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到达老太太的家里之前,我是不知道自己有个室友的。我走进客厅时她刚好从二楼下来,老太太便介绍我们认识。她叫Zita。这是整个交流过程中我唯一听懂的信息。
“她看上去不小了”,我心想,“可能有四十了吧”。但我知道外国人第一次见面是不能问年龄的。我好奇她的身份,以为她是老太太的女儿,可是她们的熟稔中似乎带着客气。我们坐下来一起吃早餐,她偶尔问我两句,我也听不懂,老太太就把话题接过去,跟她聊起来。我一边保持着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一边继续猜测她的身份。终于,她吃完早餐出门了。
房间里只剩了我和老太太。这个时候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我琢磨着如何打探Zita的身份,直接问总是不太妥当的,他们一定在介绍的时候说过了,只是我没听懂。所以我必须问一个聪明的问题!这个问题要自然,还有极大的可能性让老太太自曝Zita的信息。我经过一番思考,组织了一下语法,问老太太:“Zita今天要去哪儿?”果然老太太的回答正中我下怀!我这才知道Zita是一名法语老师,来维希的语言学校进修,也算是我同学了,和我一样寄住在老太太家里。至于其他的信息,我没听懂。
就这样,我在一个话唠法国老太太和一个专业法语老师的双重压力下,开始了寄宿生活。我原以为晚餐时间会是我的口语课,没想到是听力课。每天听着她们俩在饭桌上谈笑风生,而我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笨拙地用刀叉对付盘子里的食物,然后在突然被cue到的时候冲她俩傻笑。她瘦瘦高高的,穿着朴素,一副贤妻良母、勤俭持家的模样,可是又经常晚上出去聚会到很晚。她有一个儿子,和我一般大,学计算机,可始终没给我看他的照片。第一天时她可能是暗自诧异我低劣的法语水平,也可能实在找不到其他的话题,便问我学了多久法语。我回答说学了五个月,因为自尊心作祟,我又补充了一句“周末的时候学”,似乎这样我就不会太难堪。Zita或许看出了我的尴尬,便开玩笑地对老太太说:“那她很厉害了!我只学五个月可能只学会了‘你好’呢!”后来得知我上过法语外教的课后,又立马从一个法语老师的角度向老太太夸我:“难怪,你看她虽然不太会表达,但发音很地道,完全没有外国人的口音,这很难得。”我当时觉得Zita真是个好人。
因为差了一个辈分,我和Zita一直找不到共同语言。也因为我的语言水平可能只相当于一个三岁的孩子,再加上生活习惯的巨大差异,我整个人都呈现出低龄幼儿的生活状态。Zita对我多半是“你昨晚睡得好吗?”之类的嘘寒问暖,我对Zita经常是“天上有星星诶”这样的没话找话。但她总是和老太太一样,喜欢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尤其当我犯蠢的时候,好像真的在看一个三岁小孩儿。但她的眼神是善意的,就像一个老师看着自己有智力障碍的学生一样,温柔、有耐心,同时充满了困惑和无奈。
尽管如此,我依旧没有对Zita产生心理上的依赖。她不像老太太如对待亲生孙女一样地对待我,Zita始终让我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记得我喝不惯原味的酸奶,每次都加好多糖。后来老太太为了迁就我,有一天把酸奶都换成了水果味的。看着我惊喜的表情,老太太特别满足,说是特意去超市给我买的。她问Zita觉得怎么样,Zita瘪瘪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欢:“这个好奇怪,又酸又甜的。”我当时觉得Zita才奇怪。后来老太太为了迁就我们俩,桌上总是备着不同的酸奶,Zita喝酸的,我喝甜的。可能就是从这时开始,我觉得我和Zita中间隔了一整座无法跨越的大山。
我当时特别羡慕朋友们的室友,因为都是同龄人,可以一起上下学,也可以一起玩。我和Zita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总是各过各的,晚餐听她和老太太谈笑风生几乎是唯一的交集了。我以为我们会这样不痛不痒、相安无事地度过一个月,没想到分离来得猝不及防。第一周周末的晚上,晚餐的地点从客厅搬到了阳台上,我之前只有第一顿饭是在那吃的。老太太还拿了酒出来喝,可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这顿饭有什么不同,只以为是单纯的周末放松。直到吃完饭后一直坐到晚上10点没人离场,我从“天上有星星诶”说到中国的雾霾和光污染,再也找不到尬聊的话题了,于是趁老太太去厨房的空档,问Zita要寄宿多久,没想到Zita说:“我明天就走了。”我以为我听错了,又确认了几遍。原来在我听不懂她和老太太的谈笑风生中,离别的时刻早已定下。
所以说到底,我和Zita只相处了一周的时间,而且生活得像两条平行线。我以为我在回忆这个中年妇女的时候不会有太多想说的话,毕竟她离开时我也不曾感到太多不舍,没想到相处不多的这些细节竟清晰地留在我的脑中。2017年的元旦,在老太太的指示下,我给她发了一封邮件祝她新年快乐,过了大半个月她才回复我,说匈牙利下雪了。我那时才知道,哦,原来我的第一个室友来自匈牙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