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眯着眼睛,努力想挤出一点睡意来。风吹得杨树林的叶子沙沙作响,我把衣服裹紧了一点,像蜷缩在秋天院落里的一条疲惫的老狗。身边不时走过一些姑娘,其中一个笑声像极了年轻时的秋泓,我按住了睁眼偷觑的冲动。现在的视力读书看报都不能了,更别说看女人。就算看清,下面也不会再有反应。

秋泓是她年轻时的名字。现在我们俩耳聋眼瞎,早饭后我就去外面闲逛,她待在家里守着电视机一整天。到了饭点,我准时出现在饭桌上。我对家长里短的事不打听,也没兴趣。电视里老播些抗战剧,她看过就忘,从来不会和我提起。老人的身上会散发一种奇怪的酸臭,我小时候不愿去爷爷奶奶家,如今女儿小新除了过年,也很少回来。

我十六岁开始在钢厂当学徒,厂子包午饭,每个月还有20块钱工资。那个年代吃饱饭都成问题,当工人算是很体面的工作了。跟在师傅身边当学徒,端茶倒水,边学边练,入了焊工这个行当。在厂子里干了五年,有天师傅把我叫到跟前,说,晚饭下班后和我出去吃。

师傅在供销社买了半斤猪肉,一瓶白酒,交到我手上。两个人自行车骑了半个多钟头到了师傅说的村子。秋泓就在村口大槐树下等着,扎两个长辫子,穿着半旧的蓝布军装,看我们来了,清脆的喊了一声:“二叔!”

秋泓在厨房里外忙活了一阵,饭菜齐上了桌,她端着碗坐在厨房的板凳上吃。师傅把她叫上了桌,说,认识一下,这是我的亲侄女,叫秋泓。我这才敢抬眼仔细地看了看眼前这位姑娘,秋泓衣衫整洁,眼睛里透着股灵气,她不说话,只是向我点了点头。师傅说,今儿是我五十三岁生日,我身边一个是我侄女,一个是我徒弟,足够了!我没敢多喝,秋泓烧的菜我倒吃了不少。

回来的路上,师傅问,觉得怎么样。我傻里傻气说挺好。师傅说,他弟弟小他15岁,原来是县里林业局的干部,几年前被打成右派,去省外劳教了。临走把女儿托付给他,盼着给她找个好人家。师父看我做事踏实,没什么花花肠子,想着要是能促成我俩,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后来我就隔三差五去找秋泓。有时候她在地里锄草,穿着碎花白衫,戴着一顶草帽,肩上搭着条白毛巾。六月份的时候,禾苗势头正足。她躬着身子锄地,像精灵隐没在绿色的汪洋大海里。我喊一声她的名字,她“哎”的一声像云雀的歌声那么透亮。我顺着声音跑过去,她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上红扑扑地说,喊这么大声,王嫂听见回头又该笑我了。我咧着嘴傻笑,脸比她还要红。

我嘴笨手笨,不会说什么体己贴心的话。就凭着师傅教的这份手艺过活,所以就托人在外地买了铜条,打成一对儿铜手镯送给她。她拿到的时候很是喜欢,嘴上还是说,人家结婚才送手镯,我可没说要嫁你啊。我急得说不上话来,她却越发开心。

 我们地方上有谚:女大三,抱金砖。秋泓大我两岁,我们结婚这几十年,日子过得苦乐参半。师傅打了一辈子光棍,看着秋泓长大。我和秋泓结婚的时候,师傅拿出大半辈子的积蓄给秋泓置办嫁妆。

婚礼那天我挨桌敬酒,二锅头足足喝了一斤半。晚上秋泓扶我进屋,就着昏黄的灯光,我眼神迷离地盯着秋泓看,看着看着就笑了,秋泓说,把你美的。酒是洪水猛兽,冲垮了心底藏话的墙。我说,我爸是个不成家的酒鬼,每次喝醉酒就拿我和我妈撒气,我恨他但更怕他。稍微长大点,我就想着逃离这个家。可我知道,活着的尊严早就被他打没了。我原以为这辈子就像鸡猫狗兔,当不了人了。秋泓,你让我知道,做人真是件幸福的事。说到这儿,眼泪就挂不住了。秋泓身子单薄,我稳稳抱起她,像捧着失散的心放回原处。

结婚两年后,师傅退休。他算我半个老丈人,逢年过节去我和秋泓都去看他。秋泓的父亲最终还是死在外地,师傅听到消息后,只身去甘肃请回了弟弟的骨灰。回来以后,眼神里再也没有闪烁的光泽。葬礼上,秋泓靠着我哭得很伤心,师傅披着白麻衣,守在灵前,一句话也不说。

