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0年9月10日,星期四,第36个教师节。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微信群里偶尔发来一两位学生或家长的祝福,不激动,也不怅然。36个教师节,咱也跟着过了29个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你如果让我写一篇作文《难忘的教师节》,那可就难为死我啦,所以这么多年,我就只让学生写,孩子们想象力丰富,乱写一通不疼不痒的大瞎话,让我读来,也是挺开心的一件事。
墙角的档案柜里,有三盒”干部档案”,那是三位老教师的档案,都已经去世多年。2015年县教体局整理档案,把已故人员的档案都退到了原单位,说是让家属领取后做个念想。我把档案拿到了学校,然后一一联系家属。现在,五年过去了,三盒档案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或许是他们的亲人怕睹物思人,不愿意再见到这些遗物。亦或许是虽然他们的档案盒上写的是”干部”,他们的亲人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半点荣光,有的只是跟随他受苦受穷,甚至蒙受灾难的记忆吧,他们想忘掉,忘掉这一切,让它们跟这个人随风而去吧。
张XX,档案号:QC0036
张老师生于1930年,如果活到现在,该90岁了。但他却在60岁那年,死在了去县城办离休手续的路上。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戴了一顶崭新的草帽,个子很高,说话的声音像洪钟,就是旧电影里正面人物的标准式样。几位村口的老头子到现在还记得他走的时候有说有笑,半晌被拉回来时,人就没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张老师在我们村小教学。那时候村小只有四位老师,除张老师是公办老师外,我父亲和其他两位老师都是民办老师。每到月底发工资,张老师一个人领六十六块六毛,我父亲他们三个一共领六十六块三毛,一个人二十二块一。当时公办老师地位很高,村里还专门为他配了一位厨师给他做饭。
张老师是个很大方的人,每次领到工资,就拿出十几块钱来,让厨师割来一大块肉,买上两瓶酒,等学生放学了,几个人就围坐在小厨房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每当这一天放学,他总会在教室门外盯着,看我背着书包跑出教室,就一把揪住我的胳臂,拎进小厨房里。小厨房的正中摆着一张小桌子,我父亲他们几个人笑呵呵地围在桌边,桌子中间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猪肉。靠近窗边是灶台,上面放着一个小碗,也是满满的一碗肉。灶台旁边摆了一个小板凳。我放下书包,坐在小板凳上,大快朵颐。到现在我还总觉得之所以到后来下定决心考师范学校,很大原因就是以为做了公办老师也能像张老师一样吃上炖肉吧。他们几个人喝得很热闹,张老师酒量很好,等我吃完肉背起书包跑出小厨房时,我父亲他们几个已经喝得舌头都短了。可别担心,张老师会配解酒药,一把花花草草,大茶壶里一放,这边喝酒,那边煮茶,酒后一人一碗,下午上课一个个红光满面,上课时精神抖擞,绝不误事。我们学校哪个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或是拉肚子,从来不找村里的赤脚医生。他一把拉过来,摸摸脉象,翻开眼皮看看。接着站起身,从墙角的一个褡裢里摸出一些花花草草,那都是他平时在河堤沟渠里采来洗净晒干的。放在一个小砂锅里熬好凉凉,一小碗喝下去,药到病除。他还会打针,我那时候身体弱,一有不舒服,最怕他不去拿那些花花草草,而是翻开桌子右边的柜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这一盒盒药水。他翻开边上那个铁盒子,里面放着一个发亮的玻璃注射器,看见那明晃晃的针头,我总是撒腿就跑。他一把把我揪住,两条长腿一夹,我就动弹不得了。我一直到现在还怕打针。(张老师档案里特长一栏,都是填的“祖传中医”)
