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我爹从他的房间出来,没推车,也没拄棍,见我和娘在客厅茶几前吃松籽,也凑到沙发上,挨着我娘坐下。我娘嫌弃地斜过身子,把脸转向靠在沙发头的我。我见状赶紧起身,插在我爹和我娘中间,我娘欠欠屁股,乐不得地和我换了位置。
我爹比我娘大三岁,到这个兔年,整整八十八。他三年前得了老年痴呆,身边离不了人,起先我娘伺候他,晚上起来下床摔了一跤,结果腿不听使唤,走路离不开拐杖,我们姐弟三人只好商定,从去年九月开始,每人四个月,轮流来伺候老两口。我应该今年五一来接班,换走姐姐,但心里惦记,又赶上过年,腊月二十就从徐州回到沈阳。
“爹,你吃啥不?”我冲他的耳边喊道。“有冰棍么,我想吃冰棍。”
也许是整天呆在暖气很热的屋里,我爹就爱吃凉东西。我拉开冰箱冷冻抽屉,从排列整齐的一堆雪糕中抽出一支德氏奶油雪糕,扒掉外面墨绿色的印花塑料皮,递给了爹。
娘在那边吼我,“你不给他围上点东西,一会全身衣服都要重洗!”我闻言走进厨房,拿了一个专给爹备的围裙,回头挂在爹的脖子上,又把中间的那道绳拦腰给他绑好,四下里抻抻,确保即便跑冒滴漏,也污染不到衣物。
爹接过雪糕,哆哆嗦嗦举到嘴边,没吃,又放下了。随即声音很大地说一句,二丫,你上回一走,我就掉眼泪了。
爹冷丁冒出这句话,咬字十分清晰,根本不像痴呆老头说的,这把我惹得,一颗心像被人揪出来,摁在石板上可劲搓。我娘在边上撇撇嘴说,老死头你明白啦,这回想起你二姑娘了,忘了当初怎么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
我急忙打断又要发作的娘,对爹说,快吃雪糕吧,看一会儿化了。
也不知爹听没听见,他只拿眼神盯着我,嘴里嘟囔着,牙,我没有牙,国发给我戴牙。国发是我姐夫的名字,我很奇怪此时爹能想起他来。我娘说,用着人家,就忘不了。我没在意娘的话,只注意爹的嘴巴,瘪瘪的,果真没戴假牙。我说我给你取去,你等着。爹没理会我,颤微微站起来。
我娘这时又说话了,二丫,别管他,吃个雪糕还用牙?没牙他一样能怼进去。
我坚持要去爹的房间拿假牙,被娘拽住,爹这时已迈开腿,向他的房间走去。眼看爹进了屋,我又坐下。我对娘说,你别总冲我爹发火,都这个岁数了,你就不能将就将就?
娘说,二丫,你这是刚回来,过几天你就知道,他比你上回回来更能作了。我上回回来是去年五一,徐州家那边,还有个八十多岁的婆婆,也要经常去她那头。
我回头瞅了娘一眼,说你和他一个糊涂人较什么劲?等你糊涂了,我们像你对他似的,你高兴?