师傅再也没笑过,整个人像抽去了魂魄。跟了他一辈子的手艺被封在工具箱里,陪着他离开了人世。刚刚退休那会儿,他总也闲不下来,还时常到厂里转转。后来厂里碰到技术难题,领导带着几个班组长亲自跑去家里,也请他不动了。师傅去世后,秋泓告诉我师傅年轻时上学读过书,在组织上工作过几年。县里几次推荐他去任职,他把机会让给了秋泓的父亲,自己去炼钢厂做了一名工人。

秋泓手脚天生冰凉,一到冬天,就算穿上厚棉袄,北风仿佛也能从她上穿过。我妈偷偷在家里养了几只母鸡,省下家里的口粮喂它们。天气冷了,杀鸡炖汤给秋泓补身子。平时攒下的鸡蛋托人卖了,一毛一毛钱包在手帕里,带着秋泓走十几里的路去县医院看病。中药西药吃了一年多,肚子里也没动静。秋泓好几次在夜里哭醒,我轻轻拍着她,说:我娶你,是想和你过一辈子,有没有孩子都没关系。

结婚后午饭我还是在食堂吃,每个月能省下几块钱。我爸酒后骑自行车从坡上摔下来,脊髓神经损伤,再也不能下地走路,躺在床上整天骂骂咧咧。弟弟和妹妹都还在上学,一家子指着这点工资过活。

王师傅,我自己做的牛肉干,拿回去尝尝吧。林霞是财务科的会计,每个月去领工资的时候,她总要偷偷送我些东西。和工友去食堂吃饭,偶尔也能碰见她。她一个人坐着吃,很少和别人走在一起。林霞皮肤白皙透着红润,走起路来仪态万千,用当时的话说,有种小资产阶级作风。

你知道吧,别看林会计长得漂亮,命里克夫,还没过三十岁,嫁了两个丈夫,都被她克死了,现在没人敢要。刘师傅一边嚼着我分给他的牛肉干,一边向我絮叨。一个女人如果不幸,她的美貌反而成了她的原罪。

认识她是源于一场事故。那天我正在脚手架上作业,一股黑烟从涌过来。我和几位同事赶忙下来,往厂子外面跑。浓烟很快就弥漫在整个厂子里,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人抓住我的手。我忙着逃命,顾不得许多,两个人跑到厂子几百米外的玉米地边上才停下来。我这才知道,我拉着她的手穿过了几乎整个工厂。我忍不住开始咳嗽,咳得脸红脖子粗。林霞笑了笑,坐在田埂边上看冲天的大火。秋风撩起她的长发,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着。我坐下来摸了口袋半天,才想起自己早就不抽烟了。

我抱着孩子回家的时候,秋泓一点都没怀疑。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娘,忍心把孩子扔在路边,她轻轻叹息着。她接过孩子,咿咿呀呀哼小曲哄着,没再看我一眼,所以没留意到我脸上愧疚不安的神情。弃婴在那个年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的丈夫又是再老实不过的男人。

医生告诉我,我把孩子抱走以后,林霞当天就出院了。她不爱我,我心里知道。我只是像个被驯服的老牛,乖乖让她牵着走。她说,我想吃兔子,我请假不上班在田里抓一天。她说,你把孩子带回家去,就说在河边捡的,我就一声不吭抱着孩子回家去了。

我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上班时埋头工作,一下班,就沿着三十年没变过的路线骑车回家。秋泓了解我的脾性,饭桌上几个月无话她都不以为意,只是一心带着孩子。小新到了五岁,叫过五次爸爸。我怕见她,像怕再见到林霞一样。

小新上了初中就开始住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秋泓放心不下,自己又不会骑车,所以一到周末,要么我骑车带着她,要么我一个人去县城中学看女儿。小新亲热地喊我爸爸,让我带她去吃东西。这孩子骨子里像秋泓一样聪明,我们一路不说几句话,但她还是一脸开心说着学校里的趣事,不让我尴尬。

高考放榜,她如愿以偿考到了北京,一家人去饭馆吃火锅庆祝。我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火锅烟气缭绕,她们母女边吃边笑,聊得很开心。窗外雨下的很大,我看到一个身影从马路对面走过,伞遮住了她的上半身,但袅袅婷婷的姿态我却再熟悉不过。我盯着她隐没在视野里,像过去的十八年一样。在村里,在小新的初中,高中。我和那个背影就这样遥遥相对,谁都没勇气往前多走几步。一些悬而不决的遗憾不会无故消失,时间再怎么过去,他们都是沉重的十字架,紧紧钉在我们的心头。

“回家吃饭吧”手机那头传来秋泓的声音,这个声音几十年如一日温柔似水,从不带一丝苛刻责备。我起身拍拍灰尘,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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