我回到家,娘早就做好了饭。看见我,一边盛饭一边问爹到哪儿去了。我拍拍肚皮,说:“我不吃饭了,有一碗肉在里面了。”娘噗嗤一笑。知道老师们又发工资了。自己端起碗来一面吃一面唠叨:“这几年,张老师可算是熬出头了。那些年被打成*派,可是受了罪了。大儿子被打死了,二儿子也疯了,一个闺女在生产队里喂牲口,让骡子踢折了腿,到现在还是个瘸子。”(张老师的档案里,有一份*派鉴定表,是1958年的;一份*派平反表,是1979年的。)
我不懂娘在唠叨些啥,只记得他那时候教我们写毛笔字,读《三国演义》、《水浒传》、《杨门女将》。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直到现在,有些老房子上还留有他写的标语,行书如行云流水,楷书俊秀挺拔。我现在的书法功底和对文学的爱好,很大程度上是受了他的影响。
高XX,档案号:QC0142
高老师死的那天,我领着学生在县城参加春季运动会。吃晌午饭时,教办室主任来看我们,见到我就说:“高老师死了,昨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栽倒在讲台上,拉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我今天下午要到教育局去,看能不能给他多争取几个丧葬费。你在这里多费心,能拿个名次就拿个名次,不能拿个名次也就罢了,只要保证学生平平安安就行。”他像连珠炮一样,把我给轰蒙了。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就站起身,摆摆手,风风火火地走了。我吃了一半儿的饭再也咽不下了。
高老师是我们村的,教我数学,跟我爹特别要好,上学时是对我要求最严的,我学习偷懒,他揍我揍得比我爹都狠。他跟我爹都是民办教师,一个月工资二十二块一毛,家徒四壁,所以他们每次和张老师喝过酒,都会说我的脑子聪明,以后要有出息,最起码也得考个公办老师。高老师有两个儿子,一个上四年级,一个上一年级,用他的话讲,都是榆木脑袋,咋教也教不会,将来是拡牛腿的料。
高老师命很苦,小儿子刚满月,老婆就因为和婆婆生气喝农药死了。他整天守着学校,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冷一顿的。我娘常常帮他们缝缝补补,乡亲们也时不时周济他一下。他的画画得很好,那些年谁家盖个房子,就请他去画山头,刻砖花。请他喝酒,他也不推辞。有时喝多了就跑到老婆坟上哭,我跟着爹去坟上找他,总能看见他蜷缩在坟头边,瘦得像一条受了伤的柴狗,满脸的鼻涕和泥,浑身上下都是土,跟刚从坟里爬出来一样。第二天上课,他像换了个人,一身干净衣服,瘦小的脸有些苍白,讲起课来一丝不苟,严肃认真。我时常担心外面起一阵风,会把他刮走。
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们正在上课。(我们那时的农村是不放暑假的,因为老师家里都有地,只放麦收假和秋收假)突然来了两个穿白色制服的人,把高老师带走了。下课以后,听五年级的大孩子说,那是两个公安局的,把高老师抓走了。他的两个儿子一听,都急得大哭起来。我爹就把那几个孩子揍了一顿,说他们嘴贱。我们二年级的几十个同学听说高老师出事了,都吓得趴在教室里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也被抓起来。后来听爹说高老师为邻居家的一个孩子刻印章,那孩子在外面下海做生意,办公司,后来赔了钱搞诈骗,高老师好心办了坏事。老支书来到学校,看到几十个孩子扔在那里没人管,就去乡里反映,求爷爷告奶奶,把自己种的半亩芝麻磨成两大壶香油,送了人情,才算把高老师保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给别人刻过一枚印章。后来他刻根雕,想让我跟他学,我想起他被抓的事,怎么也不肯跟他学雕刻。
高老师转正不到一年,领了十个月的公办老师工资,那年他56岁。我爹说,出殡那天,隔壁当官的邻居为儿子办喜事,嫌晦气,用大红布跟他家隔了一道屏障,高朋满座,喜气洋洋。很多乡亲都到那里帮忙,高老师的丧事冷了场。可他们班三十多个孩子不论辈分大小,有的高老师还得喊他们叔叔或爷爷的,都去给高老师磕头,跟在灵车后面,哭得比他俩儿子都痛,爹娘老子拉都拉不走。