娘说,我就是糊涂了,也不能像他那样,他从年轻时就自私,从来不想别人,老了老了,变着花样作。
我没接娘的茬。又抓起几个松籽,用小夹子慢慢夹。偶一抬头,看到墙边角柜上一个相框,那是一张结婚照,爹和娘的。原本,他们没有这样的照片,是三十多年前,我翻看家中一本破旧的影集,看到娘有一张穿着曳地长裙的照片,凤冠霞帔,腰肢婀娜。是照相馆里备好的模型,人去了,把脑袋往中间那个窟窿里一塞,所以只有那张脸是我娘的。我从这张照片窥出了娘的心思,便又在影集中翻,翻找爹比较帅的相片。翻了半天,看到一张爹和别人的合影,他那时也就三十多岁,高昂着头,腰板拔得笔直,一对卧蚕眉,两只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我一时心血来潮,小心翼翼地把爹从合影中剔出来,拿着这两张照片,去到照相馆,请照相师傅把他们合成到一起。
还记得照片拿回来之后,我娘喜欢得不得了,我就又去放大了一张,镶上了镜框,送给娘,让她挂在了主卧室的床头。现在,那张大的不知所踪,就剩这张小的,还摆在这里。
我娘见我专注于那张照片,就说,你姐从抽屉里翻腾出来,又摆上,我是不想看了,看着就心烦。
正在这时,传来了钥匙拧门锁的声音,是我姐去外面遛狗回来了。我站起身,冲着小垃圾盆拍拍手,迎向姐姐。
姐姐随手把狗绳递到我手里,嘱咐我洗洗小狗球球的蹄子。小狗球球是姐姐养的,她离不了它,走哪带哪。姐姐站在玄关处,脱下带着寒气的羽绒服,换上拖鞋随后进来。
“你爹呢,咋没出来?”姐姐对还在卫生间的我问,她和我说话,总称呼爹为你爹。
姐姐是家中老大,今年已经六十七岁,她身下就是六十四岁的我哥。姐姐对爹,始终有股子怨气。
当年姐姐和哥哥都下了乡,因为爹的偏心,让哥哥抢在姐的前面回城接了他的班,姐姐在乡下呆了五年,知青收秋时她才随大流重回沈阳。
回城后姐被安排进一家市属的铸造厂当工人,整天和铁块子打交道,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厂子衰败,她回了家,没文化,年龄又偏大,琢磨了许多事,都没有干成。还好和她同厂同时下岗的姐夫能干,虽然和姐姐一样丢了工作,但他有把子力气,整天蹲劳务市场,给装修人家凿墙,往楼上送沙子水泥、地砖瓷砖。干最累的活,却从不舍得给自己花钱,回到家中酒都不舍得喝一口。我爹和我娘不咋待见我这个姐夫,年节都不找他来家里吃顿饭。大抵是嫌他嘴巴笨、没能耐吧。
以前爹娘能跑能动时,即便在一个城市,姐姐也很少回家。姐家的闺女倒算挣气,考进了辽宁大学,毕业后被聘进一家街道办事处,成为有编制的干部。
我说爹今天精神头不错,自己走出来,拿了根冰棍,刚回屋。姐听我说完,扭头就奔爹的北屋。随即我听她喊,二丫,你快来看你爹!
我闪过去,进屋一看,此爹已非刚才的爹。白天撤掉他的护栏,他斜倒在床,围裙绑绳已被扯断,扔在地上,一块雪糕大概没吃到嘴里多少,涂得满身粘糊糊的,连床单上都有。我看床头柜的杯子里还泡着他的假牙,他压根没戴。
我和姐赶紧行动。我们先把爹掫起来,然后向下扒衣服。宽松的秋衣脱得痛快,脱裤子,可就费劲了。我抬着爹的两条腿,姐向下褪裤子,爹不配合,屁股死劲向下坠,撬都撬不开缝。我只好松开两只手,和姐一起向下拽。这会儿爹的嘴里直哼哼,叨叨咕咕说你们就用棒子打我吧,打死我国发会找你们算账。我问姐爹胡说些啥,姐说这还好,有时你给他收拾,他还会破口大骂,骂过娘,骂过我,独独不骂他儿子,你说他是真彪还是装的?
我认为姐说的是气话,划拉起一地脏衣服和床单。姐从墙边衣柜里找出爹的一套厚睡衣,给他套上。
忙活完,我和姐坐在沙发上。回来两天了,我看见姐给爹变着花样做吃的,给他擦脸、洗脚,但就是不给他好脸。我想这是当年的事姐还在记恨爹。也是,当年即便不让我哥接班,哥一个男孩子,也很快能被抽调回城。爸的心里没拿姐姐当回事。哥干了没几年,就把工作扔了,开始和朋友做生意。赶上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接轨那个空当,朋友给他提供门路,他头脑精明,能说会道,四下对缝,那几年赚得盆满钵满,自家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我比姐幸运,初中毕业后,考进财会学校,后来跟随老公去了徐州,有了一份稳定又收入不错的工作。我在心里很心疼我爹。爹的爷爷闯关东来东北,我爹14岁我爷就死了,我还有两个姑姑一个叔叔。远离山东老家,我奶奶一个小寡妇,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可想而知,让孩子读书受教育,想都不要想,我爹是后来参加工作,在扫盲班里认的字。
相对于我爹,我娘是独生女,家又是沈阳这边的坐地户,条件要好一些。爹独自闯荡到沈阳找到了工作,他们俩搞对象时,我姥姥姥爷坚决不同意,嫌我爹太穷。可是我爹和我娘如同两颗星球相撞,火星子太热了,谁也挡不住。那时候我爹20岁,我娘17岁。
我和姐说,你说咱娘17岁就非要嫁给爹,她那时懂个啥?就是喜欢?姐说,娘犟啊,也是姥姥姥爷惯的,想啥是啥。没听姥姥说么,那时候不让嫁,娘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姐说,你还记得不?有一年你起高调,非张罗给娘过生日,当时让娘许个愿,过后我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希望能和你爹白头到老。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俩五十多岁。
我对姐说,你说咱娘是咋回事儿呢?那时爱得要死要活,五十多岁还想着白头到老,现在对爹咋是这样?因为爹老年痴呆,不懂事了?要是像对门老头那样,溜溜达达,还能出去买菜,是不是咱娘对咱爹就不是现在这个态度了?
