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十里红妆,不如你

最美不过美人妆。

女子一生最美,当数出阁对镜整妆之时。指尖携过胭脂盒里的朱砂,落于唇上,落于眼梢。朱漆的木盒放在铜镜前,盒顶描着繁复的花,一如盛妆。

“尔不见当今甲第与王宫,织成步障银屏风,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相玲珑。”走在寂静的慈城里,青砖白墙的斑驳间,仿佛依稀还听得白乐天的一首《素屏谣》。江南的风景清淡隽永,江南的女子素净温柔,可一生只得一次的十里红妆,怎是一曲一词描得尽的烨然秾丽?女子之美落于眉梢之间,红妆之美便落于泥金之内。

以木为胎,以漆上彩。匠人的指尖描出五金七宝,缀珠陷钿间,自生艳色旖旎。

最初的泥金漆艺,其实并非民间所有。

“禹作祭器,黑染其外,朱画其内。”祭器,乃古时权柄的象征。禹分九鼎而治九州,此时的朱漆墨色,一层层涂抹出权势顶峰的盛气凌人。中原问鼎,一挥而列王诸侯应。此时的漆艺,有着质朴原始,而高不可攀的贵气。

然而世事总如东逝水,浪花淘洗过盛唐的明月,又卷走北宋的茶韵悠悠。当生漆和着蛎灰被捣制成漆泥,在竹木胎胚上堆塑出花鸟山水,泥金的艳色,却并非只在盛世起。昔年宋室南渡之时,康王赵构途经江南,于溪水边为宁波女子所救。彼时的高宗刚及弱冠,父兄姊妹却尽数被金人掳掠而去。山河飘零里,身世如浮萍。昔日的王公贵族,也只能于战乱中流落江南。狼狈间,他还不知道自己今后登极于应天府,重整宋室山河的宿命。彼时的康王,只能握住眼前那双纤细的手,让历史的拐点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悄然拉开序幕。

现在的我们,早已无法从零丁的传说里,勾勒落难王族与平民女子间的故事。或许只能从那钦赐的“宁波女子皆为王”一语,我们才能再一次听到历史点滴的回响。着凤冠,披霞帔,乘千工轿,睡万工床……曾独属于官家帝姬的荣耀,落在了每一个平凡的江南女子头顶。数不尽的漆工艳色,从此染遍江南的大街小巷。

江南水多,山多,自然林木也多。古时江南的富庶人家,嫁娶时往往偏爱木质的家具用品。然而喜庆之时,怎能太过素雅?因而若是生了儿子,在昏礼前定要订制一张泥金彩漆的木制大喜床;若是生了女儿,则需置办泥金彩漆的红妆家具。直至后来,无论那文人雅士,还是那贩夫走卒,若能撑得起送女出阁时吹吹打打的一路欢响,便也会竭尽所能,备满那红妆满箱。三月里杨花铺满路,裹着红盖头的女娃儿坐在轿里,摇摇晃晃便到了她从未见过的远方。平花,浮花,沉花…...这些本只属于王公贵族的技艺,从此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随着那一路吹打,流传至今。

初春的时候,有幸去慈城走了一趟。午后的阳光漏进青砖砌成的窗槛,染过墙角素净的花。徽派的院子,总是挨挨挤挤地摆着许多物什。院的一侧是一个大的石臼,靠着木头的柱子下,层层叠叠长满了青苔。想象里,会有赤膊臂膀的男子搬起成袋的生漆与瓦灰,倒入其中。他们日夜挥舞着手臂,用汗水,用木棒,用手掌,将一切都锤打、揉捏成光滑而富有韧力的深色漆泥。

这便是一切漆艺的基础。

《浙江通志》上记载道:“大明宣德年间,宁波泥金彩漆、描金漆器闻名中外。” 暗色的木胎上推出朱红的漆胚,勾成的金线里填上华彩的色泽。被这抹艳色所蛊惑的,又何止是我们?郑和下西洋时,成群结队的宝船载着大批丝绸和瓷器自应天出发。说来也巧,昔日的高宗,也正是在此处建立了南宋王朝。当郑和顺着入海口最后一次朝中原眺望,成批的漆器也随着他一路漂泊向远方。谁曾想,那富丽华美的纹饰,经历了多少次勾勒摩挲,才雕成凤凰尾羽上的一抹卷曲?又谁曾想,它们承载过多少的火烧雨打,才终于酿成那秾丽的模样。时至今日,在日本正仓院的幽幽灯影下,依然有妩媚的色泽在泥金漆器上流转,千百年来,光艳如新。

飞檐上落下的雨滴,砸落在脚边,我蓦然回神。忍不住倾身向前探看,宽大的石臼里映出一弯明澈的水。深宅幽幽,远处似有狗吠传来。我望着眼前的掠过天空的流云,忽而兴起,伸手将其揉皱。涟漪荡开,云彩仿佛也就此揉碎。指尖划过处,自有温凉从指缝流泻而出,让人不禁恍然。

鼻尖忽然传来一阵米糕香。

我仰头望去,香气隔墙而来,带着热腾腾、有弹性的生机。喧闹的叫卖声突然从模糊的背景音,变为有实体的生命,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转过头,望向屋内坐着的老人。青碧的藤蔓爬在廊沿上,老人低着头架着眼镜,手中的竹篾在深色的漆泥上划过。一墙之隔,一动一静,不同的丰盈在同一处交汇融合。

“爷爷,你不累吗?”

“侬看着天头倒铮亮着哩。慈城年糕交关好,吃起来嫡糯嗬,侬不去尝尝?”

我不禁失笑。

细想起来,年糕与漆泥倒有颇多相似之处。或许是水乡独有的韵致,让江南生出了这许多柔软而坚韧的物事。从一无所有,经由揉捏捶打,或化于软糯清香留于口齿,或砌为朱漆墨色覆于器物。它们是女娃儿手中的青团,是老妈妈蒸笼里的年糕,是后生家中的彩金大眠床,是女子阁中朱红的龙凤箱。

柔与韧,自此处相逢,再未分离。

自古宅的木门望去,能看见弓腰的老人挑着扁担自门前走过。布鞋踩过石砖面,踩出柔软的节奏。我想象着百年前,那羞怯而泛着勃勃生机的男子,也当是这般,扛着粗粝的木料来到女子家中。年老的手艺人打量着材质纹理,泛着皱纹的手抚过这些尚未打磨的原料。定好了木材才是个开头,样式和价格都是要反复议定的。老妈妈们端着热腾的年糕,操着吴侬软语为娃儿们置办妆裹。她们数着柜中的银元叮当作响,盘算着几个才能换作足够的梳盒果盘。这是男人们难以插手的营生,他们靠在墙边,抽着长烟低声絮语。堂内尽是细碎的讨价还价声,你来我往间,藏着热闹与欢喜。

日暮时分,我望着晚照的夕阳泼洒在门前流水上。浅金色的溪水流过大家小巷,裹挟着雾的风吹向远方。身后的老人安静地收起桌上描好的图样,深色的漆泥盛在白色的瓷盘,被一一锁入柜中。

“侬去哩。”

天际的云边泛起墨色,深色的边界有淡色的韵。我一步步离开这座小城,心里又响起那首《素屏谣》:

“吾于香炉峰下置草堂,二屏倚在东西墙。夜如明月入我室,晓如白云围我床。我心久养浩然气,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尔不见当今甲第与王宫,织成步障银屏风,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相玲珑……”

江南的风致,或许正落在这淡妆浓抹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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