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了一个线上培训班，发现与自己的需求不匹配，遂放弃，却意外趁此机会重读了黄仁宇先生的名著《万历十五年》。《三国演义》中每每说到东汉末年汉室衰微，叹息之余总归罪于桓灵二帝（汉桓帝和汉灵帝），至东汉最后一位君主汉献帝，其实已无力回天；那么对照而言，明朝的衰败则在很大程度上可归罪于明世宗嘉靖和明神宗万历两位。网红剧《大明王朝1566》讲的是嘉靖末年的事，而《万历十五年》则写的是万历一朝。二三十岁的时候，读史书关注的多是这段历史怎么进行，起因、过程和结果是怎样的。临近四十岁时，到了生命的中点；于是更多的是内省，思考一个人的一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读史书关注的是时代大背景下各位主人公的困境、机遇和抉择，以及他们人生的最终走向。《万历十五年》其实只写了万历皇帝朱翊钧、申时行、张居正、海瑞、戚继光和李贽6个人的故事。所以，以前觉得这本书枯燥无趣，难负其盛名；今日再读之，则感慨良多。

《万历十五年》描述的万历皇帝，虽名为皇帝，却也不得不在立储等种种问题上向文官集团妥协；并且由此心灰意冷，怠政长达三十三年。这可能是他对抗无效之后，对文官集团的一种报复方式。万历皇帝的皇后无子，长子朱常洛是他偶然宠幸宫女王氏所生的；但是有史书记载说恭妃王氏是一个年长的女人，在和万历皇帝邂逅相遇的时候就已过了青春年华，之后又一目失明，所以不能继续得到皇帝的宠爱。因此，万历皇帝有意立得宠的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不过这受到大臣与慈圣皇太后极力反对。乍一看，万历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无道昏君形象跃然纸上。

然而，人们口头上公认的理想称为“阳”，而不能告人的私欲则称为“阴”，调和阴阳是一件复杂的工作。根据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颁布的《皇明祖训》，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然正宫皇后无子，皇长子朱常洛当然应立为储君，文官集团的主张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半个多世纪之后，当李自成率领军队攻破京城，崇祯皇帝朱由检殉国，万历皇帝长子明光宗朱常洛一脉已无人可继时，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此时，按照兄终弟及的顺序，第一人选应当是万历皇帝第三子福王朱常洵之子朱由崧；但文官集团却顾虑昔日极力阻挡万历皇帝立朱常洵为太子的往事，担心小福王至今仍心存芥蒂，即位后于己不利。于是，以钱谦益为代表的一派以立贤为名拥立万历皇帝的弟弟朱翊镠之子潞王朱常淓，史可法一派则主张既要立贤也要立亲，拥立万历皇帝第七子桂王朱常瀛。最终的结局是小福王朱由崧在获得了南京附近主要武装力量江北四镇——高杰、黄得功、刘良佐和刘泽清，以及中都凤阳总督马士英的支持，成功上位，是为弘光帝。南明前期，弘光帝被杀之后多个监国政权并起，面对进犯的清军却毫无招架之力，与其内部严重的党派斗争不无关系。各方势力跋扈自雄，不但没有携手一同抗清，反而经常为争正统地位而形同水火，各自为战，所以先后为清军所各个击灭。

在昔日的老师和首辅张居正被打倒之后，万历皇帝也明白了别人和他一样，一身而具有“阳”和“阴”的两重性。有“阳”则有“阴”，既有道德伦理，就有私心贪欲。这种“阴”也决非人世间的力量所能加以消灭的。张居正生前似乎永远是智慧的象征。他眉目轩朗，长须，而且注意修饰，袍服每天都像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他的心智也完全和仪表相一致，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揭出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万历即位以后的第一个十年为本朝百事转苏、欣欣向荣的十年；北方的“虏患”已不再发生，东南的倭患也已绝迹，承平日久，国家的府库随之而日见充盈。这些成就自然不能不归功于首辅张居正。然而，在张居正去世仅仅半年之后，他已经被盖棺论罪。罪状有欺君毒民、接受贿赂、卖官鬻爵、任用私人、放纵奴仆凌辱缙绅等等；归结到最后，就是结党营私，妄图把持朝廷大权，居心叵测云云。张居正言行不一，他满口节俭，但事实证明他的私生活极其奢侈。他积聚了许多珠玉玩好和书画名迹，还蓄养了许多绝色佳人，这些都是由趋奉他的佞幸呈送的。权倾朝野的张居正，他的作威作福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凡是他所不满的人，已经用不着他亲自出面，而自有其他的内外官员对此人投井下石，以此来讨好首辅。最使万历皇帝感到不可饶恕的是张居正对别人奉承他为当今的伊尹居然安之若素。伊尹是商代的贤相，辅佐成汤取得天下；成汤去世，又辅佐他的孙子太甲。太甲无道，伊尹就废之而自代；经过三年，直到太甲悔过，伊尹才允许他继续做商朝的君主。十余年来的朝夕相处，万历皇帝对张居正毕竟有所了解；他不相信张居正真有谋逆篡位的野心，然而他经常以师尊和首辅的身分对皇帝施加压力，难道不正是当年伊尹的翻版吗？

这一切使年轻的皇帝感到他对张居正的信任是一种不幸的错误。但是，万历皇帝自己却不被允许和他的臣僚一样，在“阳”之外另外存在着“阴”；而且这种拘束是无限的，任何个性的表露都有可能被指责为逾越道德规范。因为皇位是一种社会制度；尽管他朱翊钧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人，一旦登上皇位，他的全部言行都要符合抽象的道德规范，并且道德规范的解释权又被文官集团所牢牢掌握。皇帝的皇冠是“冕”，前后两端各缀珍珠12串；这种珠帘是一种有趣的道具，它们在皇帝的眼前脑后来回晃动，使他极不舒服，其目的就在于提醒皇帝必须具有端庄的仪态，不能轻浮造次。

贵妃郑氏之所以能赢得万岁的欢心，并不是具有闭月羞花的美貌，而是由于聪明机警，喜欢读书，因而符合万历皇帝感情上的需要，同时又能给他以无微不至的照顾。如果专恃色相，则宠爱决不能如此的历久不衰。她看透了万历虽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但在实质上却既柔且弱，也没有人给他应有的同情和保障。他的大臣们，他的老师，甚至他的母亲，只是把他看成一具执行任务的机械，而忽视了他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既会冲动又会感伤的“人”。基于这种了解，她就能透彻地认清了作为一个妻子所能够起到的作用。她善于倾听皇帝的诉苦，同时又鼓励皇帝增强信心，而万历也真正感受到了这种精神交流的力量。因此，在名分上，她属于姬妾；但是在精神上，她成了万历的支柱。

万历皇帝生前巡视过为自己预筑的定陵，这项巨大的工程仍微妙地体现了把皇帝不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看法。其葬室筑有停放梓宫的石床，石床上留出来的位置共有三个；除了皇帝和皇后以外，还有一个位置留给继任皇帝的生母。万历目睹之余，不禁怅然若失。他所心爱的女人生前不能成为皇后，在死后也不能陪伴在他的身旁。因此可见，明朝的皇帝表面上是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力，但终归也要受到传统文化和文官集团的掣肘。万历皇帝并不缺乏清醒和机灵的头脑，但其意志和决心已被消磨殆尽，唯有欣然接受这种精神上的活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