姐说,八成也够呛,这仇都是天长地久攒下的。就咱爹那样的人,心里只有他自己和儿子。爹和娘在家包饺子,娘喊他擀饺子皮,擀两个,他扔下就走,手脖子疼。咱娘也犟,不用你,我自己包!我对娘说,你就应该让他继续擀,手脖子疼慢点呗,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听。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我娘已经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爹若清醒,也只能在梦里相依偎。爹和娘的事,就像一本糊涂账,谁能整明白?
晚饭时,爹吃了不少,八点多,我和姐就给他收拾利索,让他回屋躺下,把他那套集尿器安排妥当。姐娴熟麻利,我却目瞪口呆。爹真是老了,糊涂了,就那样一点尊严没有地任人摆布。姐说,你没回来时,你姐夫常过来帮我,我这是跟他学的。你姐夫不帮,我一个人弄不了爹,就翻身掫他起来这一件事我都做不了。
我十点多要睡时,又去看了爹一趟。他均匀地哧溜哧溜地平稳呼吸,嘴巴略微有一丝细缝。我给他把被子拽到下巴处,四下里塞了塞,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间。
躺倒后,半天没睡着,脑子里塞满爹颤微微的身影。我不仅想起爹说的那句话,二丫,你上回一走,我都掉眼泪了。我想着想着,真的要掉眼泪了。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娘不用说,就是她愿意,也伺候不动我爹了。哥也指不上,我娘说哥去年轮岗那四个月,他自己没来几天,给雇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女人。二嫂偶尔过来瞧瞧,送点东西。那人干了三个月,我爹没说啥,我娘不干了。我娘说那人晚上睡得像死猪,有事喊都喊不醒;尿壶也不给好好刷,一开盖骚味儿冲鼻子。我娘找我姐,没让我姐提前接班,却说她和我爹没法过了,整天沤在屎尿堆里,她弄不好就要走在我爹前头。我姐听明白了,提前一个月接了哥的班。要是姐也受不了,就得把我爹送去养老院。
我忽然像打定了主意,对自己说,如果姐也不愿意了,就把爹整徐州去。虽然我家是六楼,又没有电梯,可是老头又不下楼,怕什么,就在屋里呆着呗,还有个大阳台。尿垫子怎么整呢,洗完了用取暖器烘烤?会不会满屋子骚味?那也不能把老头送养老院,想家怎么办,被人欺负又怎么办?我走了他都吧嗒吧嗒掉眼泪……
想得我心潮澎湃,眼泪汪汪,脑神经铮铮作响,迷迷糊糊,始终没睡实。
刚朦朦胧胧有点睡过去的意思,却被敲墙的声音惊醒,梆梆梆!梆梆梆!声音巨大,节奏感很强。
我往头上拽拽被子,翻了个身。谁家装修,这么早就开始干活?仔细听听,又不像,会不会是我爹呀?我爹不能这么有劲儿......
