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外婆的时间年表
我的外婆
生于1926年农历四月十五
10岁~启蒙读私塾
22岁嫁于朱家
24岁生长女美仙
30岁生次女月仙
32岁生长子仲其
34岁生次子仲山
36岁生三子仲安
39岁生幼子仲刚
40岁正月丧夫守寡
48岁嫁长女
54岁嫁次女
60岁娶长房媳妇
61岁娶第二房媳妇
63岁娶第三房媳妇
64岁娶小儿媳妇
65一75岁带孙子孙女
75一80岁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生活
80岁之后生病
84岁病重瘫痪
于二零一二年四月初九病故,享年87岁。
(二)嫁于外公
外婆沈氏,闺名荷琴,做姑娘时在家读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
后家道中落,嫁入朱家。
我外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个穿长衫的先生。
彼时外婆在家操持家务,外公在村里做帐房先生,倒也琴瑟和谐。
据我母亲回忆,她是家中长女,因与第二个妹妹差6岁,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
因此,我妈幼时颇得外公宠爱,取名美仙,美如天仙之意。待到七八岁,便背上外婆做的花书包,穿着千层布鞋,奔奔跳跳去上学。
后我姨妈出生,取名月仙,月中仙子。接下来我四个舅舅仲其、仲山、仲安、仲刚陆续出生,每个仅差两岁。
至此,外公外婆膝下二女四男一大家子。
据我妈回忆,她的父亲长身玉立,四季着一袭长衫文质彬彬,一向体弱。在村里任文职,微薄收入,要养一大家子,难免捉襟见肘。
幸有我外婆勤俭持家,种些薄田,勉强度日。
而我外公,在五六十年代的乡间,着实与众不同。他热爱一切新式事物,手头略有盈余,便好买个新奇。
六零年初,外公凑钱买了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在那个物资短缺,什么都要赁票的特殊年代,大约比现在家里有一辆奔驰还稀罕。
外公得空便坐船去杭城,买来各样新鲜玩意分与小儿女。我妈至今还记得,外公跟她讲九芝斋的糕点、奎元馆的片儿川。。。
想来在总是在灯下忙活做着针线的外婆,心中难免嗔怪丈夫是个“吃风不管事”的甩手掌柜,但也无耐吧。
(三)守寡
这看似平静的日子,在外婆40岁那年正月嗄然而止。
43岁的外公突发肝炎,在当时是疑难杂症。
那一年,排行老大的我妈,年仅16岁。
她说之前因外婆能干持家,她虽是长女,却也不谙世事,只管与小姐妹淘一起做些女红。
因外公的病,她好似一夜之间长大,求人雇了一艘摇橹船,不眠不休陪外公辗转求医。可天不假年,外公仍是不治,抛下六个小儿女撒手西去。
天见可怜我外婆,那时怀里最小我的小舅才1周岁多。那时孩子身量都不高,男孩中最大我大舅也才10周岁,只比八仙桌高出一点。
中间是我瘦弱的二舅8岁,三舅6岁。
农村里,一户人家没了顶梁柱进项。指望地里讨生活过日子,靠的是力气。但家里两个姑娘当大,下面一串小子嗷嗷待哺,外婆是哭的功夫都没有。
也有邻人出主意,不如把最小的我小舅送人,多少也减轻点负担。
但做娘的哪里狠得下心,咬碎牙拼了命也要扯大几个孩子。
就像我妈说的,外婆这辈子吃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中年守寡,还拖着六张小嘴要吃喝拉撒。
(四)养活孩子们
那些年外婆走路都是跑的。起早贪黑,生产队挣公分不敢比别人少挣,家里活更一点不能拉下。
中午别人有半个钟头休息时光,她小跑回家,脚不沾地洗、晒、准备孩子饭食,顾不上吃两口,又跑去地里上工。
外婆要强,不敢晚到挨队长批,人前抬不起头。
在地里忙到天黑收工,回家还有做不完的活。
自己织的布柒色做衣服,大的穿不下了改小的。旧的翻新做里布,破的零碎布头拼成垫子。夜深了,还要在昏暗的电灯泡下挑花边、缝缝补补。
那个年头谁家都难,但没有人家比外婆更难。
妇女一天只有6分工分,忙到年头还是村里“倒挂户”。倒挂户,就是家里只有外婆一个劳动力,一年下来集体分红的钱,根本抵不过一大家子吃的口粮。
我今年70岁的大舅,说起当年的苦,哽咽着红了眼。
他10几岁时,跟着外婆拿着麻袋去村里分粮食。但村里干部一查帐,他们家年年倒挂年年欠帐,一粒粮食也分不到。
外婆无奈拿着空袋子回到家里,看着几个孩子饥肠辘辘等米下锅。
只能央告邻里,先借些钱去村里垫上部分欠帐。才分得一些稻谷,先垫饱孩子们的肚子。
大舅说,当时外婆跟他讲,做娘的只求给你们吃饱饭,终有一日养大成人。
家里再苦再穷,干活再累再忙,但外婆还是把家里拾掇的干干净净,泥地扫的一尘不染。
几个小孩身上衣服布丁贴布丁,但整整齐齐利利索索。
(六)造房娶媳妇
我记事起多在外婆家,现在想来那时外婆也才五十出头。
