盖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房子,鸡的窝。早上,公鸡打鸣声,立马就传入我们房间,那时的房间还只有一个门框,连门或门帘都没有的。从房间走出来,立马就能闻到一股鸡屎的味道,窗户上也飘着几根鸡毛,有的鸡还飞到窗台上拉屎。

虽然鸡蛋很好吃,鸡肉更是美味的不行,鸡蛋也可以为我们换来钱,但我真是恨死它们了。妈妈把扫地的活交由我来做。只要不关门,那些鸡就随时进到屋子里来,到处拉屎。有的鸡似乎是拉肚子,一拉就是稀稀的一大泡,青色的,用扫帚都扫不干净。看到地上的鸡屎,妈妈只会骂我不扫地,而不会骂那个罪魁祸首。

我脚上还有一个伤疤,就是鸡干的。右脚脚面靠近小脚趾的地方,有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疤痕,那时候长了一个疮,流出的脓粘住了袜子,妈妈让我把袜子脱下来,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消消毒,透透气,好快点结痂。我一点点的撕开袜子,那皮粘在袜子上,露出鲜红的肉。晒了一阵,暖融融的太阳,都把我晒醉了,脑袋晕乎乎的,进入了半睡半醒状态,突然一阵剧痛,一只鸡在我那个伤口啄了几下,我抱起脚,看到了一块血肉模糊的地方。自此,我见到那只鸡,就要拼命赶它,直到它飞到树上。

桃树,枇杷树,都是比较矮小的,不只鸡们喜欢呆在上面,我们孩子也喜欢呆在上面。我们不关心树上的花,只喜欢它们结的果。我们房屋的西面和北面,分别有一棵桃树和枇杷树,但都不是我们家的,是上屋穆英奶奶家的。那棵桃树,因为长在去穆英奶奶家的路上,虽然离我家更近,但因为那条路是去她家的,所以树也是她家的。那棵枇杷树,叶子都快垂到我们窗户那里,但因为根长在穆英奶奶家的场地,就是她家的。我们小伙伴好的时候,就一起在树上爬,摘果子吃。一吵起架来,就开始争,这两棵树到底是谁家的。争不过的时候,我就说:下雨的时候,你家的水不要往下流,流到我家沟里。这个多难,水往低处流,这是自然规则,可是在孩子的世界里,就要分个界限来。

可这界限来的快,去的也快。我家没盐了,一上坡,就去穆英奶奶家借,她家没米了,就拿个盆,到我家借几升吃。就连泡茶的开水,都是可以借的。家里来了客人,早上烧的开水都用完了,妈妈就吩咐我去穆英奶奶家借一瓶,泡一杯茶,放一点盐菊花,一点茶叶,一点炒熟的芝麻和黄豆,开水冲下去后,茶叶漂上来,菊花漂上来,芝麻漂上来。客人趁着滚烫,喝一小口,喝到的是芝麻,一张口说话,那嘴里立马飘出芝麻的香味。

我家房子的东面,就种着几株可以用来泡茶喝的茶树。冬天的时候,这里的阳光是最早照到的,我们就会搬几个凳子,坐在茶树间晒太阳。喜欢这温暖阳光的,不只我们,还有它们。就是我们头上的虱子,它们也从头发里面爬到头发上面,尽情的享受温暖的日光浴。我会看到小伙伴的头上,有黑色的东西爬来爬去,抓到一只,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两指的指尖一捏,发出“嘭”的一声轻轻的脆响,一股鲜红的血液流出,坐在茶树间,互相捉对方头上的虱子,巴掌上血迹斑斑,舒服,温暖。这个时候,再去厨房打一盆热水,清洗一下没有虱子的头发,爽啊。

厨房,就在我们堂屋的东面过道里,过道往里一间,就是厕所,里面有猪圈。妈妈的很多美食就出自在这里,米果果,糖糍粑,艾草果,自制白豆腐,油豆腐,炒米,红薯片,兰花片等等,虽然日子过的很拮据,但这些好吃的,都是妈妈花着心思做出来的。没有钱买,就自己亲手做。这些食物带着母亲双手的温度,这些食物沾着袅袅炊烟,即使现在的我尝尽了无数精美食物之后,还是觉得那时的东西好吃。妈妈的味道,是这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厨房和厕所挨在一起,卧室和鸡窝连着,这种布局,就是那个时候的家。那时候条件有限,只能这样将就,爸爸妈妈白手起家,一土一瓦的搭建起这个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对我们来说,雨天淋不着,烈日晒不着,就是最好的。

大概4,5年后,爸爸又在屋后建了两间稍微矮小的房子,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厕所。爸爸把原来的厕所填住了,用来在储藏室。再过了几年,我和妹妹睡到这个房间,不再和爸妈一起睡了。我们家有了像样的家具,一台黑白电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还记得有一次,正吃着晚饭,爸爸竟然睡着了,四方的饭桌,长久使用、多用,腿部开始松动,因为爸爸打着瞌睡,手一下子压到桌子上,桌子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我们跟前的碗,菜盘子也动起来,这一动,惊醒了爸爸,爸爸不好意思的擦了下嘴角的口水,默默的继续吃饭。

用妈妈的话说:睡梦中都在拼命干活的人。几年后,爸爸和另外一位叔叔修山路,打通了我们村通向城市的道路,拖拉机开进来了,我们家成为村里第一个盖水泥砖平顶房的人,那是我们的第二栋房子。

写完这些,我的心里有了一些着落,儿时的记忆,像散落在无数处的碎片,在这次的捡拾中,渐渐拼凑出一幅小小的画面,那画面从模糊到清晰,从远处渐渐拉近,终于有一处完整了。我还想继续,继续写,写我家的房子,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家,不管我在哪里,出走多久,他们永远是我离不开,忘不掉,爱之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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