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六十的谈啸林从睡梦中惊醒,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随手从床边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脖后的汗。床头的灯光缓缓亮了起来,柔和而又温馨。一旁熟睡的妻子孟祥钰也被他这一喊叫醒,抬手打开了床头灯。谈啸林乍一从刚才那真实而又虚幻却还带着些许激情的梦境中回到这温暖可人的现实世界,望着家里前院中依依透过窗帘的摩挲树影,抚着还盖在腿上那高级纳米烯酸烃仿生纤维制成的被子是那般的轻柔绵绵、温暖切切,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老伴,又把你吵醒了……”谈啸林带着歉意又略像老小孩般调皮地对孟祥钰道,“呃,不好意思,你跟我过了多半辈子,马斯洛需求论中那顶层的精神和物质需求都满足了,可是最底层这睡好觉的基本生理需求怎么总是不能满足呢。”
孟祥钰侧身躺着,借灯光望着与她连理相结三十余载的谈啸林,一屡屡白发夹杂在黑发中,仿佛一笔笔字符写满了多半生奋斗的沧桑;高高的颧骨依稀可见他当年作为信息技术专业的特种侦察部队军官那坚毅的神情;额头和眼角上尚不很深的皱纹更是难以掩掉他年轻时帅气的面庞。听了丈夫那自嘲似的调侃,也打趣地回应道:“行了吧你,我宁愿用高级的精神物质需求换回我那基本的睡觉需求……哎,又快到子青哥牺牲的纪念日了吧,也真是怪,好像每年的这几天你都会做和子青哥有关的梦,难不成真有托梦这一说?”
“是,整整30年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梦到,今天这次梦的最真,”谈啸林背靠一个靠垫,听老伴也提起了詹子青,目光一下子又变得深邃、忧郁而深沉,像是锁住了30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当年如果有我们今天对底层核心技术的掌控能力,就不会不知道当时攻击程序包系统底层的那个漏洞,那次任务或许……”
“老谈,我理解你,可是总是做这样的假设又有什么用呢?”孟祥钰知道谈啸林一提起这个话题就会陷入无尽的伤感和自责,需要紧着给他注入一些积极的能量,遂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最近不也是总说么,你、我、还有子青哥和粟大姐,我们四家的祖辈们在一个世纪前一起在半岛肩并肩以钢铁般的意志硬刚世界上最强大的联合国军;我们的父辈,又是手挽手浴血奋战在祖国的西南边疆,捍卫国旗的尊严;而你我这一代,我们C国已然强大到让那个地球最强者忌惮无比,却也只能用没有硝烟的经济贸易战、还有远离C国本土的第三国代理人战争来打压我们,而我们几个都是这些战场上的战士,并且我们都抗住了——”,孟祥钰顿了一下,看到谈啸林在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但战争就要有牺牲,子青哥血脉中流淌的是我们几个家庭几代人为国奉献的情怀,他是为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共同的理想而献身,他如果能看到你退役后这二十多年来在核心技术工业领域的成就,还有他那年纪轻轻就荣登顶级科学家殿堂的天才儿子,一定也会含笑九泉的。”
谈啸林听了这一段其实是他自己归结出来、并经常讲给孟祥钰和他们的一对儿女的话,但在此时话是由老伴在睡榻之侧轻柔流出,顿觉宽慰许多,自己也不想再沉浸于那低落的情绪中,遂话锋一转说道:“嗯,詹月升这小子真是厉害得很呐——其他小伙子还在谈情说爱的年龄,他就能几乎以一己之力开创史所未有的全新科学领域;世上很多科学家都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科学探索之中,他却能跳出圈子将科学理论输出为工业技术,这几年咱梦谈集团的第二次腾飞,月升不仅仅是咱的首席科学家,在集团CTO任上也可谓战功卓著呀!诶,朝阳、暮雪这兄妹俩还得多跟他们的大升哥好好学学嘞。”