小老太太再忙,也要浑身上下收拾的整整齐齐,花白的小 鬏梳的一丝不乱,一身夏布小褂。她随身总带着针线和一把磨的光光的小剪刀,以便得空时挑几针花边。
直到七十年代末,改革开放后,承包到户。四个舅舅都已长大成人有的是力气做活。
有一年秋收后,外婆坐在堂前,看着堂屋堆起来的麦子,第一次脸上有了笑意,对着我大舅说了一句:
好个,看起样子今后否会饿肚皮了。
温饱是解决了,但四个齐大小伙子要娶媳妇,也实是不易。
那一年外婆58岁,带着四个儿子齐心协力,造了四间平房,在八十年代乡下也算是体面。
之后几年间外婆操持着舅舅们相继成家生子,又分家各自独立,然后帮着各家照看带孩子。
偶尔得空来大囡家(我家),过上两三个夜,帮我妈翻被子、套棉袄、缝缝补补,角角落落都收拾地干干净净。活干得差不多了,便思前想后要回去了。
我们晓得留外婆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找活干。
于是叔叔伯伯邻居家有要翻丝棉袄什么的活,都拿来“央求”外婆帮帮忙。
饶是如此,老人家也顶多再待上两天,忙完手中的活便是再也留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定要回家,走十八里路也要回去了。
幸而姨妈嫁在同一个村子,外婆有事去桥头走路10分钟便能到。
姨妈现在说起,恍惚间总以为外婆又沿着小路走来,找她诉说家长里短。
(七)难得舒心日子
待到我们第三代成家立业,外婆也老了。
有一年村里有政策,可以补缴买养老保险,儿女们张罗着给她买了,每个月能拿几百块钱。
这对于苦熬大半辈子的外婆,是可以自由支配的生活。
晚年的外婆,想开许多。
也乐意跟我们孙辈外面走走看看。
但常叹生活好了,自己老了时日无多。
(八)病故
谁想一语成谶,舒心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年,外婆病了。
起初是吃东西吞咽不舒服,以为是胃病,吃药也没见好。
后来说话也不利索了,时常前言不搭后语,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后确诊为小脑萎缩,不可逆。
外婆瘫痪卧床后虽有众多儿女媳妇轮流照顾服侍,但病人和家人的个中艰辛,旁人不能体会半分。
外婆,我那清爽利索要强了一辈子的外婆啊!卧病两年而终。
(九)百岁纪念
时光飞逝,今天是外婆100岁诞辰。
我妈和姨妈舅舅们早两年就说起,张罗着要给外婆热热闹闹操办一场百岁冥寿。
按我妈的说法,乡间习俗,一个人做过百岁纪念日,便再没有事情了。
照我们家乡风俗,亲人亡故,家人每年在他的生日、去世日子及十周年、二十周年,都要祭祀操办。
而今天做过这最后这百岁祭祀,便不用再做任何的事。
我以前听妈说起这些,心里只以为是乡间俗事而已,觉得逝者已去,终究没多大意思。
但自己年岁也长,也渐渐开始能理解上一辈人的执着,觉得自己尽力配合就好。
到了真正看见妈妈姨妈姨夫舅舅舅妈们,为同一件事,齐心合力有条不紊的忙起来时,又让我有了很多触动。
原来,这才是外婆百岁纪念的意义。
她在风雨飘摇中,挣扎着咬着牙一路撑过来的日子,定格在了这一刻。
她守护着长大的小儿女们啊,也老了。
她的孩子们也已是儿孙绕膝,满头白发。
今天,
她的孩子们为了共同的一件事相聚在一起。
有商有量、奔走忙碌,为生养他们的老母亲,操办这人世间最后的一件事。
如果,我想
如果外婆真的在天有灵,
她老人家应该是含笑满意的。
后记:
幼时我对外婆的感情是复杂的。
印象中的她总是忧心忡忡,于我的感受,是严厉多于慈爱。
她自己每天忙的像个陀螺,也常常叫我做各种家务事。
我虽懵懂贪玩,但对外婆吩咐的活,可不敢偷懒。
怕惹外婆生气,更怕她夜里独自伤心流泪。(其实也不是我的原因,但我小小的人心里哪里懂啊)
小时候盼着来外婆家,又不想住太久。
待到我长大以后,反而常常想念外婆,隔段日子便想着看望她。
后来我们姐弟仨成家立业,都去了杭州居住。也常忙里偷闲,有机会便接外婆到杭州小住。
那些年,外婆身体也还好,总是说,她是村里走的最远的老太太了,很满足。
偶尔,我们得空也会回来看她。
记得有次来,见她坐一把竹椅子上,在三舅家后门弄堂路口呆坐着。
听我叫她,眼神恍惚很久才认出我来,抖抖索索拉着我的手,又惊又喜的样子像极了孩子。
其实那时,外婆已经病了。
姨妈现在还常常说起,外婆但凡知道我们哪天要来。总是高兴的什么似的,在路口盼啊等啊。。。
现在想来,我为什么不能多来看看陪陪她呢。
但那时的我总是太忙,说遗憾只是无用。
而现在,今天,50岁的我,终于发心,把我幼时看到的,长大后听妈妈姨妈舅舅们讲的外婆的故事。
用了一天时间,笨拙而用心地把我所知道的外婆大致记录成文。
悠悠百年岁月,写不尽纸短情长,不到之处,请外婆见谅。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婆
外孙女立萍 拜
2025.5.1