刘XX,档案号:QC0256
前些年我的孩子小,还两地分居,就要求到本村小学教书。小学校已经物是人非了,原来的老教师退的退,死的死。只有刘老师还在坚守阵地,由于档案年龄小,没有退休。原来我是他的学生,现在他是我的同事。刘老师开玩笑说:“你在外边转了一圈,哄了个媳妇儿,又回来了。”我一笑,不置可否,细细一想,也就是那么回事。
刘老师和我教同一个班级,他教了几十年的数学,我教语文。刘老师讲课不善言语,讲过例题就不再说话,学生自己练习,他就边转边看,谁做错了他就在本子上圈圈点点,也不说话,孩子就明白了,立刻纠正。有一回县教研室来听随堂课,一共听了三节,评课的时候,对英语课和语文课,叨叨叨,叨叨叨,评了一大通。最后说到刘老师的数学课,说是听不懂,讲的啥也不是,没法评。我们都很尴尬,李老师用手摸摸下巴底下那个伤疤,干咳了两声,也没说话。县里要推三步教学法,刘老师觉得是在搞形式,讲的课还是老套路,所以评委才这么说他。等评委走了,他才轻声嘟囔了一句:“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说着从抽屉里拿出烟和火机,出去了。他烟瘾很大,我小时候上学,他们办公室里总是烟雾缭绕,现在却从来不在办公室吸烟,一个人走到操场的一角,过足烟瘾才回来。
刘老师年轻时候当过**兵,这是他给我讲毛主席的时候提起的。他说那时候他们整日整夜不睡觉,扒火车去北京,要去见毛主席。,一路上不要票,只要亮出大队证明和毛主席语录本,走到哪里都管饭。到了天安门,人山人海,远远地望见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向他们招手,他激动得直跳,眼泪都下来了。每当讲到这里,他瘦削的脸上就堆满了骄傲,高凸的喉结一抖一抖,下巴上的伤疤红得发亮。那条伤疤,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听爹说那一年斗*派,斗张老师,一个**兵拿起一把镰刀,照着张老师的头就砍。正好刘老师也一脚把张老师踢倒,自己一个趔趄摔倒在张老师身上,镰刀砍在刘老师下巴上,拾了个“误伤”。
刘老师的毛笔字写的就是毛体,在教师书法赛上得过不少奖。他每天到校总是很早,不管再忙,总是先拿起毛笔写几个字,然后细细地端详一阵,接着用手空书一阵,满意了,自己笑笑,才放下笔。然后就去教室,学生陆陆续续来,他就一个一个检查他们的作业。他们班有几个懒家伙,总是远远地看到他,急急忙忙扭头跑出校门口,坐到地头上补作业,慌慌张张补完,才敢进教室。如果有人不做作业,刘老师就会在放学的时候把他留在教室,从早上到天黑,他不吃不喝,学生也不吃不喝。有的家长来叫孩子吃饭,一看是刘老师,伸伸舌头,又跑回家了。因为他们也是刘老师的学生,自己小时候也被圈过。老婆叫他吃饭,他抬起头白她一眼,叫急了就骂上两句,他噗嗤一笑,关上教室门。刘老师家里种了十几亩地,不到星期天,他绝不到地里干活,老婆就整天趴在地里拼命干,老婆偶尔骂上两句,他也不出声。
职称评定是一件很大的事,一些人为了评职称总是闹得乌烟瘴气的,有哭的也有笑的。刘老师总是很淡定,不去比也不去争。他说犯不着,多活两年就什么都有了。可命运就是跟他开玩笑,54岁那年,他得了食道癌。农村人说,这种病吃麦不吃秋,吃秋不吃麦,他是吃了新麦以后走的。那些天他依然呆在学校里,不去医院。我常常盯着他下巴上的伤疤和凸出的喉结,没话找话说上几句。他很平静,平静地像一碗水。有时留下学生,到了吃饭的点儿,他还不回家,老婆就用手巾包了碗,把饭送到学校,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努力地吞咽,帮他擦去嘴角的饭粒。然后默默收起饭碗离开。刘老师的档案材料很少,里面只有一份小学一级教师评审表和工作经历表。
去年我们学校搬迁,清理档案室时。有人说把那三份档案扔了吧,死人的东西,晦气。我不想扔掉他们,悄悄地用塑料袋收起来,放在了新学校档案室的一角。
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