“嗨,那是因为月升太过耀眼了。”孟祥钰听了谈啸林夸赞詹月升的话虽是所言不虚,却似乎又带了有点看低自己一双儿女之意,自然有些许不爽,忙辩道:“你细想想你认识的那么多人里,二十五六的年纪,有几个能及得上咱孩子们现在的成就的。月升的天资和勤奋,实在是个例,亏你还总自夸是什么最富有理性思维的企业家,连游离个体不能代表普遍规律这点道理都不懂。”
谈啸林自然听出了妻子回护自己的两个孩子之意,也觉她说的不错,歪了歪身子忙答道:“是是,咱这几个孩子们的确都是个顶个,不枉咱们这几家历来的光荣传统呐,一代人强过一代人,这是难得的好事呦。嗯——只苦了粟大姐,三十年了,詹队牺牲后她就这么自己一边教书教出了桃李满天下,一边把月升带大还培养成了如此杰出的青年,然后居然还没落下做了那么一大堆公益的事情,我也是打心底佩服她。”
“我和粟大姐自幼就是好姐妹,我比你更了解她。”孟祥钰和粟海萍两人的祖父一个世纪以前在战场中结识,成为生死战友,后来两个老军人离休后又被分配到同一个城市同一个休干所,因此自幼两人便常在一起玩耍一起成长。作为孟祥钰这一生的挚友兼闺蜜、在她儿子詹月升才两周岁时便痛失爱人、靠着超乎常人的坚韧和毅力抚养爱子成人成材、又凭刻苦勤奋之功在著名高等学府的集成电路设计领域成为知名专家教授、退休后还在社区街道义务推行公民科普项目继续发挥余热的粟海萍,多年来她的乐观坚强和博爱情怀便如一股股激情洪流,渐渐凝成了孟祥钰心中的一盏明灯。此时听丈夫竟流露了对粟大姐的怜悯之意,说道:“她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女人,那身上的韧劲儿可不亚于你。你觉得她过得辛苦,她自己可从没这么认为过,反倒是年轻时总来劝我要多积极一些。而且,这么多年来咱们也没把月升当外人,有时对他的帮助和提携说起来比对咱儿女还多些呢,这也算帮着粟姐卸了不少担子。”
孟祥钰大半夜陪老伴说了这许久,不觉中又有困意袭来,刚要说声“赶紧睡觉”,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望了眼歪靠床头的谈啸林,继续说道:“哎,你说詹月升这小伙,有才华有前途,家境上佳,身材面相也都够格吧,怎么就不想着赶紧在个人感情上更进一步呢,他妈妈虽嘴上说不急,其实很惦着她儿子这个大事嘞。这孩子呀,各方面都是没挑的,就是这性格吧,说好听的叫执着有韧劲,说不好听的就是任性固执,而且总摆一副冷冷酷酷的样子,哪个女孩子敢和他真正走近些?——诶,你说月升是不是还一直惦记着惠晓珵那姑娘?”
谈啸林听她转到了这个似乎是女人永远的话题,不禁一哂,“又开始你的八卦了,他还不到32岁,又是科学界的冉冉新星、咱梦谈集团的技术总掌门人,正是拼搏奋斗的好年龄,谈不谈恋爱、个人感情有没有进步又有什么关系了?”
“嘿,谁说不让他拼搏奋斗了?”孟祥钰躺正了身子,打了个哈欠,半闭着眼说:“咱儿子朝阳虽说成就上还不及他大升哥,可那也是非常人之所及的,年纪轻轻就成了咱梦谈集团首席产品官、旗舰产品MetOS的总负责人、又是核心技术骨干,可不全是因为他是咱梦谈集团的大公子吧。你说就这样也没有耽误他的个人问题啊,大学没毕业就搞定了月升的表妹,你看现在,你孙女儿都满地爬了,所以这因为拼事业所以不谈恋爱这论调就不能成立。嗯——”,她心里念叨了一下,也不管谈啸林听没听着,悄悄话似地继续说道:“你说咱的暮雪整天嘻嘻哈哈也没个正型似的,其实是不是她眼睛一直也瞄着月升了?嗨,跟你说这个都白说,哪天我找我粟大姐喝咖啡聊去。不行了,困了……”孟祥钰抬手摸着熄掉了床灯,只片刻功夫便又睡熟了。
谈啸林又躺了下来,望了望身边已沉沉睡去的妻子,自己却是辗转着睡不着了。其时正是C国北方深秋的时节。此时月朗星稀、凉风落落,一片片轻纱般的薄云轻轻飘过,为这古老而又现代的首都京平市罩上一层朦胧柔美,清冽醉人。铺满自动驾驶路标的街道被点点落叶轻轻扫过发出沙沙的响声,二十公里外那两百米高的“新麦”垂直农场里上百吨蔬菜水果即使在这静夜中也贪婪地吸收着白天城市中释放出来的二氧化碳。谈啸林感受着窗外这祥和太平的盛世之景,自己的心绪越发地不宁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