我还是慢腾腾起身,来到我爹房间,一摁开关,只见一个白白胖胖赤身裸体的老头儿,脚上两只白袜,腰间扎一条黑色的宽带,左腿上系了一条黄色的窄带子,隐私处扣了一个类似牛角的东西,牛角尖连着一条长长的白色管子,管子前方应该连接贮尿的塑料桶,现在断掉了。
场面有些诡异,不知我爹怎样到了地上,身体斜靠床箱,一只手紧紧把着护栏,另一只手抓着原本挂在床头连接集尿器的塑料桶,用它敲的墙。
我一看这场面,不能自拔的感情随风飘散,只感到惊悚。
我爹看见我,张着没牙的嘴,声音立马有气无力,若有若无。在人们沉入梦乡的半夜时分,这声音还是清晰地送到我的耳边:把车(移爹机)拿来,把我整床上。
我有片刻站着没动,犯愁的是,车在我娘屋里,一过去,娘和姐都得醒,谁也别想睡了。
我决定自己试试能不能把爹掫到床上。我让他趴在助步车上,随即两只手塞到他的腋窝下,咬牙一叫劲,妄图把他拽起来。
我只觉得自己的腰卡巴一声,一阵酥麻感传遍全身。我爹不仅纹丝不动,姿势放得更低了。
我一手扶腰,一手拿了个厚垫子,使出吃奶的劲塞到我爹屁股底下,忍着腰痛再次努力想把他掫起来。
轰隆一声,我爹彻底躺平。“你个死丫头片子,要害我报仇啊?”死丫头片子这个称呼从小听到大,我太熟了。让我这一折腾,我爹清醒过来似的,随口就喊出死丫头片子,表达他的愤怒。
本想不弄出动静,动静反倒更大。
姐穿着睡衣先过来,要和我一起掫。
我有过刚才两次不成功的经验,赶紧说,别介姐,这在地上,掫起来也弄不到床上,还是把移爹机拿过来吧。
这时我娘推着那台移爹机,一颠一颠走过来。娘把那车向我们面前一送,她的一只手随即扶在墙上。娘是老手,有应急经验。
三下五除二,床铺清理干净,把爹用全身移位机整到床上,穿好衣服。爹舒服高兴了,有了笑模样,问我,二丫,国发走了没,谢谢他。
此时的我,上半夜对爹的怜惜和报恩之情早已消失殆尽,剩下的是疲惫、腰疼。
我只想赶紧躺下。回到床上,看看手机,凌晨四点多了。刚迷迷糊糊,又听见咔嚓咔嚓。
我条件反射一轱辘爬起来,过去见我爹两只手扯着护栏,上半身离开床板。
“你不消停地睡觉,又折腾啥?你再这样,我就给你绑床上。”
“行。”
“你要是乱喊,嘴还得给你粘上。”
“行。”
爹把身子放下,贴在床褥上,只咕哝一句,我要国发,便不再作声。
我回到房间,脑瓜子里“嗡嗡嗡嗡”,持续不断,像电流的声音,又像火车在头脑中奔腾。
上半夜眼泪汪汪想的那些,在我爹三番两次的打击下,已烟消云散。我似乎睡着了,听见一个很遥远的声音又在叫喊,听清楚了,是姐在跟爹喊,还有叮啷咣啷,尿壶与栏杆碰撞的声音。
我一激灵,醒了,跑过去:咋的啦?要尿尿?
姐说,我一过来,你爹就要把尿壶拿那边儿去,我说你没事儿拿它干啥,他就伸手要抢。
爹见两个闺女坚持不让他挪尿壶,不吱声,闭上眼睛。
早饭时,爹像没事人一样,穿着睡衣睡裤,自己推着助步车,来到餐桌前,一口气吃下一个馒头,一个鸡蛋,喝了两碗二米粥。我娘说,看见没,折腾饿了。吃饱了就睡,下半夜睡不着,就作人。今天你们看着他,白天别让他睡觉。我抬眼看看娘,忽然理解了娘似的。爹除了痴呆,没有其他毛病,其实我娘的身体还不如他。
爹吃完饭,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娘回了她的屋。我和姐姐也坐下,东一句西一句开始聊天。忽然之间风平浪静,我恍惚有回到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岁月静好的感觉。
我回头看我爹,问他看电视不?这一问,他不坐了,站起来要去我娘的房间。我说你要干啥?他说我要穿衣服,到点该上班了。
我姐捅咕我坐下,说让他去,让娘收拾他。
以前,我爹的衣服都在我娘房间,自从我爹独居一室,他的衣服已经被扫地出门,只剩几件不常穿戴的还在原来的柜子里。
我好奇,来到门边偷看。我爹进屋,先坐在我娘床边,我娘背过身去,不看他。他见没人招呼,自己站了起来,打开柜门,开始戴帽子,穿大衣。整个过程,全是慢动作,我的腿几乎站麻,他还没有鼓捣完。我撤到姐的身边,说还在穿呢。
刚说完,屋里有娘的呵斥声。
你白天还作啊?
