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珍惜无所事事的好时光。神游、发呆、抖腿,长久地注视眼前的窗,对其上的花纹了如指掌,听见风声,想象邻居家的树枝颤颤巍巍,具体到每个细节却绝不开窗看一眼。
这成为我的一种哲学。此刻有千百种可能性,玻璃发出的撞击声没准儿来自于一只走错路的笨鹅,可当我急于求证结果,所有的猜想都会指向一个逼仄的出口,原来是悬挂在窗外等待风干的腊肠。
多扫兴。
上当多次后我形成条件反射,并发扬在写作里。写作无非感情用事,毫无章法,不讲道理,兴盛而至,尽兴而返,有“何必见戴”的风骨。这个自命不凡的假设可把我给惯坏了,写了一堆没有出路的故事,其实名字早已想好,还有点儿小帅气:《流放》、《蛙人》、《十万天兵》。
猴急下笔,却在最后关头茫然失措,眼前又浮现出那扇窗,不舍得打开,愁眉苦脸。直至咬牙停笔,心境豁然开朗,只觉春藤绕树,万物生长,低头看定格了的故事,人物停留在情绪的高峰,自欺欺人: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写故事半途而废已是罪过,明明写得圆转如意却弄丢简直心碎。大二写过一个神仙打架的故事,里面有盲眼剑客、腹黑术士、长翅膀的大魔王,还有被诅咒的少女,蹦蹦跳跳地去找女朋友玩,把U盘蹦跶丢了,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她嚎: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更怀念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字的日子,笔尖和纸张合作发出“沙沙”的声响,石墨的细屑落在字里行间,铅笔随之缩短。时光飞逝的模样。
在语文课上动笔,在数学课里构思。老师疑惑地问我:你瞅着等比数列傻笑啥呢?
依稀记得写了一个爱猫的女孩儿,性子里有着猫的灵异慵懒,喜欢晒太阳,一会儿就困,家里养了很多猫,独来独往,寂寞时在阳台唱歌。
中间的情节一忘无记,故事进入失控,女孩儿微眯的双眼充满戾气——她成为真正的猫科动物,是天生的猎手,美貌无法遮掩食肉的本能。好像,后来我还安排她种下毒花,把猫给毒死了。其实她想杀死的是自己,它们又太像她。
猫化身为平和隐忍的象征,冲淡这个故事的激烈,是我始料未及的。很多年后我开始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那时我读高二,17岁,一把好年纪,始终温和地生活着,写出这样的故事实在匪夷所思。
也许猫女孩儿不是出现在笔下,而是梦境,或者道听途说的奇闻被混淆、主观地修正,再或者我从来不了解自己。
我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写作是我解谜的手段之一。那感觉很棒,编织桥段,设计结局,撕扯命运,展露杀意与慈悲,在此过程不断推翻已有的预言,敲下末尾的标点后自言自语:原来如此。我必须杀死/拯救这个人。非这么做不可。
关于猫女孩儿的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走向荒废。升上高三后没机会碰那本笔记,它竟识趣地消失了。我弄丢了钥匙,尘封的记忆上锁成为秘密。我就想啊,不知不觉也罢,后知后觉也罢,人注定要告别很多很多事情,奔流到海不复回。
2017是有生最动荡的一年,充满告别与重逢。我会铭记在大连度过的那个六月夜晚,跟一个好朋友信誓旦旦地讲:我们还年轻,我们要马不停蹄地寻找令自己感到惊奇的事情,缓慢地长大。
彼时他十分沮丧,自考成绩发布,并不理想。我则下定了新鲜的决心,远离民航界,为祖国的文化事业献出心脏。身处异乡壮大了我的勇气,海滨城市的美与风情勾引出了我的浪漫主义。在凌晨两点的寂静里,我听见血液汩汩流淌的躁动:我要重新启程。趁现在勇气尚且生动,一头扎进憧憬的圈子。能否实现理想不得而知,但仅此我已感到分明的幸福。
下半年我使劲儿折腾,去北京一家媒体实习,揣摩网络写手的进阶之路,铁着头看不喜欢的书来开阔知识领域,和家人摊牌,谈判,博弈,吃烧烤的时候跟朋友立下赌约,仿佛未来可期。当然,无法闭口不谈的是在简书写文。我也挺想说感谢简书,可此举太商业也太社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笑。
这半年我一直很开心。一如许巍在《那一年》里低沉地唱:那一年你正年轻,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时至今日我已可以和父母心平气和地谈论毕业后在哪个航空公司就职。得知我的狂热消退重新本分,家人喜出望外。他们从不奢望在你身上看到传奇,重要的是大家在一起。
就像今夜此刻。
这条路很安稳,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我终于回归了壁花少年的姿态,不必再目光敏锐,而是心无旁骛地置身事外,和刚刚涉足的圈子保有贫瘠的交流。
我也不知道那些奔波,那些腆着脸说出的宣言,蛊惑自己的鸡汤,辗转反侧的夜晚,拼命取暖的长路漫漫,在外人或是以后的自己看来是不是在搞笑。兴许迟钝,目前为止我觉得那些都是刻骨铭心的美好体验。《壁花少年》里,艾玛·沃森说:“你不能只是坐在那里,假装知晓很多事,你要参与其中。”
于是我起身打开了窗。窗外的风景很好看,比千百种想象里的更美。
放下北漂梦的一瞬间如释重负,脑子转了几转还是心酸。好在梦醒了有路可走,该不难释怀。
对了对了还有一种可能,很多年后我再次遗忘了现在的心境,记忆像盐水一样寡淡。那个男人皱着眉驱赶中二的旧念头。
后来他睡着了,梦里见到小小的少年拿着小小的剑,对他说冲啊冲啊我们去屠龙!
他在长夜里清醒,拾起了少年时代赖以生存的好习惯——他长久地发呆,思索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不是每个不动声色的大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将以他为荣。
至于他会不会守护那个梦境,就是另一个故事了。现在的我写不出来——窗户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