我要出去。
出去干啥,冻死你。
去上班,找人借点米。
不一会儿,我爹气鼓鼓走出来。我往屋里一瞧,他的帽子在地上,大衣在床上。我娘还保持她刚才的姿势,根本没动。
我回过身,让爹坐沙发上,打开电视。隐隐约约嗅到一股臭味。姐有鼻炎,没有闻到。我说是不是煤气泄露?
姐条件反射弹跳而起,说什么煤气泄露,准是你爹要拉了。我们把他连拉带拽到卫生间,扒下裤子,赶紧摁在马桶上。
出去等。过一会儿,爹喊着没有,要回他的房间。
他也可能只是放个屁,是我姐神经过敏了。
我和姐回客厅坐了十几分钟的样子,我拿刀削了一个苹果要给爹送去。姐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说老头现在也只有吃东西这一种乐趣了,能吃就让他多吃点吧。姐在心里,其实还是有爹的。
我看到爹好好地躺在床上,见我进来,又糊涂了,乌拉乌拉说了一堆话,我愣是一句也没听明白。
我又闻到了那股臭味,感觉要坏事,赶紧喊姐。
在卫生间,我们把我爹的线裤棉裤一起褪到脚脖子上,晚了,我爹已舒服完毕,从屁股向下,人和裤兜子,已不忍卒睹。
狗狗小球球很激动,围着我们身前身后跑,姐姐发现了,冲她的宝贝大喊:你给我滚!狗改不了吃屎!
我爹听到我姐冲小球球发威,原来向下耷拉的眼皮忽地挑得很高,小眼睛瞪得溜圆,直愣愣盯着我姐。
我见状赶紧说,姐,我来吧。姐给我拿了几个塑料袋子,让我套手上……
卫生间地上铺了红色防滑垫,防滑垫洞眼儿里也已灌满。姐给我拿来一块塑料布,让我先垫在上面。我得到爹不再排泄的肯定,把他从马桶上拽起来,让他扶着洗漱台。
我也六十出头,本就没有多大力气,不使劲,拽不动;一使劲,我爹直叫唤,好像我在故意虐待,杀猪一样拼出全力大喊,死丫头片子,你给我滚,不用你了!
我冲口而出,当我愿意给你收拾!
气归气,我手没闲着。洗了他的腿和屁股,接过姐递来的线裤,给他穿上。
弄利索,姐过来往房间里扶我爹。
我开始在卫生间里和屎搏斗。刷马桶,刷鞋,刷防滑垫......
傍晚时,哥来了,买了一堆东西。他说小妹来了我放心,我这个春节和朋友约好了,几家人一起去三亚。
我冷着脸,一声没吭。倒是我娘,见了儿子,满天的乌云散去,一脸的慈爱。
其实在心里,我娘和我爹对闺女和儿子,存有一样的分别心。
姐好像见怪不怪,没有我这样强烈的心理反应。
哥刚走,姐夫也来了。可能听到动静,爹从他的房间自己走出来,走到姐夫身边,竟像个小孩子,嘤嘤嘤地哭起来,似受了天大委屈。
我娘说,瞅你那死出,又要作啥。
姐夫不作声,把我爹拽到沙发上坐下。他对我说,二丫,我听你姐说了,你婆婆也不能自理。这边呢,有我和你姐。你不在,我就过来,出力的事我来,洗洗涮涮和做饭有你姐。我们俩身体还行,没有大毛病。你过完年该走就走,爹有时明白有时糊涂,一糊涂就放挺,你就是来了,也弄不动他。
姐夫说话,老头就拿眼睛看着他,怕他跑了似的。我瞬间明白,我爹这是看见姐夫,清醒了,有安全感了。我姐夫有力气,可以对他轻拿轻放;人也不多说话,让老头就觉得这人对他好,不斥责他,不给他甩脸子。
忽然之间,我有些替爹娘害臊,也替姐夫不值。就现在我爹娘这个状态,甭管是谁,来了就得腿软,给钱也没人爱伺候,可姐夫却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我感动地看向姐夫。他的情绪舒缓平定,我爹那双白胖的手还搁在他那双粗大的手掌里。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姐夫,只在心里反复地说,姐夫是个好人,姐夫是个好人!尘埃之间,他像挺立在崖畔的一棵小树,根扎在见不到泥土的岩石,树冠却执着地向上向辽阔,不动不摇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